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之“仁”義理探微

【關鍵詞】孔子；仁；《論語》；道德主體【中圖分類號】B222 【文獻標識碼】A【D0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5.024【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5-0080-03

綜觀《論語》全書，樸實無華，言簡意賅，始終是探尋儒家哲學思想最重要的經典文獻之一，更是研究孔子哲學思想的基礎文本。據學者統計，《論語》中提及“仁”字足有110處之多，是頻率最高的核心詞匯，其意涵十分豐富，無疑是《論語》中最重要的主題。由此可見，《論語》中的“仁”，是研究孔子“仁學”思想不可或缺的基本素材。

對于孔子之“仁”的討論，學界向來存在著不同的觀點。馮友蘭認為，作為四德之一的“仁”，是一種道德范疇倫理概念；作為全德之名的“仁”，是人生的一種境界。值得注意的是，馮友蘭的著眼點聚焦于認識論和倫理學兩大領域，此種研究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揭示了孔子“仁”學思想的深刻內涵，這一點已得到學界的共識。而張岱年認為“仁”的主旨是“愛人”，亦即“已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特別指出孔子所謂“仁”的含義具有不同的層次，有較深的含義，也有較淺的含義，這為理解孔子之“仁”打開了一個新的思路。梁濤認為孔子之“仁”表達、反映的是道德生命的實踐超越，即“成己”“愛人”的整個過程。李振綱則從人道價值關懷出發，認為孔子“仁學”思想的宗旨是教人懂得人道之愛和社會倫理責任，恪守禮儀，孝悌忠信，達到道德理性的自覺。

有鑒于此，在學界既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之上，本文嘗試對孔子之“仁”展開新的文本考察，從中國哲學仁學本體論的視角出發，回到《論語》的經典文本語境中去進行領悟和把握，重在對《論語》中“仁”的核心要義進行多視角的解讀和闡發，以求更加本源地挖掘和呈現其思想內涵。

一、“仁”之源流梳理

從字源學的意義上來看，關于“仁”的記載，在中國最早的字典《說文解字》中，許慎理解“仁”為：“仁，親也。從人，從二。”清代的段玉裁作如下注解：“親也。見部曰。親者，密至也。從人二。會意。《中庸》曰：仁者，人也。”（《說文解字注》）據此分析可知，最初的“仁”字由“人”“二”構成，表示二人相互親近之意，所以“仁”的本義是指人與人之間互相親愛。根據郭店楚簡記載“仁”字構形為：“上身下心”的會意結構，從身從心，意謂常反省自身，表示一種身心合一的內在體驗。由此可見，“上身下心”之“仁”的本質含義即“身心一體”，表明了心對身具有主宰、反思的功能，并且心與身時刻保持著當下的統一，這是從身心關系的視角來理解“仁”之古義。

關于“上身下心”之“仁”，學界有學者對“仁”字作古文考辨，認為“仁”的構形蘊含著深刻的哲學內涵。從“心”到“身”的轉化反映了人之思考活動的對象是人本身。這種以人為中心的思考所激發的內在情感，正是人與人之間應有的同理心和同情心。換言之，“仁”所指涉的，乃是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道德聯系。從傳世文獻的記載來看，在《尚書》中較早出現了“仁”。《尚書·金滕》中周公有言：“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藝，能事鬼神。”此處所謂的“仁”，主要涉及君主為人的德操和品行。具體而言，這個“仁”字到底應該如何理解，是否就等同于倫理學中所論述的那種作為美德的“仁”字，一直都存在著很大爭議。

《詩經》亦提及“仁”，《詩經·鄭風·叔于田》曰：“不如叔也，洵美且仁。”此處贊頌“叔”的俊美英姿，而與仁德無涉。《左傳·莊公二十二年》有言：“以君成禮，弗納于淫，仁也。”這里的“仁”指禮敬祖先、忠于君主、做事有度等品質。《論語》中更是多處論及“仁”，然而孔子并沒有給出一個確切的定義來完整地表達“仁”的內涵，如“仁者，愛人”“剛毅木訥近仁”“克己復禮為仁”等論述，皆是就其一面而講“仁”，未對“仁”的概念加以界定。

由此可見，無論從表述上看還是含義上看，以上皆是對“仁”之本義作基本訓釋。“仁”之意義一直以來呈現不確定狀，并無統一的指向，直至孔子對“仁”做出道德意涵之界定，明確賦予其道德定性，“仁”之意義才相對確定。總的來說，“仁”的概念在春秋時期逐漸廣為人知，它蘊含了多層含義，成為人們修身養性、處世待人的普遍道德準則，更是孔子仁學思想的直接源泉。這一觀念的興盛，反映了當時社會的價值取向正在發生轉變，人們開始注重個人品德，關注內在精神世界的建構，這為后世儒家思想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二、“仁”之兩重面向

孔子之“仁”包含人性善良、同理心以及道德修養等深層意蘊，充分彰顯了儒家思想之人本精神，亦彰顯了中國傳統文化對于人性美好的追求與信念。綜觀《論語》全書，孔子對“仁”并未以明確的概念意涵加以界定，而是根據不同的具體情境隨機進行智慧性的開示。因此，對于孔子之“仁”的理解，應該返回到《論語》經典文本的語境中去進行領悟和把握，通過孔子與當時人的對話來體悟“仁”的雙重面向。

第一重面向—克己，即“克己復禮”為“仁”。《論語·顏淵》有言：“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此處的“克己”即指約束、克制自己，“復禮”是為了合乎禮。孔子回答顏淵，明確指出約束自己而合于禮，這便是“仁”。“克己復禮”的側重點是“禮”，在儒家思想中，“禮”乃是維系社會秩序的基石。“禮”為人們的行為提供了明確的規范與標準，有助于化解各種矛盾，促進人際關系的和諧。孔子十分重視禮的規范性，認為遵循禮儀即是人性的外在體現，是通向“仁”的內在要求。可以說，在儒家看來，“禮”不僅是一種行為規范，更是一種價值理念的體現。

在孔子那里，“仁”是本體，而“禮”則是本體的呈露。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八偷》）此處意在強調禮樂一定要以“仁”為精神內質。“仁”也是最高的道德境界，而“禮”則是歸復此本體的工夫所在。所以孔子強調君子以禮修身，視聽言動必須符合禮的要求，履禮行禮，與禮合而為一，方能達到“天下歸仁”的境地。

故而，周人將“禮”視為天地宇宙的根本秩序，認為政權依“德”之有無而轉移，納“德”入“禮”，強調“德”必系于民而后顯發“禮”之意義。順此思路，孔子將周人之“德”擴充和落實為“仁”，釋“禮”歸“仁”，進一步突出以“仁”為核心的“禮德”的作用，由此維系了社會秩序，形成了一種既有嚴格等序又和諧融洽的理想化社會狀態。

第二重面向一愛人，即“愛人”為“仁”。“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問知。子曰：知人。”（《顏淵》）由此可知，孔子所倡導的思想，核心在于“仁”與“智”的雙重彰顯。“仁”則要求以愛護他人為本，同理心、關懷之心是其要義所在。而“智”則在于洞悉他人，理解他人。在孔子那里，“仁”所指涉的是倫理關系和人際關系，“愛人”要求將人作為人來看待，強調人有愛和尊重的需求。

首先，愛有等差。“愛人”包括愛的對象和愛的方式。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里仁》）愛是大原則，對象不同，愛的方式也有所別。只有仁者能真正喜愛人，能真正厭惡人。因此，愛是有差等的愛。其次，愛有位序。孔子立足于親親之情論“仁”，主張“仁”從孝悌出發，愛人自“孝悌”始，以孝悌為本，這是“仁者愛人”最根本、最基礎的要求。正所謂有子曰：“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學而》）最后，孝和悌都是“愛人”的具體化展開。“孝”是孝順父母，“悌”是敬愛兄長。孔子認為人都有親親之情，也能將這種親親之情向外推開。《學而》篇有言：“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由此向外擴展即是愛鄰里鄉黨，泛愛眾人而親近仁者，直到“四海之內皆兄弟”。可見，孔子以“仁”的情感作為維系人際關系的依據，“仁”的內涵表現為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相通，凸顯了“仁”具有情感性和普遍性的特征。

由上觀之，一個人能做到孝悌，就能規范自己的行為，從而自覺地維護家庭和社會的穩定。“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學而》）孔子把“孝悌為本”作為維護家庭、社會穩定的基礎，意在說明離開孝道，既無仁道，也無治道。

三、“仁”之致思境界

如前所述，孔子的“仁學”思想蘊含了“克己”與“愛人”的雙重內涵，在孔子一生的道德實踐中，“克己”與“愛人”得到了完整的統一和貫通，孔子將此概括為“一以貫之”的境界。從根本上來說，仁學其實就是本體的智慧學，核心是純粹的體性智慧的指向。“克己”是“仁”學的內在界定，“愛人”是自然的情感和發用。換言之，“克己”顯用出來即為“愛人”的根本表征。因此，孔子推崇在生活實踐中隨處指點“為仁”，追求的是一種道德的精神境界。

一方面，“仁”的致思境界在于“忠恕”近“仁”：即推己與克己。孔子有言：“吾道一以貫之”。曾參解釋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里仁》）可見，“仁”的體現是“忠恕”。“忠”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雍也》）指向“愛人”的一面，強調積極為人；“恕”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顏淵》）則指向“克己”的一面，強調推己及人。孔子認為仁者要把“仁”作為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而忠恕是人與人之間關系的仁道原則，從近處來說則取決于自身，所以孔子說“為仁由己”，而非由“人”。簡言之，忠恕的綜合就是為仁之方，亦即行仁途徑。

孔子之“仁”作為處理人際關系的道德要求與道德規范，貫徹在具體的生活實踐之中。對于處理一般的人際關系，孔子提出“恭、寬、信、敏、惠”等道德條目。《陽貨》篇有言：“子張問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為仁矣。請問之，曰：恭、寬、信、敏、惠。”在孔子看來，能在天下實行恭敬、寬厚、誠信、勤敏、慈惠五種品格即是“仁”。《子路》篇又言：“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孔子認為，平日在家態度恭敬，辦事嚴肅認真，對人忠心真誠，此即是“仁”的體現。在《子路》篇又言：“子曰：剛、毅、木、訥，近仁。\"孔子在這里明確指出，具備剛強、勇敢、質樸、慎言四種品格的人才接近于“仁”。

另一方面，“仁”的致思境界在于“成仁”之“仁”：即至德和全德。“成仁”的先賦資質是人人都有得而成之的可能性，即《述而》篇中所指出：“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首先，“成仁”貴在堅持，持之以恒，需要付出畢生的努力孜孜以求。如顏回“三月不違仁”，而其他弟子“期月而已”。其次，“成仁”需要不斷強化自己的道德意志和主體意識。《子罕》有言：“三軍可奪師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孔子在這里強調，即使是一個普通人，也要有堅定的志向。正所謂“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泰伯》）這里彰顯了儒家仁人志士身上具有寬宏堅毅的主體擔當精神。最后，“成仁”是一個異常艱難的自我提升過程，必要的時候需要犧牲生命。《里仁》有言：“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此處指出君子在日常生活的點滴行為中亦不會舍棄仁德，即便身陷顛沛流離的境遇，依然堅守仁之本心。《衛靈公》又言：“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孔子在這里指出志士仁人只有犧牲生命而成仁。由此可知，為“仁道”而犧牲自我是“成仁\"的最高層次的要求。

進而言之，“仁”是大綱，諸德是目，單一的每一個方面都不是仁德，但又都是仁德的一個組成部分，因而都可以看作是“仁”的分目。一方面，“仁”是“至德”，表征愛人達到的最高境界和道德修養的最圓成結果。另一方面，“仁”是“全德”，涵蓋了人世間的一切美德和善行。概言之，孔子之“仁”是“至德”與“全德”的統一。正如蔡元培所言，“仁”乃是“統攝諸德完成人格之名”。

綜上所論，孔子將周人之“德\"擴充和落實為“仁”，豐富了德的內涵，提升了德的境界。簡言之，孔子之“仁”是德之至、德之全。“仁”包容和統攝了一切具體的德行，由此形成了以“仁”為核心的完整的道德體系。“仁”具有克己與愛人的兩重面向，所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指向克己；所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則指向愛人。在孔子那里，“仁者愛人”是一種道德情感，表現為人與人之間的同情、友愛、理解和寬容，亦即人際關系的普遍和諧。這是一種理想層面的社會道德價值和倫理秩序追求，在今天看來，依然具有極其重要的借鑒意義。

參考文獻：

[1]馮友蘭.對于孔子所講的仁的進一步理解和體會[J].孔子研究，1989，（03）：3-4.

[2]張岱年.仁愛學說評析[J].孔子研究，1986，（02）：16-21+37.

[3]白奚：“仁”字古文考辨[J].中國哲學史，2000，（03）：96-98.

[4]梁濤：郭店竹簡“\"字與孔子仁學[J].哲學研究，2005，（05）：46-52.

[5]李振綱.孔子仁學五題—儒家的人道價值關懷[J].河北學刊，2021，41（04）：52-58.

作者簡介：

陶儒彪，男，漢族，貴州安順人，中共六枝特區委黨校教師，研究方向：中國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