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德軍成功進行了一系列圍殲大量敵人、給敵人以致命重創、具有重大戰略效應的戰役。后人將德軍采用的戰法稱為“閃電戰”或“閃擊戰”。根據美國陸軍部現代德國軍事史研究專家羅伯特·M.奇蒂諾的研究,上述戰法背后,是一整套作戰邏輯,被奇蒂諾歸納為“德式兵法”。
奇蒂諾認為,“德式兵法”可追溯至普魯士王國。從那時起,普魯士及后來的德國統治者無不意識到,該國強鄰環伺,屬“四戰之地”,加上土地貧乏、國力薄弱,不可能贏得曠日持久的消耗戰,只能采取“短促而靈活”的作戰方式,對敵人進行快速而沉重的打擊,謀求決定性的戰場勝利。這種作戰方式并非僅僅著眼于戰術機動性,而是強調戰役層面的機動,重在師、軍、集團軍級別的大部隊機動,追求通過戰役機動使大部隊盡可能迅速對敵重兵集團實施猛烈乃至毀滅性的打擊。
這種積極進取的作戰方式,給普德軍隊提出極高的要求。他們經過多年實踐發現,實施戰役級別的運動戰,需要給下級指揮官提供一套擁有大量主動權的靈活指揮體系——今天人們習慣將這套指揮體系稱為“任務式指揮”,即在對任務、任務目標及任務環境擁有一致理解的基礎上,上級只下達明確的任務,而不規定執行任務的具體方法與程序;下級在完成任務的過程中,充分發揮自身的積極性、主動性、創造性。很顯然,這套指揮體系可以彌補軍隊的實力不足,有利于抓住戰機,達成戰役目的。
然而,這種指揮體系有其局限性,在實際運行過程中,常常由于指揮員素質不高或相互之間協調不暢引發混亂,甚至失敗。這種情況下,如何保證任務式指揮模式釋放出積極的戰役戰術效果,成為普德軍隊亟待解決的問題。對此,德國人找到兩條解決之道:一是德國軍官團積極進取的傳統。在普魯士的傳統中,部隊指揮官把率先發起進攻視作莫大的榮譽。腓特烈大帝曾經說“普魯士軍隊永遠都在進攻”。正是這種看似魯莽的進攻精神,在混亂的戰場環境下,有助于發現意想不到的戰機、產生意想不到的協同效果,如群狼獵物一般。在普魯士和德國經歷的戰爭中,作戰方法都談不上多么復雜,無非是找到敵軍,尤其是其脆弱的側翼和后方,然后發起兇猛的進攻。二是一套由沙恩霍斯特、格奈森瑙等改革家精心設計的現代參謀制度。按照這套制度,每一位戰役級別的戰地指揮官(師級、師級以上),都配有一個參謀長作為首席軍事顧問。讓智者(參謀軍官)輔佐勇者(指揮官),做到“智勇雙全”,這也是德國人軍事成功的重要秘方。
除此之外,縝密的作戰計劃和發達的內線交通,也是普德軍隊實現合圍戰的重要條件。前者,如一戰前德軍總參謀長施里芬苦心孤詣制訂的精確如時鐘的“施里芬計劃”;后者,如老毛奇依托遠比鄰國發達的鐵路網實現兵力快速集中,實施各個擊破的連續的內線作戰,成功避免了陷入兩線作戰。由上可知,“德式兵法”可概括為六要素,即“圍殲戰樣式+任務式指揮+普遍的進攻精神+卓越的參謀制度+縝密的作戰計劃+極強的機動能力”。這些要素是“德式兵法”的精髓所在,也是人們理解“德式兵法”的鑰匙。
自普魯士立國以來,“德式兵法”在普德歷代統帥的踐行下日益純熟,成為普德軍隊的普遍信仰。
然而,世人真正感受到“德式兵法”的驚人戰斗力與破壞力,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特別是在開戰之初,當其他歐陸國家軍隊尚未從一戰的“塹壕戰”思想中轉過彎時,擴軍備戰且懷揣“德式兵法”的德軍,已然構成軍事上的巨大勢能。開戰后,“德式兵法”能夠讓世界震驚便不難理解了。
德軍發起的戰略性戰役的速度之快、戰果之巨、戰損之小,令世人咋舌。西線戰場上,德軍采用“曼斯坦因計劃”,以大規模圍殲戰一舉將英法聯軍擊敗,并用短短40天時間征服法國。東線戰場上,德軍發起的比亞維斯托克—明斯克戰役、斯摩棱斯克戰役、基輔戰役等戰略性戰役,殲敵數量動輒數十萬人。德軍奉行的正是典型的以機動作戰與圍殲戰為主要特征的“德式兵法”。
值得注意的是,即使在戰場形勢不利的情況下,德軍仍然不斷嘗試運用“德式兵法”發起反擊戰,特別是通過圍殲敵側翼集團改變戰場態勢。例如,1942年5月,蘇軍集中兩個方面軍近64萬人,對駐扎在哈爾科夫附近的德軍第6集團軍展開圍殲,德軍第6集團軍的形勢十分危急。就在蘇軍南方方面軍按計劃插入德軍第6集團軍防線縱深時,德軍克萊斯特裝甲集群卻意外地在蘇軍南方方面軍以南集結重兵,對后者的“瓶頸部”發起猛攻,并很快與德軍第6集團軍形成對蘇軍南方方面軍的合圍態勢。此時,若蘇軍果斷撤退,尚有生存希望。但是,由于蘇軍統帥部下達了不準撤退的命令,結果是蘇軍大量部隊被德軍圍殲。此役,蘇軍傷亡超過30萬人,而德軍僅付出傷亡2.2萬人的代價。這就是二戰史上著名的“第二次哈爾科夫戰役”。另一個例子是1943年7月的庫爾斯克會戰,作為“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坦克戰”,從作戰構想看,也是德軍試圖對蘇軍防線庫爾斯克突出部實施圍殲而打響的,只不過此役由于蘇軍擁有更強的兵力優勢,德軍的圍殲未能成功。此后,德軍不斷嘗試此類反擊戰——他們實際上已經將“德式兵法”視為改變不利形勢的有效手段。直至1945年4月蘇軍攻入德國首都柏林,德軍仍不斷發起這樣的反擊攻勢,不時置對手陷于險境——盡管德軍最終敗亡,但是“德式兵法”在這個過程中顯示的內在能量不容忽視。后人將德軍“閃電戰”(或“閃擊戰”)的創立歸功于號稱“德國裝甲兵之父”的古德里安。而奇蒂諾研究認為,這種戰法既非古德里安自創,也非那一代德國軍人所獨有,而是“德式兵法”的充分發揮。
總體而言,“德式兵法”展現出的是更多的合理性與科學性。普德軍隊在歷次戰爭中爆發出驚人的戰斗力及取得的巨大戰果,已經充分證明這一點。至于德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最終兵敗:從德方而言,主要敗于政治與戰略等綜合因素,而非具體戰法。當兵員與物資基礎更雄厚的蘇聯在戰爭中學會“德式兵法”(蘇聯人將其稱為“大縱深戰役”之復興)并以此反擊德軍時,德軍的作戰優勢便不能延續了。此外,美國開動戰爭機器,并加入到同盟國一邊,顯著加速了德軍的覆亡進程。
第二次世界大戰甫一結束,敏銳的美國人對德軍的先進作戰方式表現出極大的好奇。他們要求古德里安、曼斯坦因、蔡茨勒、勞斯、霍特等被俘德軍將領撰寫戰爭回憶錄。美國人在這一過程中不斷追問與審視德軍的“制勝密碼”。
事實上,在美軍轉型建設與備戰訓練中,“德式兵法”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記。美陸軍2003年版野戰條令特別強調“任務式指揮”哲學,并將其視為決定未來作戰行動成敗之關鍵。美還建有專門的“任務式指揮”卓越中心,將“任務式指揮”作為美陸軍八大核心能力之首,予以重點發展。此外,快速迅猛、具有戰略意義的殲滅戰或圍殲戰,也成為美軍孜孜以求的作戰樣式。
需要特別注意的是,典型的“德式兵法”在今天美軍面向未來大國戰爭的諸多作戰概念(如“多域戰”“敏捷戰斗部署”“分布式殺傷”“馬賽克戰”等)中,也有深刻體現:美陸軍《多域轉型》文件,明確強調“首戰制勝”原則;美空軍“敏捷戰斗部署”概念,謀求不斷壓縮“從傳感器到射手”的OODA環閉環時間;美國國防部提出的“馬賽克戰”,則追求AI加持下的“敏捷殺傷網”……這些都不由得讓人想起我國資深德軍研究專家戴耀先在其古德里安回憶錄譯本中所說的話:“‘閃電戰’自出現至今雖已過去半個多世紀,但作為一種理論并沒有隨著二戰的結束而消失,而是向著更高的層次發展、完善和變革。在未來戰爭中,全新的技術將為‘閃電戰’提供更加淋漓盡致的物質條件。”
在當前大國激烈博弈的國際背景下,美軍如何運用“德式兵法”打現代技術條件下的“閃電戰”,值得警惕與高度關注。
(摘自《世界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