從李漁的戲曲理論看《長生殿》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D0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2.012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2-0042-03

一、戒諷刺

洪昇在《長生殿·自序》中道：“凡史家穢語，概削不書，非自匿暇，亦要諸詩人忠厚之旨爾。\"[1此語表明，在創作《長生殿》時，他刻意避免對楊貴妃的負面描繪。洪昇在研讀關于楊貴妃和唐明皇的史料以及歷代描繪他們愛情故事的文學作品后，對這些材料進行了評價與篩選。他認為“史載楊妃多污亂事”，這顯示了他從道德層面對楊貴妃歷史形象的看法，并秉持“詩人忠厚之旨”的創作原則。因此，洪昇在事件的選擇上展現出了明顯的主觀性。在這個過程中，他不僅對現有的史料和作品進行了善惡的評判，而且選擇性地剔除了那些污點，轉而以“長恨”為主題，為李、楊二人的愛情故事賦予了一個悲劇性的結局。

“戒諷刺”強調“文德”，即反對缺乏道德底線的任意諷刺，但這并不意味著完全摒棄諷刺這一手法。實際上，洪昇在《長生殿》中就巧妙地運用了諷刺：針對唐明皇識人不明、用人不專的問題進行了批判；同時，他也對楊國忠、安祿山等奸臣禍亂朝綱的行為，以及某些將領怯懦畏戰的態度進行了辛辣的諷刺。這些諷刺并非空穴來風，而有一定的史料依據。在評價唐明皇時，我們確實可以看到他在執政前期勵精圖治，但后期則顯得昏聘不明。然而，對于楊玉環的諷刺，則大多缺乏事實基礎，更多的是出于文人的想象和夸張。由于文人與帝王之間存在著難以逾越的鴻溝，文人對帝王的生活往往只能遠觀而無法親身體驗，因此在對帝王宮闈生活的描寫中，往往帶有一定的負面色彩。這種描寫多流傳于民間文學作品，而鮮見于正史記載。由此可見，關于帝王的愛情故事，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傳聞”的形式存在，它們既包含了真實的歷史元素，也摻雜了文人的想象和夸張，共同構成了豐富多彩的文化景觀。

關于李、楊愛情的傳聞，最早可追溯到唐代詩人白居易的筆下。據白居易的摯友陳鴻所述，在元和元年冬日，他與白居易、王質夫三人同游仙游寺時，偶然間聊起了唐明皇與楊玉環之間那段凄美的愛情悲劇。王質夫深感此事非凡，認為若無文學巨匠的潤色加工，這段故事恐將隨時間流逝而漸被遺忘。因此，他提議白居易創作一首長詩，同時請陳鴻撰寫一篇傳記，以期二者相輔相成，共同傳承這段故事于后世。白居易的長詩末尾兩句“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2]17堪稱千古絕唱，因此，人們將這篇長詩譽為《長恨歌》，而其傳述則被稱為《長恨歌傳》。白居易通過“傳聞”得知了李、楊之間那段深宮秘史，并在這些傳聞的基礎上融入了自己的想象與虛構，將其升華成男女情感的深刻表達。《長恨歌》作為《長生殿》情節的主要來源，洪昇也借此作品展現自己的至情理想，李、楊愛情成為他表達至情理想的重要載體。在創作中，洪昇并未將楊妃的“污亂事”作為批判或諷刺的對象，而是秉持儒家“忠厚之旨”的思想，對史料與文學作品進行了合理地剪裁與整合。他肯定了楊妃的嫉妒之情，也肯定了唐明皇與楊貴妃之間的真摯情感。雖然洪昇的創作仍無法完全擺脫奸臣亂國、紅顏禍水的時代局限，但他在對相關事件進行道德思考時，對諷刺對象的精密選擇，都體現了對“戒諷刺”理論的優秀實踐與應用。

二、脫窠白

“窠臼不脫，難語填詞。”[3]51這里的“窠臼\"指的是固定的模式或陳舊的框架。真正的藝術家往往避免簡單蹈襲這些窠白。《長生殿》所講述的故事源遠流長，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代白居易的長篇敘事詩《長恨歌》，之后眾多作品紛紛以此為藍本進行創作，其中尤以唐代陳鴻的《長恨歌傳》和元代白樸的《梧桐雨》為著名。這些作品均取材于唐代開元天寶年間，背景為安史之亂，核心內容是圍繞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愛情故事展開。《長恨歌》全詩共三十二句，分為三大段，《梧桐雨》則大致延續了《長恨歌》的故事脈絡，以唐明皇的自述為視角，最終以唐明皇在秋夜梧桐雨下思念楊貴妃的悲劇為結尾。這兩部作品在情感表達上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對愛情悲劇的深切同情以及對國家興衰的感慨。在創作《長生殿》時，洪昇對前代作品進行了改造，主要體現在事件的選擇和情節的創新上，展現了他獨特的藝術眼光和創作才華。

在對事件的選擇上，洪昇在《長生殿·例言》中明確指出：“史載楊妃多污亂事，余撰此劇，止按白居易《長恨歌》、陳鴻《長恨傳》為之，而中間點染處，多采《天寶遺事》《楊妃全傳》。若一涉穢跡，恐妨風教，絕不攬入，覽者有以知余之志也。”洪昇在進行事件選擇時，著眼點在于楊貴妃的行為上。楊貴妃的形象特征可以被劃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可淡化處理的，另一部分則是不能忽視的。首先是關于楊貴妃的身世背景：歷史上，楊玉環先是壽王的王妃，唐明皇的兒媳，隨后奉唐明皇之命出家為道士，最終又被接入宮中成為妃子。這段經歷不僅見于正史記載，也在文人墨客的作品中有所體現，如杜甫的詩作中便有所反映。其次是頗具傳奇色彩的楊貴妃與安祿山之間的關系。這兩個事件，前者有正史作為依據，后者則缺乏確鑿的事實支撐，僅流傳于民間傳說之中。盡管兩者性質迥異，洪昇在創作《長生殿》時卻都選擇了“盡刪”的處理方式，這一選擇背后的原因，可以從洪昇的創作意圖中窺見一二。在《長生殿·自序》中，洪昇提道：“從來傳奇家，非言情之文，不能擅場；而近乃子虛烏有，動寫情詞贈答，數見不鮮，兼乖典則。”[]這句話被徐麟概括為“嘗作《舞霓裳》傳奇，盡刪太真穢事”[11226。這表明洪昇對于傳奇作品的創作有著自己獨特的見解和追求，他注重情感的真摯與表達的自然，而非僅僅追求情節的離奇和虛構。因此，在塑造楊貴妃這一形象時，他選擇了淡化那些可能引發爭議或不符合其創作理念的歷史細節，以更好地突出人物的情感特質和故事的藝術性。此外，洪昇認為傳奇作家所寫的“情”與他自己所寫的“情”不同，他評價其他傳奇家筆下的“情”為子虛烏有、兼乖典則。他認為，有關于楊貴妃的“穢事”一旦保留，就會污染楊妃的形象，會玷污李、楊純潔高尚的愛情，最終會破壞他想要表達的“情至”，因此要盡刪。以上是楊貴妃形象中可以抹去的一方面，但另一方面，關于唐明皇與楊貴妃之間的情感發展，則是敘述李、楊愛情時不可或缺的部分。因為要將帝妃之間的戀情刻畫得既真誠又感人，實非易事。在這個過程中，如何妥善處理楊貴妃與后宮三千佳麗之間的復雜關系，顯得尤為關鍵。在《長生殿》的第二出“定情”中，有對唐明皇和楊貴妃二人婚禮的細膩描寫。其中一方面展現了楊貴妃的喜悅之情，她喜出望外，得到了皇帝的專寵：“蒙獎。沉吟半晌，怕庸姿下體，不堪陪從椒房。受寵承恩，一霎里身判人間天上。須仿，馮媚當熊，班姬辭輦，永持彤管侍君傍。惟愿取，恩情美滿，地久天長。”[115另一方面，則通過宮女的合唱來描繪“六宮未見一時愁，齊立金階偷眼望”[4這一場景，與“三千寵愛于一身”和“六宮粉黛無顏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關于楊貴妃與其他女性角色的矛盾，作品首先從她的姐妹虢國夫人入手，進而轉向她的主要爭寵對象一一江采萍，即梅妃。《長生殿》中梅妃始終以“暗場”的形式出現，相比之下，楊貴妃與虢國夫人之間的矛盾則更為直接和激烈，以明場的形式呈現在觀眾面前。梅妃是唐明皇的舊愛，這種新歡與舊愛之間的糾葛，讓唐明皇時常陷入兩難的境地，因此時而與梅妃敘舊情。而這種行為，對于視唐明皇為深宮中唯一依靠的楊貴妃來說，無疑是一種巨大的打擊，從而引發了她強烈的嫉妒之情。洪昇在《長生殿》中肯定了楊貴妃的嫉妒之情。第九次復召提到“情深妒亦真”[139，這是因為對于楊貴妃而言，唐明皇無疑是她情感世界中的唯一，她別無選擇地全心投入。對楊貴妃嫉妒之情的肯定，實際上也是對她人物形象改造的一個方面，這樣的改造，不是為了美化歷史上的楊貴妃形象，而是為了更好地表現作品的至情理想。

在情節的創新方面，《長生殿》這部作品共計五十出。葉堂曾評價：“《長生殿》……于開、寶逸事，摭采略遍，故前半篇每多佳制。后半篇則多出稗畦自運，遂難出色。\"[4]332葉堂的意思是《長生殿》在取材上廣泛涵蓋了開元、天寶年間的軼事，因此前半部分佳作頻出。而后半部分則更多展現了洪昇的自主創作，雖然難以超越前半段的出色之處，但仍有其獨特之處。《長生殿》并未如《梧桐雨》那般以唐明皇秋夜思人作為結尾，而是獨辟蹊徑，以李、楊定情為發端，在仙境重逢作為終結。這部作品深刻描繪了唐明皇與已故楊貴妃在真實與幻境兩個維度中的情感交織。他們歷經冥追、覓魂、補恨、寄情的種種情感歷程，實現了“長生殿里盟誓言”[1]223的承諾。《長生殿》也巧妙地將《長恨歌》中無法實現的幻景轉化為幻想中的美好實現，以精神上的長生消解了肉體上的長恨。這種創新雖然帶有非現實的遺憾，卻凸顯了對至真至情的崇高追求。

三、審虛實

“審虛實”是李漁在探討傳奇創作時提出的一個重要理論，他強調“傳奇無實，大半皆寓言耳\"[3]64。傳奇，戲也。在《說文解字》中，“戲\"被解釋為“三軍之偏也”，帶有假定性、想象性和虛幻性的特質。傳奇作為戲曲的一種，其本質便包含了非現實、非正式的元素。在《長生殿》中，包含了大量改編與虛構的情節。以第三出賄權為例，劇中描述了安祿山戰場失利后，本應受到嚴懲，卻因賄賂了宰相楊國忠而得以逃脫。然而，在正史中，這段故事的背景有所不同。據記載，幽州節度使張守珪派遣其部下平盧討擊使、左驍衛將軍安祿山去攻打奚契丹部落。安祿山由于輕敵，吃了敗仗，他原本面臨死罪，但由于張守珪是他的義父，故將其押解至京師接受審判，以期得到從輕發落的可能。丞相張九齡主張嚴懲安祿山，但唐明皇選擇了寬恕，僅解除了他的官職，仍允許他帶兵。值得注意的是，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楊玉環還是壽王李瑁的妃子，楊國忠尚未在朝中擔任官職。因此，《長生殿》中的這段改編主要是為了塑造楊國忠的奸臣形象，并為后續寫安祿山與楊國忠之間的發生沖突，進而凸顯安祿山忘恩負義、陰險狡詐的小人形象埋下伏筆。

在審視傳奇作品中不真實、非傳統的元素時，我們同樣不能忽視其真實可信的一面。傳奇中的許多情節和人物都是經過精心篩選和提煉的“黃金”，即典型的藝術形象。正如李漁所言：“欲勸人為孝，則舉一孝子出名，但有一行可紀，則不必盡有其事。凡屬孝親所應有者，悉取而加之。”[3]64這種表現方式，是對人物和事件進行典型化處理，使其更具代表性和說服力。盡管李漁并未直接使用典型化這一術語，但他的上述觀點與我們今天所理解的典型化概念頗為吻合。同樣，洪昇在創作《長生殿》時，也對部分人物進行了典型化的處理。他不僅在主要角色唐明皇與楊貴妃的塑造上傾注心血，還關注并精心刻畫了主要角色之外的配角，如具有代表性的“梅妃”。在《長生殿》中，梅妃被刻畫為后宮中失意嬪妃的代表，她的命運與楊貴妃的專寵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此外，洪昇還賦予梅妃才女的特質，她所表演的《驚鴻舞》與楊貴妃的《霓裳羽衣曲》平分秋色，進一步塑造了她作為藝術家的形象。同時，洪昇在塑造梅妃與楊貴妃形象時，還從多個角度進行了對比。

在外在形象上，楊貴妃被描繪得飄逸而華麗，如“飄墮、麝蘭香，金繡影，更了杏衫羅。你看小顫步搖，輕蕩湘裙，低蹴半彎凌波，停妥。裊臨風，百種嬌嬈。還對鏡，千般婀娜”[1]23。相對于楊貴妃的形象，梅妃的形象則展現出一種美而不媚、清麗純正的特質：“態娉婷偎依著玉蕊瓊條，發蓬松插戴著冰魂雪魄，更指輕盈捧執著凍萼寒，苞韻饒窈窕。”[5]25在描述兩位后宮嬪妃的命運時，洪昇也塑造了兩種不同的深宮女性的悲劇。楊貴妃曾經寵冠六宮，但隨著安史之亂的爆發，她不幸在馬嵬驛殞命。而梅妃，則因失寵于唐明皇而被幽禁在長門宮中，最終她的結局要么是在戰亂中離世，要么則是下落不明。與楊貴妃那大起大落、充滿戲劇性和傳奇色彩的悲劇命運相比，梅妃的人生軌跡更像是大多數后宮女性不幸命運的縮影。她的悲劇，是古代宮廷中那些紅顏薄命女子的典型代表。

綜上所述，從李漁的戲曲理論角度審視《長生殿》，不難發現，《長生殿》之所以能在其時代轟動一時，并作為名著流傳至今，正是因為它擁有獨特的藝術價值。這部作品主題鮮明，情節連貫流暢，人物形象生動突出，結構清晰明朗。李、楊的愛情悲劇發人深思，同時也凸顯了《長生殿》獨特的藝術魅力。李漁的戲曲理論并非僅僅停留在理論層面，它同樣可以用來品評文學作品，許多文學作品也可能受到過這一理論的影響。因此，對于《閑情偶寄》與《長生殿》的深入研究，不僅具有學術價值，同時也具有深遠的現實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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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孟繁樹.洪升及《長生殿》研究[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5.

作者簡介：

閆瑾，女，河南商丘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