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字】道家;美學;本體論 【中圖分類號】B83 【文獻標識碼】A 【D0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5.023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5-0077-04
道家美學的整體性原則,源于“道”的混沌未分性,以“天人合一”“萬物一體”為核心命題,構建了獨特的審美認知系統。這一原則反對碎片化、對象化的審美方式,主張在動態關聯中把握宇宙生命的整全性。在全球化語境下,本文以道家美學為切入點,系統梳理“天人合一”“虛實相生”等命題的現代轉化路徑,打破“美學即感性學”的西方理論壟斷。
一、道家美學本體論的哲學根基
道家美學的哲學根基首先源于“道”的本體論地位。老子認為“道”是宇宙的本源和終極實在,是萬物生成和存在的根源。關于“道”本身的內涵,老子提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將“道”定義為超越語言與經驗的終極存在。這一本體論屬性體現在兩方面:“道”的本質是“無”,即不受具體形式、概念或邏輯的束縛。老子以“大象無形,大音希聲”揭示“道”的不可言說性,認為任何具象化的表達都會割裂其整體性。這種無規定性并非虛無,而是蘊含無限可能性的存在狀態。從生成角度來說,老子在《道德經》中提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表明“道”是宇宙萬物的本源與動力。王弼注《道德經》時指出:“天下之物,皆以有為生。有之所始,以無為本。”“道”之無并非絕對虛空,而是蘊含著“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的創生潛能。“道”雖是無形無象的,卻能生出有形有象的方物。“道”的運行呈現為“反者道之動”的動態過程,這種循環往復的運動特性構成了動態平衡的本體論依據。莊子繼承這一思想,進一步提出“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的生態演化觀,強調生命形態的連續性與多樣性統一。道家的“道”作為宇宙本原與終極規律,既具有無形無象的超越性,又內在于萬物之中。藝術家的創作并非對現實的模仿,而是對“道”的生成邏輯的體悟。如中國園林的營造,通過山石、水流、植物的自然組合,模擬宇宙生成的動態秩序,實現“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審美效果。
老子講“道法自然”,王弼講“道不違自然”。自然作為道家美學的最高標準,從存在論的角度說,“自然”為萬物存在的根本狀態和“道”的運行規律。老子白:“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即“自生”“自化”,“自然”是指萬物的本真狀態,反對人為干預。莊子繼承并發展老子這一思想,提出“天”的概念,認為自然界的聲音(如風聲、水聲)因其自發性和無目的性而超越人工雕琢的“人籟”,成為美的最高形態。從價值維度來看,“自然”亦為一種審美理想。老子提出“大巧若拙”“大樸不雕”,批判“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認為過度修飾會遮蔽事物的本真之美。主張“無為”,即以一種順應自然規律的創造態度,達到“圣人體無”的境界。
二、審美的生成邏輯
道家美學的審美生成并非靜態的“形式一內容”二元結構,而是以“道”為本體、以“自然”為法則的動態系統。道家整體性原則的本體論基礎在于“道”的統一性。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宇宙生成論,突破了線性因果的機械思維,構建了層級遞生的有機整體模型。
(一)本體論的形下轉化
道家認為,“道”作為宇宙本源“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其無形無象的特性決定了審美生成的起點必須超越具象。但“道”并非虛無,而是蘊含“惚兮恍兮,其中有象”的生成潛能。這種潛能通過“氣”的流動實現向現象界的轉化。而作為審美主體,其存在方式為“心齋”“坐忘”,其目的在于破除主客對立,實現“物我兩忘”的境界。以“逍遙游”的自然精神突破現實的局限。道家美學中的“象”不同于西方模仿論中的“形象”,而是“道”的顯現媒介,具有“境生象外”的超越性。
道家之“象”的獨特性在于其“即體即用”的雙重屬性。《道德經》“大象無形”的命題,王弼詮釋為:“有形則有分,有分者不溫則炎,不炎則寒,故象而形者非大象。”這種本體論意義上的“象”既非具體物象,亦非抽象概念,而是“道”在現象界“和其光,同其塵”(第四章)的顯現方式。魏晉時期王弼提出“尋言觀象”“尋象觀意”(《周易略例》)的解經方法,將“象”提升為溝通形上形下的核心范疇。道家之“象”超越具象形態,追求“大象無形”的本體顯現;超越感官經驗,通過“離形去知”的審美體驗達至“與造物者游”的精神境界;超越功利目的,主張“無用之用”的審美態度,使藝術成為溝通天人的橋梁,實為道體向主體境界轉化的關鍵樞紐。莊子謂“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郭象注曰:“有用則與彼為功,無用則自全其生。”這種價值重估并非否定實用功能,而是通過破除功利性認知的遮蔽,使主體在“逍遙游”的精神維度中體認“天地與我并生”的存在真諦。王國維《人間詞話》將境界分為“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認為前者“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后者“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道家美學顯然更推崇后者,其哲學根基在于“喪我”的本體論自覺。莊子“吾喪我”的修養工夫,要求主體消解經驗自我的遮蔽,在“虛室生白”(《人間世》)的空靈心境中,讓物象自顯其本真樣態。
(二)主客一元
道家對主客二元認知模式的消解,根植于“天人合一”的宇宙本體論。《莊子·齊物論》提出“吾喪我\"的哲學命題,郭象注曰:“夫坐忘者,非唯忘物,乃兼忘其所以忘也。”這種認知革命通過“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的身心修煉達成,其本質是對認知主體性的徹底解構—不僅消弭主客對立,更消解了“能知“與“所知”的二元框架。成玄英在《莊子疏》中強調:“道通為一,故無復是非。”這種認知范式將認識論問題提升至本體論維度,使“知”不再是主體對客體的把握,而是存在本身的澄明。“心齋”作為認知重構的核心方法論,建立起“虛而待物”的觀照體系。莊子通過“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的三重遞進,完成從感官經驗到精神直觀的超越。唐代成玄英疏解此段時指出:“氣無情慮,虛柔任物。”這種認知模式以“氣”為媒介,將主體融入宇宙大化流行的整體運動,使認知活動轉化為“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存在方式。
道家反對主客二分的認知模式,主張通過“心齋\"“坐忘”實現“吾喪我”的狀態。莊子提出“坐忘”“心齋”,主張通過摒除功利心與認知偏見,使主體與自然融為一體。這種審美觀照方式在山水畫中表現為“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空間設計,觀者不再是外在的觀察者,而是融入畫境的參與者。道家認為“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將自然視為有機生命體。否定主體的認知主體性,消解“成心”的先驗框架,“成心”作為認知的先驗牢籠,主張通過“心齋\"將感官經驗懸置。否定對象的客觀實在性,破除“物我對立”的二元思維,否定語言的表意功能,超越“言不盡意”的符號困境,倡導“言不盡意”的體認方式,促使藝術創作轉向非符號化表達。倪瓚“逸筆草草\"的創作理念,正是“無我之境”的完美注腳。其《漁莊秋霽圖》以極簡的筆墨構造“一河兩岸”的空間范式,通過“疏林坡岸,淺水遙岑”的意象組合,營造出“空山無人,水流花開”的意境。這種藝術實踐不是對自然景觀的客觀摹寫,而是通過“寫胸中逸氣”(《答張藻仲書》),將主體精神融入宇宙大化,使畫面成為“道”的顯現場域。
(三)有無相生
道家之“無”并非絕對的空無,而是“道”的本然狀態。“道隱無名”的本體論特征,決定了“無”作為“有”的終極根源。這種生成關系不是線性的時間序列,而是存在論層面的邏輯先在。“無”作為“有”的可能性場域,蘊含著“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創生潛能,其本體論地位通過“反者道之動”(《道德經》第四十章)的循環機制得以確證。莊子“物物者非物”的論斷,進一步深化了“無”的非對象化特征。作為萬物生成的終極根據,“無”不能被對象化為某種實體,而只能通過“自化”(《秋水》)的動態過程顯現自身。這種“無”的本體論建構,與西方哲學中的“存在”概念形成鮮明對照:前者強調生成性與過程性,后者則執著于實體性與在場性。
“有無相生”的本體論結構呈現為“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的混沌狀態。這種混沌不是無序的混亂,而是“和其光,同其塵”的本真存在樣態。在這種狀態中,“有”與“無”互為表里,構成“道”的顯現與遮蔽的辯證運動。老子提出“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將“無”定義為超越具象的終極存在。“有”作為“道”的具象化呈現,必須依托“無”才能獲得意義。“無”作為“未形無名之時”,是萬物得以可能的終極根據;“有”作為“有形有名之始”,則是道體在現象界的開顯。二者構成“同出而異名\"的共在關系—如《淮南子·原道訓》所言:“夫無形者,物之大祖也;無音者,聲之大宗也”,強調“無”并非空無,而是蘊含無限可能性的生成性原則。莊子以“昭氏鼓琴”為例,指出演奏具體曲調會遮蔽其他可能性,唯有“不鼓琴”的虛空狀態才能容納所有音樂美的想象。這種動態生成觀在書法藝術中表現為“計白當黑”,王羲之《蘭亭序》的留白與墨色構成生命律動,體現“有無相生”的宇宙節奏。
三、本體論建構的三大原則
(一)整體性原則
《道德經》提出“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將“道”定義為未分化的原始整體。這種整體性并非靜態結構,而是“周行而不殆”的動態平衡系統。莊子“混沌鑿七竅而死”的寓言,警示人為分割將破壞生命本真。“通天下一氣耳”的哲學觀,將萬物視為“氣”的不同凝聚狀態。天壇建筑群通過圜丘壇(天)、祈年殿(人)、齋宮(地)的三重結構,模擬“天地人三才”宇宙模型。其空間序列不僅是物質存在,更是對“道”的儀式化呈現。道家整體性原則在生態領域表現為“方物一齊”的平等觀。莊子通過“鸜鴿之巢,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的隱喻,揭示了生物生存需求的有限性與生態系統的自足性。這種思想反對人類中心主義的征服邏輯,主張“知天樂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即在順應自然規律中實現生態整體和諧。
中國古典園林藝術中的“芥子納須彌”造園理念,同樣體現了整體性認知智慧。計成《園冶》中“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創作原則,要求造園者“借景”于自然山水,通過“框景”“漏景”等手法,將外部空間納入園林整體之中。這種設計思維使有限空間承載無限意境,實現“一峰則太華千尋,一勺則江湖萬里”的整體性審美體驗。
(二)動態平衡原則
陰陽范疇在道家思想中具有特殊地位,其核心在于建構了動態生成的宇宙觀與生命觀。《周易》“一陰一陽之謂道”的命題被道家吸收轉化后,在《老子》“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的表述中升華為具有本體論意義的動態平衡機制。陰與陽的對立并非靜止的二元切割,而是通過“沖氣”這一中介力量實現能量交換與形態轉化,正如《莊子·田子方》所言“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這種周流不息的動態和諧構成了萬物存在的基本樣態。自然無為的實踐哲學為此提供了方法論指引,“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遞進鏈條確立了效法自然的終極準則,而“無為而無不為”的實踐智慧則要求主體在“輔萬物之自然”的過程中,如庖丁解牛般“依乎天理”,通過消解人為干預達成動態平衡。這種“無為”絕非消極退避,而是深譜“反者道之動”的辯證智慧,在順應事物內在節律的基礎上實現“柔弱勝剛強”的創造性轉化。
這種哲學思維在傳統藝術中獲得了物質形態的具現,中國山水畫“計白當黑”的構圖原則便是典型例證。畫面中虛實相生的辯證關系,恰是《老子》“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的空間演繹一南宋馬遠的《寒江獨釣圖》以絹素本色的“白”建構江天浩渺之境,僅以孤舟釣叟的“黑”點醒畫面,通過“白”對“黑”的包裹與消解,使空白成為氣韻流動的通道。這種“無畫處皆成妙境”(竺重光《畫筌》)的美學追求,本質上是將道家“大象無形”的哲學命題轉化為視覺語言:畫面中未被筆墨觸及的虛空,既是對宇宙原初混沌狀態的隱喻,也是觀者精神漫游的場域。當漁翁的孤寂身影與無垠空白形成張力時,便催生出“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審美體驗,使有限畫面升華為“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的宇宙圖式。
(三)自然顯現原則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確立了自然顯現的終極法則。“道法自然”并非“道”之外別有一自然實體,而是強調“道”以自身為法的自足性。這種自為性體現在宇宙生成過程中,表現為“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的自我創生機制。自然現象的顯現不是外力推動的結果,而是道體自身“周行而不殆”的必然呈現。莊子“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齊物思想,進一步深化了自然顯現的本體論維度。萬物的差異性源于“自化”的動態過程,而其本質統一性則根源于“通天下一氣耳”的氣化論。這種“不齊之齊”的本體論結構,既承認現象世界的多樣性,又揭示了其內在的本質關聯,為自然顯現提供了辯證的存在論基礎。
自然顯現的本體論特征可概括為“無為而無不為”。“無為”并非消極不作為,而是消解主體的強制干預,讓事物依其本性自行展現。宗炳《畫山水序》提出“澄懷味象”的審美方法論,要求觀者以虛靜之心體悟畫中山水的“道”之顯現。范寬《溪山行旅圖》中頂天立地的主峰,通過斧劈皴的剛健筆觸與水墨氤氳的虛實對比,使觀者在視覺震撼中直契宇宙本體。這種審美體驗的完成,依賴于作品“顯”與觀者“隱”的雙向互動。
四、總結
《道德經》“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的命題,以“無”為宇宙生成的終極本體,建構了中國哲學特有的“生成論”體系。這種“無”并非西方哲學中與“存在”對立的絕對空無,而是《莊子·天地》所言“泰初有無,無有無名”的本原性狀態一既是萬物未形之時的混沌母體,又是貫穿現象界的創生潛能。老子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生成鏈條,揭示“無”作為“未兆之先”的終極性,正如王弼注所釋“欲言無耶,而物由以成;欲言有耶,而不見其形”。“道法自然”的命題進一步深化了這種動態本體論,其“自然”非外在于“道”的實體,而是“道”的自發性、本然性顯現。河上公注“道性自然,無所法也”,表明“道”的運行即自我顯現的過程,如四季更迭不待人力,江海奔流自成其勢。這種本體與現象的貫通性,在《莊子·大宗師》“墮肢體,黜聰明”的修養論中獲得實踐路徑:通過消解感官認知的局限(墮肢體)與概念思維的桂梏(黜聰明),進入“心齋”的澄明之境,使主體以“徇耳目內通而外于心知”的直觀方式,如郭象注所言“忘其所知,則與化俱往”,實現與“道”同體的體認,共同指向“天人合一”的終極境界,構成中國傳統美學區別于西方體系的核心特質。
參考文獻:
[1]方嚴.中國山水畫傳統理法課徒稿[M].南昌:江西美術出版社,2020:8.
[2]張衛.中國建筑圖典[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1999:68.
[3]張承安.中國園林藝術辭典[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95.
[4]李建中.中國古代文論[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121.
[5](清)史夢蘭.史夢蘭集[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5:286.
[6]陳鼓應.老子今注今譯[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
[7]錢穆.莊老通辨[M].北京:三聯書店,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