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蘇青;小說;《結婚十年》;女性書寫【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2.006【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2-0019-03
一、引言
20世紀40年代中國文壇的女性寫作有一部分披著言情的外衣,雅俗共賞的通俗文學促進了女性作家沖破世俗禁忌,大膽表現自我的創作興起。淪陷時期戰亂環境中的女性作家蘇青,堪稱與張愛玲雙峰并立的近代文學代表。
她的小說《結婚十年》深入女性主人公的人生歷程,以女性在特殊歷史時期的命運起伏,生存境遇來彰顯近代女性在新思想影響下極力突破新與舊的重重泥沼的矛盾心理。小說中的女主人公蘇懷青實則為作者內心的投射,身處在日本侵華戰爭的混亂時代背景下,又恰逢由舊式封建思潮觀念響新興女性精神覺醒的過渡時段,半新半舊的女性角色蘇懷青的婚姻與愛情皆受制于封建權威的阻撓,封建社會的枷鎖與規訓無時無刻不在侵蝕著女性的內心;然而靈魂深處對自由的渴望,對美好愛情的向往力透紙背,展現著女性意識在萌芽時段艱難求生、曲折求存的發展脈絡。
“妻性”“母性”等天然而生的女性本能以及涵蓋著封建社會父權夫權籠罩的舊倫理壓抑著女性書寫的獨立,但女性在新舊交織的復雜環境下努力通過文學話語建構起獨屬于女性作家寫作風格的藝術特色,已然是對男性凝視的反抗與駁斥。在通俗小說的筆法之外獨辟蹊徑是蘇青作為一名女性作家自發自覺拓展女性敘事話語權的實踐。
王富仁曾表示:“文學藝術作品就是娛樂社會群眾的,但這種娛樂并不與它們的嚴肅性相矛盾。”[]小說《結婚十年》大膽新潮,用“言情”言說女性之心,以毫不避諱的男女情事描摹控訴千百年來女性所遭遇的不平等待遇。小說為書寫女性涉世的坎坷歷程而存在,絕非橫遭批駁的“床偉私事”2之娛樂獵艷寫照。女性的故事永遠占據蘇青小說創作的核心地位,言語通俗易懂,意蘊無窮無盡,女性作家獨有的細膩筆觸為小說《結婚十年》增添了與男性寫作背道而馳的神韻靈性。現實而真摯熱忱的文字與市民文學接軌,更在女性文學史的層面為突破傳統性別敘事模式留下了具有開拓意義的實踐印記。
二、個人敘事的女性意識
小說《結婚十年》中有這樣一段話,“通過寫她自己,女性將回歸自己的身體。這曾被賦予病態怪異的陌生對象…成了她被壓制的原因和場所”。女作家的個人化、私語式敘述,才能更為真實地描摹女性的所思所想,難以被不了解女性的男性作家以簡單話語概括。
小說《結婚十年》以第一人稱“我”為故事的敘事主體,將女性經驗轉化為文學領域中擲地有聲的個體言說,敘事者同時也是事件的見證者和參與者。這種個人化、私語式的敘述策略,本質上是女性作家對男性主導敘事傳統的自覺背離。個人化的敘事方式在揭露隱秘經驗和臨摹主體心理細節方面,具有不言而喻的優勢。強烈的女性主體意識在個人化的自述中得以娓娓道來,坦率如常地凸顯。
蘇青摒棄了傳統文學中女性作為“被凝視對象”的被動定位,賦予敘事者以鮮明的主體意識。小說開篇便以懷孕場景切入:“我摸著逐漸隆起的腹部,忽然覺得這副軀殼不再屬于自己,它成了公婆眼中的‘生育機器’,丈夫眼中的‘家庭符號’。”作者對身體經驗的直接書寫將女性從宏大歷史敘事的附庸地位中剝離出來,進而還原為具有自主感知的生命個體。當同時代的男性作家在文本中塑造“賢妻良母”等符號化形象時,蘇懷青卻在廚房油煙與育兒艱辛中追問:“女人除了做妻子、做母親,是否還能做自己?”
女性的主體覺醒體現在對婚姻細節的坦誠呈現中。蘇懷青與丈夫徐崇賢的婚姻從最初的憧憬到最終的破裂,整個過程被拆解為無數個充滿張力的日常片段:新婚之夜丈夫對“處女之身”的病態執著—“婆婆舉著蠟燭湊近我的臉,說要看我的眉頭是否有‘破瓜’的痕跡”;孕期因營養不良暈倒在灶臺前,而丈夫卻在牌桌上徹夜不歸;產后因生女遭公婆冷遇的委屈—“婆婆把雞湯端給小姑子,說‘生不出兒子的女人喝了也是浪費’”。蘇青沒有美化婚姻的“神圣性”,而是通過“我看見丈夫對著鏡子拔白頭發,忽然覺得這個男人既熟悉又陌生”的細節,揭示出婚姻關系中個體情感的變化。
在那個年代,文壇正在被抗戰相關的宏大題材籠罩,而《結婚十年》卻將鏡頭對準淪陷區普通女性的生存現場。當上海淪為“孤島”,蘇懷青為維持生計不得不“爬格子換米”,在閣樓里一邊哺乳一邊寫作的場景,成為戰時女性生存與言說的具象化象征。去政治化的個人敘事看似回避了時代主潮,卻在更深層的意義上呈現了戰爭對女性生命史的改寫一不是作為戰地天使或革命家屬,而是作為被生活重擔壓彎脊梁卻仍試圖發聲的普通人。
個人化的女性敘事剝離了那個年代背景下文藝作品的宏大屬性,平凡瑣碎的生活日常,隱秘幽深的私密體驗,蘇青小說《結婚十年》中的女性已不再囿于“革命 + 戀愛”的模式。女性作為敘事的主體、言說的對象積極開墾出以自身經驗為中心的書寫敘事模式,在慷慨陳詞、英勇頌歌的抗戰文藝中間,生發出女性獨有的真實聲音。
時局所迫,女作家蘇青只能靠“賣文為生”,艱難度日,“茍全性命于亂世”,但不可忽略與“宏大敘事”迥異的日常個人化敘事的存在價值。回歸生活,與世同行,正是現當代女作家在通俗文藝領域求索女性出路的探索,也是對文學方向的實踐。
三、身體敘事的規訓反抗
肉體或可被規訓,但精神的覺醒卻難以被完全馴服。傳統禮俗的規訓如無形的繩索,在世代沿襲的社會慣性中,女性的精神世界逐漸被壓縮進既定的認知框架,從擁有獨立意志的個體,逐漸異化為被動迎合社會期待的存在。
舊社會的婚姻習俗對小說《結婚十年》的女主人公蘇懷青而言,恰是無形之中的紀律束縛,蘇懷青的身體雖然不可避免地受到舊俗的桎梏焦灼,但精神卻不是全然麻木不仁的,她戲劇性的應對方式毫無疑問體現出對規矩的反抗。花轎的結婚儀式表面是對女性貞操的傳統標榜,更是傳統貞操觀念對女性身體自主權的鉗制。“坐定之后便不能動,動一次便需改嫁一次”這樣荒謬絕倫的花轎規矩,由母親的教誨傳至蘇懷青耳中,年幼且對婚姻尚存憧憬向往的蘇懷青,在剛上花轎時選擇服從了這愚昧的規矩,卻在伴娘將銅爐放置在腳下時放棄了忍耐炙烤焦灼,左右挪動,“屁股不知顛動了多少次”。母親的訓誡,銅爐的灼燒考驗著蘇懷青的身體,也限制著蘇懷青的身體。但身體的自主權歸根結底掌握在女性自己手里,花轎之上的“挪動”便是一種對束縛的反抗,盡管微乎其微,但意義不言自明。
此外,在女性生理“工具屬性”面前,蘇懷青也開始逐漸意識到與舊俗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重男輕女”觀念的忠實擁一主人公的公婆執著于生男,強迫蘇懷青奉命努力誕育男孩。在生育的過程中,不少女性意識到“自己是被動的、遭罪的工具”[3]。初為人母的蘇懷青體驗到難以忍受的分娩之痛,認識到男女之間不平等的地位和女性在男人眼中的生育工具價值。“一切男人到了緊要關頭自己都像沒事似的讓痛和危險留給女人單獨去嘗了。”刻骨銘心的痛讓蘇懷青的身體覺醒,身體的痛覺倒逼精神的反抗,讓她萌生了離婚回娘家擺脫生育附屬角色的想法。
徹底與身體束縛割裂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蘇懷青是女性背離工具屬性的大膽嘗試,但女性的崛起絕非一蹴而就。張愛玲引用過蘇青名言:“我自己看看,房間里每一樣東西,連一粒釘,也是我自己買的。可是,這又有什么快樂可言呢?\"[4]經濟獨立的女性尚且無法從新舊交接的社會環境中獲取完全意義上的平等,更何況被婚姻所規約的女性處境。
四、兩性關系的欲望正視
孔子云:“飲食男女,人之大欲”,道破了人類本能欲望的普遍性。欲望絕不是文學作品束之高閣、避無不及的禁忌。健全的女性意識應該涵蓋對女性身體和欲望全方位的審視。“物欲”和“情欲”的存在讓女性形象更為飽滿立體、鮮活生動。對兩性之間乃至生存需求的欲望的正視是女性從身體獨立角度直面人欲,反抗封建倫理的覺悟關鍵。
蘇青曾言:“性是人類生命的源泉,是人生不可或缺的部分。只有真正有愛情的性才可以使人滿足。”[5]文學通過對于情欲的描寫來呈現本真的生命動力,使得文學作品在藝術化的處理之后,仍然能夠保有不息的生機與活力。并且將文學與生命的高度相連接,文學作品中的主人公通過情感的自然流露確證自身的生命存在感,情欲成為主人公解構傳統崇高敘事的途徑。
小說對女性情欲的正視,首先體現在對少女懷春心理的坦誠呈現。蘇青筆下的蘇懷青,在豆蔻之年便對愛情充滿向往:“我常望著校園里的梧桐樹發呆,幻想有個男子能讀懂我日記本里的詩句。”這種對精神共鳴與身體契合的雙重渴望,與封建禮教推崇的貞女觀形成鮮明對立。當母親教導她“女子貞潔重于生命”時,蘇懷青內心卻在追問:“愛與欲望,為何要成為女人的枷鎖?”
新婚之夜的場景成為情欲書寫的重要轉折點。丈夫徐崇賢對“處女之身”的病態執著一“他反復檢視床單,眼神里是我陌生的冷酷”,將婚姻中的冷暴力與情感異化暴露無遺。相較于傳統文學對夫妻生活的諱莫如深,蘇青毫不避諱地描寫蘇懷青的身體感受:“我躺在婚床上,覺得自己不是新娘,而是被驗貨的商品。”這種身體敘事在打破男性凝視下的浪漫想象的同時,也還原了封建婚姻對女性情欲的扭曲與壓抑。
在小說《結婚十年》中,豆蔻之年的懷春少女,與封建倫理左右下的“貞女觀”格格不入,卻獨抒心靈、不拘格套。渴望去愛的女性形象是鮮活而富有魅力的,“一個懷春少女是如何在深秋季節里,在孤燈綠野里悶煞、惱煞”,充滿新生希望的少女形象打破了沉悶的封建教化。女主人公蘇懷青迫切需要一個“彼此心心相印,靈魂與靈魂,肉體與肉體,永遠融合,擁抱在一起”的靈魂伴侶,而非婚姻強加給自己的門當戶對、無聊愚昧的“丈夫”。靈魂與肉體的契合肯定了女性對愛欲的合理訴求,蘇青對情欲直白的書寫,徹徹底底消解了傳統道德倫理教化下女性神話的“賢良淑德”規約,力圖從世俗的真實角度還原女性存在的現實意義。
柴米油鹽、衣食住行、婚姻愛情等女性人生的切實寫照,在物質欲望和情感欲望的天平兩端,為女性意識的起承轉合,尋覓了一個源于生活的支撐點。社會壓力縱然會導致女主人公蘇懷青的身份焦慮和心理矛盾,但用理性的女性思維解構愛情神話,消解婚姻美夢仍然是女性覺悟出走的必由之路。《續結婚十年》誠然便是對《結婚十年》的智慧收尾,也是蘇青小說女性書寫的直接延續。
五、結語
“中國當代通俗文學是中國文學時序中多元共生的一元,是大眾文化的文字表述與當下社會的時俗閱讀,具有強烈的媒體意識、商業性質和市場運作過程。\"[6]作為極具爭議的通俗都市小說作家之一,蘇青的作品一直是大眾文化語境中的討論焦點。有人批判她的作品缺乏深度,一味迎合,低劣不堪。也有人說她的作品帶有豐富的寄寓性,為一般言情文學所難及。觸及“床第私事”,在那個宏大的時代語境下將寫作重心放在女性個體的婚姻生活中,一貫是主流評論家批駁蘇青小說的立論核心。
但海派都市文學的價值并不能以靈肉刺激同一而論,通俗市民文學的興盛更不能用下里巴人來簡單評判。傳統雅文學固然具有崇高審美追求,但文學本質是關乎人性人生人情的人生之學,蘇青的小說根源與近代新文學作家秉持“人的文學”本身不謀而合。“五四”浪潮激蕩的時代,“娜拉”形象隨著新文學思潮進入中國文學視野,魯迅、胡適等新文學作家率先為女性解放發聲,而身處時代變遷中的女性作家蘇青,更以筆下人物詮釋著“娜拉出走后怎樣”的現實命題。
隨著20世紀女性運動的興起,法國當代女性主義學者埃萊娜·西蘇最早提出了“女性書寫”這個概念,從理論高度肯定了女性寫作。西蘇認為這是一種“新的反叛式的寫作”,瓦解了傳統父權制下的寫作話語,成了為女性敘事的新語言。《結婚十年》正是“女性書寫”的中國范式。小說從女性私人化的細致敘事視閾深邃入微地揭示了女性意識覺醒的心理變遷,又以大膽率直的身體敘事表達出女性追求個體獨立,正視女性主體作為真實意義上的“人”而非男權附庸的書寫實踐,為女性書寫的熔鑄探索提供了現實藍本。
參考文獻:
[1]王富仁.中國文學的悲劇意識與悲劇精神[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2]李偉.亂世佳人—蘇青[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
[3]西蒙·波伏娃.第二性[M].李強譯.北京:西苑出版社,2004.
[4]張愛玲.十八春[M].廣州:花城出版社,2010.
[5]蘇青.談性[A]//蘇青文集:下冊[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367-368.
[6]湯哲聲.何謂通俗“中國現當代通俗文學”概念的解構與辨析[J].學術月刊,2018,(09):34-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