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H31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5-0098-03
【D0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5.030
古詩詞是中華文化的瑰寶,其翻譯本質是跨文化的美學傳遞。李清照的《聲聲慢》是疊詞運用的一大代表作,尤其開篇“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十四字疊詞被譽為我國文學史上的“疊音絕唱”。疊詞英譯長期面臨音樂性、形象性與確切性難以兼顧的問題,該問題凸顯了翻譯中音、形、意平衡的重要性與實踐價值。
當前,國內外學者對李清照詞作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主題思想、文化背景、翻譯策略等方面,針對其詩詞翻譯中疊詞的英譯研究仍顯不足。西方譯者由于語言和文化的差異,往往注重內涵的傳達,忽視了形式上的對應;國內譯者雖然注重音形結合,但理論支撐的深度與系統性還有待加強。許淵沖提出的“三美論”以魯迅對漢字美學的論述為基礎,強調翻譯應該追求音韻、形式與意境的和諧統一,適合用來指導疊詞英譯。基于此,本文選取許淵沖、林語堂及宇文所安三位中外譯者的《聲聲慢》英譯版本,從“三美論”視角對比分析其開篇疊詞的處理策略,探討譯文中音韻移植、形式重構和意境再現的平衡方法。本文旨在通過分析不同譯者的翻譯傾向和審美補償手段,揭示中國詩歌英譯中文化特質的轉換方法,為“三美論”的實際應用提供實證支持。
一、三美論
基于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中提出的漢字有三美—“意美以感心,音美以感耳,形美以感目”,許淵沖于《毛澤東詩詞四十二首》序言中提出翻譯的“三美論”原則[2。所謂“三美\"指的是音美、形美、意美。音美強調譯文要盡可能體現原文的節奏和韻律特點;形美強調譯文要體現原文的形式特點;意美強調譯文要傳達原文的意蘊,以意動人。
二、疊詞
疊詞是通過重復同一音節或語素構成的詞[3],有三大特質。首先是音樂性,陳望道在《修辭學發凡》中提到“復疊的修辭作用,第一是音樂性”[4]。其次是形象性,袁行霈在《中國詩歌藝術研究》中提到“疊字之妙,在以聲繪形”[5]。最后是確切性,呂叔湘在《中國文法要略》中提出“疊詞之確切功能,使語義更精確而強化”[6]。
李清照《聲聲慢》開篇運用了十四字疊詞—“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許淵沖譯文(以下簡稱許譯):
I look for what I miss,
Iknow not what itis,
I feel so sad,so drear,
Solonely,withoutcheer.
林語堂譯文(以下簡稱林譯):
So dim,so dark,
So dense, so dull.
So damp,so dank, so dead.
宇文所安(StephenOwen)譯文(以下簡稱宇文譯):Searching and searching,seeking and seeking,so chill,so clear,
dreary,
and dismal,
andforlorn.
三、“三美論”視角下《聲聲慢》開篇疊詞的英譯
(一)音美
首先,許譯是規則的三步抑揚格,每行都含六個音節,分成三個音步,每個音步都是先抑后揚,從輕到重的組合。許譯利用輕重音的強弱交替呈現原文疊詞聲調高低變化形成的節奏感。其次,許譯綜合運用頭韻、尾韻、雙行押韻的修辭手法。如:“miss”和“is”,“drear”和“cheer”押尾韻,韻式為AABB;第二行中的“it”和“is”,第三行中的“so”“sad”和“so”押頭韻。徐銘康、胡淼在《三美原則下疊詞英譯探究》中提到,“為了體現原詞的音韻,許淵沖采用了雙行押韻,譯文中的‘miss'一詞同原詞中‘覓’,‘cheer’一詞與‘戚’,不但元音相近,連輔音也相同。”[7]
首先,林譯是無固定格律的自由詩,仍融入一些韻律元素。林譯第一、二行,即“sodim,sodark”和“sodense,sodull”都是二步抑揚格。林譯第三行,即“sodamp,sodank,sodead”是三步抑揚格。重音分別落在第一行的“dim”“dark”,第二行的“dense”“dull”,第三行的“damp”“dank”“dead”等詞上,每行都是輕重音的交替和反復,讀起來起伏規律。同時,林譯選用的都是單音節詞,使語音符號系統與意義表達系統相和諧。其次,林譯運用復沓和輔音押韻的修辭手法,選用“dim”“dark”“dense”“dull”“damp”“dank”“dead”七個以/d/音開頭的形容詞,并通過/m/音在“dim”“damp”、/n/音在“dense”“dank”、/k/音在“dark”“dank”中的重復強化節奏。林譯還通過重復“so”接形容詞的雙音節結構形成節奏單元,照應原文疊詞的多音節特性。
首先,宇文譯是無固定格律的自由詩。宇文譯通過插入功能詞“and”來連接實詞,使重音都落在“and”連接的實詞上,形成輕重音的交替。如“searchingandsearching”,首個“searching\"為次重音,“and\"為輕音,第二個“searching”為主重音。其次,宇文譯多次運用押韻的修辭手法。如“searching”和“seeking”押頭韻;“searching”和“searching”,“seeking”和“seeking”押尾韻;“clear”和“dreary”押中間韻。
(二)形美
首先,許譯選用現在時和主動語態。許譯中“whatImiss”所描述的內容顯然發生在過去,選用現在時突出李清照彼時的思緒。選用主動語態意在強調李清照所見、所聞、所感主體性的同時,將讀者置于情境之中,讓讀者通過第一人稱視角感悟詞作,有助于讀者更好地理解李清照的內心世界。其次,許譯通過反復,即“IlookforwhatImiss,Iknownot whatitis”;排比,即“sosad,sodrear,solonely”將原作十四字疊詞譯成四行詩句,反復與排比的句式使譯文看上去形式整齊。最后,徐銘康、胡淼在《三美原則下疊詞英譯探究一—以《聲聲慢》譯本為例》中提到,“原作疊詞分為4、4、6字三組,橫排陳列。其中許譯為4行,分別為6、6、6、4詞,排列整齊但又錯落有致。”[7]
首先,林譯未用任何動詞,時態與語態無從分辨。原文并未明確交代時間,更多著墨于“尋尋覓覓”的行為狀態、周遭環境的氤氬氛圍以及作者內心的孤寂心緒。其次,從句法層面看,林譯采取了形式對等的翻譯策略。林譯用七個形容詞短語而非完整的句子進行翻譯,照應原文疊詞的短語組合形式。最后,林譯通過音節數的遞增照應原文疊詞的字數。林譯首行“sodim,sodark\"含四個音節;第二行“sodense,sodull\"含四個音節;第三行“sodamp,sodank,sodead”含六個音節。原文疊詞“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字數也為四、四、六字,林譯的音節數正好與之對應。同時,林譯選用的七個形容詞短語均采用“so”接單音節形容詞的統一結構,且所選形容詞均以輔音/d/開頭,句法結構具有獨特性。而且,林譯都是由兩個詞組成一個分句,在形式上工整劃一。
首先,宇文譯選用現在分詞短語而非完整的句子進行翻譯,因此時態無從分辨。像“searchingandsearching”“seekingandseeking”這些與動作同時發生的現在分詞短語強調動作發生的具體時間,忠于原文內容。同時,這些現在分詞短語暗示了主動語態,強調原作者的所見、所聞、所感。其次,宇文譯通過“and”
連接的平行結構,運用反復的修辭手法,跨行連續的詩歌技巧照應原文的疊詞形式。宇文譯首行將兩組重復的動詞短語“searchingand searching”“seekingandseeking”橫向并置,通過連續排列呈現視覺流暢感;第二行“sochill,soclear”通過精簡的反復保持節奏緊湊;末段三個形容詞垂直排列成為獨立詩行“dreary”“anddismal”“andforlorn”,利用英語詩歌獨特的分行技巧制造空間留白。最后,宇文譯每行詞數各不相同,用十五個單詞翻譯原文十四字疊詞,譯文詞數與原文字數大致相當。
(三)意美
首先,許譯在用詞方面獨具匠心。“miss”與“覓”是諧音雙關,漢語字“覓”(mi)的發音和英語單詞“miss”(/mIs/)在輔音[m]與元音[1]的發音上形成近似共振,這種語音相似性使譯文讀者能通過語音聯想到原詞“覓”。同時,“miss”一詞在英語中有“失去”“思念”“錯過”等多種含義,既符合原文“覓而不得”所體現的失落感,又通過雙關深化了情感表達,傳達出原作者精神層面的追憶和遺憾。用英語詞“cheer”翻譯發音相近的漢語字“凄”,反襯原詞的悲涼,表現出語義反諷的效果。其次,許譯運用反復與排比的修辭手法,實現形式與情感的照應。如“IlookforwhatImiss\"和“Iknownotwhatitis”通過主謂結構的重復,照應“尋尋覓覓”動作的反復,又通過“knownot”的否定句式揭示尋覓無果,強化了迷茫感,實現語義上的閉環。
首先,林譯巧用形容詞、副詞。林譯選用的七個形容詞,從感官角度傳達原文的意蘊。“dim”與“dark”描述的是視覺感知;“damp”和“dank”描述的是身體感知;“dull”和“dead”描述的是心理感知;“dense”是對空間的感知。林譯通過對物理環境感知的描述渲染氣氛、傳達意蘊。同時,林譯通過程度副詞“so”的反復使用,使感情色彩逐漸強化。其次,林譯運用排比的修辭手法。譯文中“sodim,so dark”“so dense,sodull\"“sodamp,sodank,sodead”的結構增強了語勢,從不同方面描繪出昏暗、沉悶、潮濕、死寂的氛圍,逐步加深讀者對這種壓抑環境的感受,讓讀者深切地體會到原詞蘊含的凄涼、愁苦。
首先,宇文譯善用同義詞。用“searching”和“seeking”來翻譯“尋尋覓覓”,“searching”描述的是外顯性的搜尋,“seeking”描述的是內隱性的尋求。兩詞的語義差異,使譯文從具體到抽象、從行為到心理層層遞進,說明現實層面與精神世界都陷入迷惘。其次,宇文譯通過矛盾的邏輯關系傳達原文內涵。在形容詞組合“sochill,soclear”中,“chill”說明環境的寒冷、情感的疏離,與之相對的“clear”說明視覺的通透、意識的清明。這種感官上的清醒認知與情感迷失相矛盾,恰似原詞中詞人復雜糾結的內心世界。
四、總結
本文以許淵沖“三美論”為理論依據,對比分析了三位譯者對李清照《聲聲慢》開篇疊詞的英譯策略,揭示了不同譯者在音韻、形式與意境再現上的差異與共性。研究發現,國內譯者許淵沖注重音韻移植與意境重構的平衡,通過抑揚格律、雙關修辭與排比句式,在形式上貼近原詞的同時,實現了情感遞進與語義還原;林語堂則以形式對等為核心,通過輔音頭韻、音節遞增與感官形容詞的復沓,通過“形似”來彌補音美與意美的部分缺失;而宇文所安作為西方譯者,傾向于通過自由詩體與矛盾修辭,以跨行留白突出情感矛盾,弱化了形式的工整性,強化了意境的抽象傳達。
研究進一步驗證了“三美論”的層級性原則在疊詞英譯中的指導意義:當音、形、意難以完全兼顧時,適度妥協形美能夠有效保全音美與意美。這一發現可以為古詩詞英譯動態調節機制以及漢英語言差異下審美要素的平衡邏輯提供參考。未來研究可以將研究范圍拓展至更多譯者與詩詞文本,結合跨文化接受視角,進一步探索翻譯策略與讀者審美體驗的關聯性。本文旨在通過理論與實踐的結合,以期為中華詩詞“走出去”提供方法論啟示,強調翻譯不僅是語言的轉碼,更是美學的再創造與文化的對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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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陳望道.修辭學發凡[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
[5]袁行霈.中國古典詩歌的意象[A]//中國詩歌藝術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30-73.
[6]呂叔湘.數量與程度[A]//中國文法要略[M].北京:商務印書館,1947:107.
[7]徐銘康,胡淼.三美原則下疊詞英譯探究—以《聲聲慢》譯本為例[J].考試周刊,2017,(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