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阿加莎·克里斯蒂《帷幕》的敘述視角

【關鍵詞】阿加莎·克里斯蒂;《帷幕》;偵探小說；敘述視角；第一人稱敘述視角【中圖分類號】I561 【文獻標識碼】A【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2.005【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2-0016-03

阿加莎·克里斯蒂作為“三大推理文學宗師”①之一，其作品以巧妙的情節、獨特的敘事風格和對人性的深刻洞察享譽世界，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她一生創作了八十余部偵探小說，塑造了赫爾克里·波洛、馬普爾小姐等經典偵探形象。而《帷幕》作為波洛探案系列的最終之作，在保險柜保存30多年，于1975年首次出版，為這位傳奇偵探的故事畫上了句號。《帷幕》與其他阿加莎·克里斯蒂采用第三人稱敘述視角的作品不同，沒有靈活的視角轉換，僅從黑斯廷斯與波洛的視角敘述案件，卻能給讀者留下深刻體驗，將讀者帶入一個充滿懸念與人性掙扎的世界，使這部作品在她的眾多作品中獨具風格，也為偵探小說的創作提供新方式，足見其特別之處。敘述視角作為小說的關鍵要素，對作品的敘事起關鍵作用，不同的敘述視角能夠引導讀者從不同角度感知故事，影響讀者對作品情節、人物和主題的領悟。因此，本文根據敘事學理論對《帷幕》的敘述視角進行深入探究，有助于更完整、更透徹地理解這部作品的藝術魅力和文學價值。

一、黑斯廷斯第一人稱體驗視角的敘事功能

（一）懸念機制構建與讀者代入感強化

敘述視角指敘述時觀察事物的角度。[1197英國推理小說家柯南·道爾在《福爾摩斯探案集》中經常采用福爾摩斯的好友華生的第一人稱視角進行敘述，受柯南·道爾的影響，阿加莎也有少量采用這一敘述視角的作品，《帷幕》在敘述案件過程時，正是采用了波洛的摯友黑斯廷斯的第一人稱視角。情節圍繞“我\"黑斯廷斯）收到波洛的信件回到斯泰爾斯莊園幫其阻止X犯案而展開，“我”（黑斯廷斯）既是敘述者，也是這次案件的體驗者。黑斯廷斯與讀者一樣，對案件的真相充滿了疑惑和好奇，但由于他自身的認知局限，使他在探尋真相的過程中幾乎懷疑了莊園里的所有人，并且還摻雜了自己的個人情感。他的推測和懷疑總是誤導讀者，這就使波洛揭示出真相時，與黑斯廷斯之前的猜測形成強烈的反差。黑斯廷斯第一人稱敘述視角并不像普通偵探小說中助手的第一人稱敘述視角一樣，因為他在故事中有自己的情感，所以區別于其他以理性分析為主導的偵探小說的敘述方式。

申丹和王麗亞在《西方敘事學：經典與后經典（第二版）》中認為，在探討視角時，不能簡單地根據人稱分類，而應根據視角的性質分類。[1]113因此，在論述黑斯廷斯的視角時，著重分析其第一人稱體驗視角，省略其回顧視角。在敘述探案過程時，阿加莎采用黑斯廷斯的第一人稱體驗視角將讀者拉入案件中，第一人稱體驗視角的一個顯著特點在于其局限性，讀者僅能看到聚焦人物視野之內的事物，這樣就容易產生懸念。[15以黑斯廷斯作為敘事者，顯然是阿加莎干擾敘事的一個重要手段，黑斯廷斯的所見所聞所感在敘述事實的同時必然會給讀者造成許多誤導。2]黑斯廷斯以他的眼睛和感受對X進行推測，而通過對案件的敘述，也側面突出了X的狡猾，為波洛最終選擇以“非法律手段”審判兇手的無奈與必然埋下了伏筆。這一視角不僅為《帷幕》的情節推進增添了懸念和緊張的氛圍，也讓讀者體會到黑斯廷斯內心感受，仿佛置身于案件之中，具有強烈的代入感和真實感。

（二）人物形象的多維度闡釋

在《帷幕》中，通過黑斯廷斯的第一人稱體驗視角，波洛的人物形象可以從多個維度展現。時隔多年，黑斯廷斯再次見到波洛時，透過他的視角告知讀者，波洛已處于垂暮之年，身體狀況不佳，如“他那曾經圓鼓鼓的身材如今變得瘦小枯干，他的臉上堆滿皺紋”[3]201，并且心臟的情況也大大惡化，讓讀者看到了波洛不同以往的一面。其次，盡管垂垂老矣，對犯罪的敏銳嗅覺卻依舊好使，波洛那永不磨滅的精神仍然支撐著他像往日一樣敏銳地探尋真兇，在黑斯廷斯的視角下，波洛依舊可以通過細小的線索推出事件的真相，并為黑斯廷斯指明方向，且早已判斷出X的真實身份。當黑斯廷斯受到X的心理暗示而差點殺人時，波洛及時制止，避免了禍端，足以見得波洛的足智多謀，他具有敏銳的觀察力和洞察力。此外，在黑斯廷斯多次詢問X的真實身份時，波洛與之發生激烈爭吵，不告知X的真實身份，不愿讓好友受到危險，體現出波洛對黑斯廷斯的關心，也側面流露出二者的友情。最后，一位偵破無數案件的名偵探，在留給黑斯廷斯的信中卻詳述了自己親手處死狡猾罪犯X的心路歷程，正因采用了黑斯廷斯的第一視角，使讀者把自己帶入黑斯廷斯身份，感受到了波洛的正義感。阿加莎以黑斯廷斯第一人稱體驗視角展現出波洛的復雜形象，這使波洛的人物形象更加真實、立體。

黑斯廷斯第一人稱體驗視角也深刻地塑造了他自身的形象。他多次追憶往昔，感嘆和波洛在一起探案的時光、追憶自己的妻子、回想曾經斯泰爾斯莊園的樣貌，但他感到遺憾不是因為多年前的現實有多美好，而是因為過去的時光已經過去了，可見他內心是一個感性念舊的人。他對朋友忠誠，堅定地站在波洛身邊，善良正直，幫助波洛破案。正如波洛所說：“我已經習慣危險了，我可以保護自己。而且你要明白，我身邊還有我的忠犬保護著我呢。那就是你啊，我卓越忠誠的黑斯廷斯！\"[3]40但他也有明顯的性格弱點，如缺乏邏輯推理能力，很難發現案件中細微的線索，而且總是憑借自己的直覺做出判斷。通過他與波洛的爭吵體現他易沖動，是個急性子，還容易感情用事，他的這些判斷往往都是錯誤的。以他的第一人稱體驗視角進行敘述，使他自己的這些性格特點得以展現出來，也使讀者更深刻地認識他的形象。

（三）自我意識與不可靠敘述的文學呈現

韋恩·布斯在《小說修辭學》中提到：“自我意識到的敘述者”這一概念，即能意識到自己是作家。[4]163“寫到這里，我不想寫下去了，您應該明白，我一點兒也不想去回憶這件事?！盵3]172黑斯廷斯作為“自我意識到的敘述者”，明白地揭示了與讀者的親密關系，影響讀者對待這部作品的態度，也正因這種親密關系，使他的不可靠敘述對讀者造成了干擾。當敘述者所說所作與作家的觀念（《帷幕》的作家觀念可指作家設計的案件真相）一致的時候，稱為可靠的敘述者，如果不一致，則稱之為不可靠的敘述者，但“不可靠”通常不是指說謊，也會有敘述者搞錯了的情況。[4]167小說中，黑斯廷斯對波洛病情的敘述和對女兒與阿勒頓關系的認定等，都屬于不可靠敘述。黑斯廷斯第一人稱體驗視角真實反映出他本人的思維和性格特征，他未充分意識到案件的真相，因他自我能力不充足，導致他對案件的錯誤判斷，這恰恰說明了這一敘述中介不可靠。

（四）在故事空間中編織記憶與真相的羅網

以黑斯廷斯第一人稱體驗視角進行敘事，還在空間維度上展示出獨特的作用?！端固査骨f園奇案》是黑斯廷斯與波洛初次合作的舞臺，而《帷幕》中二人回到斯泰爾斯莊園進行最后一次聯手破案，斯泰爾斯莊園既承載了黑斯廷斯的青春，也為波洛的生命拉下了帷幕，這個故事空間意義非凡。采用黑斯廷斯第一人稱體驗視角展現斯泰爾斯莊園這個故事空間，使故事中看似客觀的環境空間顯現為與敘述者心理活動相關的心理空間。[1]148以黑斯廷斯第一視角觀察斯泰爾斯莊園，既追憶了青春年華，也使故事空間中的各個人物鮮明地存在于這個莊園內，充斥著人性的復雜，體現案件的迷離。斯泰爾斯莊園以前是不幸的地方，這次也是不幸的地方，始于斯泰爾斯莊園，終于斯泰爾斯莊園，阿加莎通過斯泰爾斯莊園的閉環結構，完成了對偵探小說黃金時代的自我解構。

二、波洛第一人稱回顧視角的敘事意義

（一）敘事補白與結構閉環的美學達成

《帷幕》中，阿加莎在敘述案件時采用了黑斯廷斯的第一人稱體驗視角，但在后記中，則是采用了波洛的第一人稱回顧視角進行揭秘案件真相。“你讀到這些文字時，我已經去世四個月了。對于是否要寫這樣一份東西，我內心一直是很矛盾的，我最終決定有必要讓人了解第二起‘斯泰爾斯事件’的真相?！盵3]181可知案件已經結束，波洛對案件的過程進行詳細回顧性敘述，這是采用了波洛的第一人稱回顧視角，波洛從自己目前已經結束案件后的角度來觀察往事，由于現在的波洛處于往事之外，因此這也是一種外視角。[1]105 黑斯廷斯和讀者直到波洛解謎后才知曉案件真相，“反對殺人的我一—珍視生命的我—以殺人結束了我的職業生涯。”[3]184波洛的第一人稱回顧視角，既揭露了案件真相，也補充了小說關鍵信息。小說開頭“我”（黑斯廷斯）因接到波洛的信件而重返斯泰爾斯莊園，小說結尾以波洛留給黑斯廷斯的稿件進行解謎，完整實現閉環。

（二）讀者情感共鳴的引發

赫爾克里·波洛作為阿加莎·克里斯蒂筆下最著名的偵探，讀者對其結局充滿期待，而以波洛第一人稱回顧視角進行揭秘真相，使讀者感到無比震撼和惋惜。如“我不知道，黑斯廷斯，我的所作所為究竟是否合情合理”，“我剝奪了諾頓的生命，也挽救了其他人的生命 一其他無辜的生命。”[3]201波洛帶著罪惡和惡魔一起墜入死亡，面對窮兇極惡的罪犯，波洛選擇用自己的手，不惜違反法律也要執行正義之舉，向讀者展現了一代傳奇偵探的落幕，呼應了書名“帷幕落下”。波洛第一人稱回顧視角將他內心深處的掙扎和矛盾清晰地展現給讀者，既激發了讀者對波洛的同情，也引起讀者強烈的情感共鳴。

（三）主題深化：罪與罰的哲學思辨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偵探小說總是包含了對“罪與罰”的深刻探討，如《東方快車謀殺案》③、《無人生還》等，而《帷幕》作為波洛的最終一案，正是以對“罪與罰”探討為結束?！白铩笔侵覆鍤⒘巳耍傲P”是指波洛以死謝罪。一個充滿正義感的偵探處死以心理暗示教唆殺人的狡猾罪犯后，無法避免心中的折磨，他認為，沒人有權將法律掌握在自己手中，他特意沒在床邊留硝酸甘油，把生命交給上帝，希望上帝快些對他施以懲罰或贊揚。波洛在東方快車上放過了12名維護正義的集體行兇者們，但這一次他沒有放過自己。波洛的第一人稱回顧視角訴說出了沉重的無奈，罪犯沒殺人，偵探卻殺了人，使讀者深刻地理解到“罪與罰”這一主題的復雜性，感受到法律與正義之間的微妙關系，進一步凸顯了作品對人性的深刻洞察這一主題。

三、結論

《帷幕》以黑斯廷斯第一人稱體驗視角敘述案件過程，營造懸念的同時增強了讀者的代入感和真實感，也塑造了波洛和黑斯廷斯的人物形象，更使斯泰爾斯莊園具有象征意義，其不可靠敘述突出了偵探小說的敘述技巧。以波洛第一人稱回顧視角揭示真相，補充了案件的關鍵信息，產生了反轉，引發了讀者的情感共鳴，同時也深化了“罪與罰”主題以及對人性的探討。

與阿加莎·克里斯蒂其他作品的敘述視角相比，《帷幕》以雙重視角的協同，敘述了波洛的最后一案，為作品帶來了獨特的風格，也給讀者帶來了奇妙的閱讀體驗。黑斯廷斯對波洛死亡的震驚和接受，也代表了讀者們對波洛的告別和成長。通過對《帷幕》敘述視角的研究，我們不僅能意識到這部作品的特別，也能更深入理解這部作品本身的敘事技巧和要表達的內涵，這為阿加莎·克里斯蒂偵探小說的研究提供了新思路，也為后續偵探小說的創作提供了新范式。

注釋：

① 三大推理文學宗師：日本的松本清張、英國的阿瑟·柯南·道爾和阿加莎·克里斯蒂。② 《斯泰爾斯莊園奇案》：英國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創作的首部偵探小說，首次出版于1920年10月。③ 《東方快車謀殺案》：英國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創作的偵探小說，由英國柯林斯犯罪俱樂部于1934年1月1日首次出版。④ 《無人生還》：英國推理小說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創作的長篇小說，出版于1939年。

參考文獻：

[1]申丹，王麗亞.西方敘事學：經典與后經典（第二版）[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3.

[2]魯向黎.論阿加莎·克里斯蒂《帷幕》中的干擾敘事[J].美與時代（下），2017，（12）：96-97.

[3]（英）阿加莎·克里斯蒂.帷幕[M].周力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21.

[4]（美）韋恩·布斯.小說修辭學[M].付禮軍譯.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7.

作者簡介：

丁昱心，女，人，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專業2024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王婉秋，通訊作者，女，人，文學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語言文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中西文論比較、西方文學經典現代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