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兒子與情人》;勞倫斯;人格結構理論;主人公人格;防御機制【中圖分類號】I561 【文獻標識碼】A【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5.009【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5-0031-03
《兒子與情人》在出版時飽受爭議,然而隨著時間推移,這部作品逐漸獲得文學界的廣泛認可,并在“當代圖書館”于1999年評選的“20世紀百大英文小說”中排名第9位。小說講述了主人公保羅·莫雷爾在成長過程中與母親以及兩位戀人之間錯綜復雜的情感糾葛,呈現(xiàn)出他在情感選擇中的反復掙扎,折射其人格結構的失衡。
隨著20世紀心理學的發(fā)展,文學與心理分析之間的跨學科融合日益受到關注。弗洛伊德提出的人格結構理論為文學人物的心理建構提供了全新的解讀路徑。弗洛伊德將人格結構分為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個部分。本我代表與生俱來的原始沖動和欲望,遵循“快樂原則”,不受外界現(xiàn)實約束。自我由本我分化而來,是逐步形成的理性一面,主要功能是在“現(xiàn)實原則”指導下滿足本我的需求,同時適應外部環(huán)境和社會要求。超我是對父母及社會規(guī)范的內化和認同,遵循“道德原則”,維護個體的良心與理想[7]205-234。此外,弗洛伊德還指出防御機制是無意識的心理過程,可以保護自我免受焦慮的危害。常見的防御機制有:壓抑、否定、回避、移置、投射等。[4]16-17。
《兒子與情人》作為心理描寫極為細膩的現(xiàn)代小說,為該理論提供了極具代表性的文本。基于此,本文擬從人格結構理論入手,采用文本細讀的研究方法,探索保羅在成長過程中本我、自我、超我的動態(tài)失衡和潛意識的心理防御,從而揭示人物復雜的心理狀態(tài),以期拓展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的文學闡釋力。
一、本我視域下的情感依戀與原始沖動
莫雷爾太太在婚姻中受挫,對丈夫冷淡疏遠,將情感寄托轉移至兒子們身上,她的“戀子情結”悄然滋生[5]24-225。由于保羅幼時的怪脾氣,“母親的心煩他都知道,他似乎總是仔細地關注著她”],母親對保羅也產生了特殊的情感。由于莫雷爾經常回家時喝得爛醉如泥,拿家里人撒氣,甚至對莫雷爾太太大打出手,“孩子們,尤其是保羅,都向著母親”,保羅恨他的父親,甚至祈禱“主啊,讓我的父親死吧”,可見由于對母親的依賴眷戀,再加上父親的蠻橫行為以及母親經常在孩子們面前毫不掩飾自己的辛酸和對父親的鄙視,保羅已經形成對父親的不滿且自覺轉化為憎恨,俄狄浦斯情結已初見端倪[6]151。大兒子威廉死后,莫雷爾太太便把自己的愛與精力傾注到二兒子保羅身上。保羅從小喜歡畫畫,希望未來能當一名畫家,莫雷爾太太也支持他的職業(yè)理想,但她“關心的不是他的藝術,而是他本人和他的成就”,在得知保羅的畫得獎后,她親自去了展覽,覺得“保羅為她爭了光,他的成就也都是她的成就”。通過兒子,莫雷爾太太收獲了一份事業(yè),保羅的成就有效揭示了她獨一無二的人格身份,使其顯現(xiàn)在人類世界之中,獲得了世界的承認,并借此建立起自身的主體性[2]173。因此,她與兒子的關系具有排他性,她不僅需要與丈夫爭奪家庭的核心地位,也需要與兒子的情人展開競爭[3]131。在保羅和初戀米麗亞姆交往時,莫雷爾太太認為米麗亞姆占據了保羅的精神,“她可不像個普通女人,能讓我沾他一點兒。她是要把他誘走,吸收他,直到他一無所剩”,還將自己不幸的婚姻坦白給兒子:“保羅一我從沒有過真正的丈夫”。保羅一想到母親因為他和米麗亞姆的關系正在忍受痛苦就不禁恨米麗亞姆,甚至在母親抱怨時立刻表明自己不愛她,邊說邊“撫摸母親的頭發(fā)”。在莫雷爾太太畸形母愛的影響下,保羅變成了情感的畸形兒,他對母親的愛遠遠超出了正常的母子之愛,進入精神層面的亂倫范疇[10]159。
作為一位有夫之婦和女權主義者,克萊拉思想解放,行為大膽,渴望激情,保羅在和米麗亞姆相處時被壓抑的激情在克萊拉這里找到了出口,遂將超我的“道德原則”拋之腦后,一味追求本我的“快樂原則”。但是這種關系只有情欲的本能沖動,缺乏精神的交流與共鳴。一方面,克萊拉作為有夫之婦,保羅深知他們的關系是違背社會人倫與公序良俗的;另一方面,保羅并不了解克萊拉,即使在親密接觸時他也會思考“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她對我究竟意味著什么?我喜歡的不是她”“他相信他是真的喜歡米麗亞姆,如果他在很久的將來結婚,便會以娶米麗亞姆為己任”,這進一步揭示了他希望通過克萊拉滿足生理欲望,但又在情感上無法認同她,這種情感割裂的心理狀態(tài)正體現(xiàn)了本我的欲望釋放與自我尚未形成穩(wěn)定調節(jié)能力之間的沖突張力。對于深受俄狄浦斯情結其害的男性,很容易將女性分成兩類—類似于媽媽的“好女孩”和迥異于媽媽的“壞女孩”。他們無意識地將性本能和對母親的欲望聯(lián)系在一起,性本能令他們感到罪惡和骯臟,因此他們只能和“壞女孩”盡享歡愉卻不會迎娶她,因為他們無法容忍自己去迎娶一個和母親不相似的女人[4]16。保羅這里顯然將克萊拉歸類為“壞女孩”而認為米麗亞姆屬于“好女孩”。
二、自我視域下的搖擺掙扎與合理調適
保羅對母親的情感超出了常規(guī)親情的界限,觸及倫理道德的對立面,這時自我不得不介入調節(jié),啟動多種心理防御機制,以試圖掩蓋他與母親之間潛在的非理性情感,使其保持心理平衡。其中,壓抑作為最基本的防御機制,在保羅的心理活動中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保羅否定畸形母子關系的存在,將對母親的原始沖動一方面向內壓抑到潛意識層面,另一方面向外投射到他人身上。
在面對米麗亞姆時,保羅始終無法與其建立真正親密的身體聯(lián)系,宣稱“和她結合像是褻瀆了某種神圣的東西”,這是因為保羅認為米麗亞姆是和母親相似的“好女孩”,玷污她就像玷污了自己的母親一樣會萌生罪惡感,這是俄狄浦斯情結潛移默化造成的心理反應。但是保羅卻回避這個問題,反而產生移置行徑,指責“米麗亞姆像個修女”。在與米麗亞姆的愛情中,保羅始終壓抑著自己的情欲,否定他們之間需要男人與女人的激情,導致“他們的親密關系一直是無比抽象微妙的心靈之交,所以他只把它看作一種柏拉圖式的友情,斷然否定他們之間還有別的什么關系”。另外,保羅在面對這段關系時不斷將其合理化,他屢次向自己解釋無法與米麗亞姆結合是因為“她太虔誠”“我們不是一類人”“我不想傷害她”,這些說法實際上是自我對無法處理情感困境的心理辯護。他不愿直面內心對母親的依附和對欲望的恐懼,轉而構造出“她不適合我”的表層邏輯來掩蓋深層的性壓抑與內疚。
保羅對克萊拉的情感投入,體現(xiàn)了其投射機制在發(fā)揮作用。在與母親的深度依戀關系中,保羅始終無法正視潛在的戀母沖動,而與米麗亞姆的精神關系又因性壓抑而失敗。克萊拉為保羅提供了一個看似不違背道德的釋放出口,他將克萊拉當作母性象征的情感替代物,借助身體親密來宣泄長期壓抑的欲望。這種替代性的激情關系本質上是一種投射,而非真正的愛。然而,值得強調的是,即便在與克萊拉這段激情主導的關系中,保羅依然無法實現(xiàn)真正的欲望宣泄和情感自由。他在親密關系中感受到短暫的釋放之后,便迅速陷入空虛與羞恥,承受著焦慮與內疚帶來的懲罰。因此最終他對克萊拉的冷淡、厭倦與疏遠,實則是因為在本我肆意釋放的階段,自我尚未構建起有效的現(xiàn)實調節(jié)機制,而超我的道德要求也已隱隱產生,保羅不得不陷入一種矛盾而壓抑的情感困局。
這種自我調適的失衡造成了保羅的“愛無能”,因為生活在俄狄浦斯情結的陰影之下,保羅無法自由地全身心地去愛一個女人,他是一個具有受虐傾向的精神戀者,一個情感不成熟的清教主義者,一個無情無義的利已主義者和怯懦之輩[9]127。因此,在與米麗亞姆和克萊拉的戀愛中,保羅要么陷入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愛”,要么陷入釋放性沖動的“肉體之愛”,陷入靈肉分離的情感痛苦,這一時期保羅的自我認知是扭曲的[8]89-90。
三、超我視域下的道德壓抑與內疚懲罰
在家庭結構中,出身工人階級的礦工莫雷爾和出身中產階級的莫雷爾太太在短暫甜蜜的婚后生活后,很快便陷入無休止的爭吵。他們的矛盾不是簡單的家庭沖突,更是一場階級與價值之爭,在這場爭斗中,莫雷爾太太成功將丈夫從空間和精神上排擠出自己和孩子們的世界,使她所代表的中產階級價值和秩序得以彰顯。由于階級偏見,她在孩子們面前將父親打造成具有明顯人格缺陷的道德失范者,使其失去了一家之主的威嚴,從而確立了自己的家長之位[3]129-130。因此,母親在道德規(guī)范、情感控制、職業(yè)選擇等方面對保羅起到主導性引導作用。
在保羅幼年時期,她就不斷將自己的價值觀灌輸給他,比如對教養(yǎng)、語言、閱讀的重視。保羅從小受到保守教育和清教信仰的熏陶,導致他進入青年時期后與初戀米麗亞姆接觸時不得不瘋狂壓抑本能欲望,遵循超我的“道德原則”,通過內疚懲罰自己,他越和米麗亞姆在一起,就越感到罪惡,因而就越討厭她,這段靈肉分離的愛情最終只得以悲劇收場。對于保羅和兩任戀人的情感關系,莫雷爾太太表面并未強行干涉兒子的情感選擇,但實則以一種更溫和也更高明的方式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的決策,比如,她以冷靜、克制、審視的語調評價米麗亞姆“過于虔誠”“不夠活潑”,進而指出“她無法讓你真正自由地發(fā)展”,這種話語看似客觀、理性,實則帶有明確的價值判斷與行為導向,從而激起保羅內在的價值沖突。
在保羅的職業(yè)選擇上,母親的規(guī)訓也體現(xiàn)在由她來定義保羅應該成為什么樣的人,“她毫不掩飾地要他進入中產階級”,這不僅是母親對階級跨越的期待,更是將一種道德使命與精神理想強加于保羅,使其在做出人生選擇時始終背負著沉重的價值負擔。因此,后來當保羅試圖發(fā)展成為一名正式的畫家時,總會感受到一種來自母親心中理想職業(yè)的否定,從而壓抑沖動、合理化選擇,并將欲望引向他途。這正是超我在個體行為中的規(guī)訓效應。
此外,她以幽怨哀婉的傾訴牢牢地籠絡了保羅的心,她將自己失敗的婚姻暗示給兒子,常常以“犧牲者”一為了孩子忍受不幸婚姻的身份,通過情感訴求、溫柔規(guī)勸和沉默批評讓他自愿順從,強化了保羅對她的情感依賴與愧疚感[10]159。久而久之,母親的判斷標準逐漸轉化成保羅評判外部世界的參照系,也成為他自我評價與情感決策時所依賴的內在尺度,標志著其道德意識已將母親作為最終審判者內化。甚至直到母親死后,也并未帶走對保羅的道德規(guī)訓,反而完全轉化為一種“內在神圣化”的超我符號,這一超我化過程中內疚感的懲罰對保羅而言變得更加絕對、嚴苛與不可抗拒。這正是弗洛伊德式人格悲劇的深刻體現(xiàn)一當超我壓倒自我,當道德完全勝過欲望與現(xiàn)實,個體的真實存在空間就會被無限壓縮。
四、結語
《兒子與情人》中主人公保羅·莫雷爾的成長軌跡不是一種線性進步或完整自我的建立過程,而是一場三重人格力量長期博弈下調和失敗的心理悲劇,他既無法完全釋放本我的自然欲望,又無法發(fā)展健全、自主的自我,又無法擺脫超我的嚴苛評判與情感規(guī)訓。通過對“本我——自我——超我”三重人格結構的細致分析,本文從動態(tài)人格結構的角度揭示了保羅在原始欲望、理性調適與道德規(guī)訓之間不斷拉扯的人格結構的失衡。這一解讀路徑不僅深化了對勞倫斯小說人物復雜性的理解,也拓展了精神分析理論在現(xiàn)代文學人物研究中的應用維度。保羅在成長過程中面臨的道德與情感困境對現(xiàn)代人自我認知、情感調適與心理健康的探索提供了有益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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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琛,外國語大學,英語專業(yè),研究方向:英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