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后殖民女性主義;《燦爛千陽》;忍耐【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5.004【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5-0014-03
《燦爛千陽》是阿富汗裔美國作家卡勒德·胡賽尼的作品,于2007年首次出版。該小說以20世紀60年代至21世紀初的阿富汗為背景,生動刻畫了瑪麗雅姆和萊拉兩位女性在飽受戰爭蹂瞄的阿富汗所經歷的動蕩生活,更深入探討了她們在極端環境下的抗爭實踐與主體性建構。小說通過對底層民眾日常生活圖景的描繪,打破了西方世界對阿富汗的刻板印象,展現了阿富汗神秘的、不為人知的另一面一受苦受難的底層人民、血濃于水的骨肉親情,以及對自由和幸福的頑強追求,贏得了全球讀者的喜愛,也喚起了國際社會對阿富汗問題的關注。《燦爛千陽》作為后殖民文學的典型文本,其價值不僅在于為阿富汗女性發聲,更通過文學敘事建構了一個理解第三世界女性生存境遇的重要窗口,為探討后殖民語境下的性別政治與主體性建構提供了豐富的闡釋空間。
后殖民女性主義于20世紀80年代興起,與美國有色人種女性主義的發展密切相關。一方面,后殖民女性主義批判后殖民理論對于性別問題的忽視和帶有女性帝國主義傾向的西方中產階級女性主義;另一方面,后殖民女性主義著力研究處于后殖民主義時期第三世界女性所面臨的歷史和現實問題。后殖民女性主義的代表人物有佳亞特里·斯皮瓦克和錢德拉·莫漢蒂。斯皮瓦克對西方女性主義的普適性主張進行了后殖民式解讀,呼吁在全球化的視野中認真考慮第三世界女性的物質歷史和生活。她還提出了“底層人能說話嗎”這一著名問題,深入探討后殖民社會中底層女性的失語狀態。莫漢蒂則批判了西方女性主義學界的普遍化傾向以及將第三世界女性作為一個單一的、鐵板一塊的主體的做法。后殖民女性主義通過文學作品幫助第三世界女性表達她們在殖民與后殖民語境下的反抗、痛苦與希望。在貝西·黑德的小說集《珍寶收藏者及其他博茨瓦納鄉村故事集》中,女鄉民、女囚犯和新女性等女性形象描摹了博茨瓦納女性在深受父權制影響、面對傳統與現代沖突的非洲社會中頑強抗爭、發現自我、爭取權力的艱難歷程。2在瓊·里斯的《藻海無邊》中,殖民主義對加勒比社會和個人產生了深遠影響,種族歧視和社會不平等依然根深蒂固。女主人公安托瓦內特作為克里奧爾女性,既不被白人殖民者完全接受,也無法融入黑人社區。她的身份認同受到殖民歷史與性別規范的雙重影響,反映了殖民社會中種族與文化的復雜性,以及女性在父權制下的失語狀態。她的悲劇揭示了后殖民女性在夾縫中的困境。[3]
一、《燦爛千陽》中女性的生存境遇
從后殖民女性主義視角來看,阿富汗女性的生存困境是殖民遺產與本土父權制共謀的結果。常年的戰亂與頻繁的革命使阿富汗社會支離破碎,死亡與失去成為每個阿富汗人生命中的常態,家破人亡、背井離鄉的景象隨處可見。盡管政權不斷更迭,國家統治者一直在變,但對女性的壓迫始終如一。阿富汗女性在戰火中處于更為悲慘的境地,在動蕩的時局與沉重的宗教教義束縛下掙扎求生,成為新時代與舊制度沖突中最脆弱的群體。阿富汗女性深受男尊女卑思想的毒害,出門必須穿著能覆蓋全身的布卡,圍著僅能露出眼睛的面紗,布卡和面紗就像可移動的牢籠一樣禁錮著她們的精神和靈魂,而那唯一可見的眼晴流露出來的是她們內心的不安。小說中的女主人公正是生活在這樣內外焦灼的惡劣環境中,她們的命運折射出阿富汗千千萬穿著卡布、蒙著面紗的婦女的悲劇人生。
自己哈拉米的身世、母親娜娜的離世、父親扎里勒的拒絕、丈夫拉希德的暴虐,幾乎這世道所有的痛苦都加之于瑪麗雅姆身上。1959年,瑪麗雅姆出生,沒有醫生,沒有接生婆,沒有任何人幫忙,娜娜自己用刀子切斷了臍帶。瑪麗雅姆是一個私生女,從出生起就被標記上了“哈拉米”的標簽,承受著超出一般女性的痛苦與限制。十五歲時,母親自殺去世,父親不管不問,瑪麗雅姆被迫嫁給中年鞋匠拉希德。如果說扎里勒算不上一個合格的父親,那么丈夫拉希德可以稱得上是惡毒。當邪惡與邪惡形成鮮明對比時,善良的標準會被迫降低,女性會一次又一次向邪惡妥協。在拉希德的家中,可以看到阿富汗女性生活遭遇的一隅:一個六十多歲的老男人,一個二十多歲的年長太太和一個十多歲的年輕太太生活在一起。這樣畸形扭曲的家庭結構血淋淋地揭露了阿富汗女性被物化的現狀:女性是男性的私人財產,是附屬品,在沒有男人的陪伴和許可下,她們寸步難行。四年婚姻生活中,瑪麗雅姆流產七次,第一次是在公共浴室,彼時的瑪麗雅姆已然感到十分痛苦,而后又有六次這樣的情況發生。挑剔米飯沒有煮熟,拉希德會直接把一把小石子塞進瑪麗雅姆的嘴里。甚至平時買點油鹽醬醋這種小事也會使得拉希德發火。被拉希德控制折磨,瑪麗雅姆每天都戰戰兢兢地說話做事,但還是一次又一次地招來他的耳光和拳打腳踢。在與拉希德的婚姻生活中,瑪麗雅姆深刻地意識到一個內心充滿恐懼的女人能在多大程度上做到忍耐,她害怕他的暴躁脾氣,畏懼他的專橫態度,忍受著他與她交談時的語氣,接受著他不斷的指責、嘲弄和侮辱。
和無數阿富汗婦女一樣,瑪麗雅姆被剝奪了話語權,淪為沉默的客體。從言語侮辱到身體虐待,從限制自由到強迫生育,她們喪失了最基本的人權,沒有接受教育的權利,也沒有獨立行動的自由,被男人當成生育和料理家務的工具,被男人肆意踐踏尊嚴,忍受著一切社會資源偏向男性的不公平對待,她們的生命被視為草芥。
二、瑪麗雅姆和萊拉的生存策略
“學校怎么會教你這樣的人,一個女人只要學一樣本領,那就是忍耐。”[4]阿富汗女性不僅要承受戰爭帶來的創傷,還要在殖民遺產與本土父權制的夾縫中求生存。這種多重壓迫造就了阿富汗女性獨特的生存策略:在表面的順從之下,隱藏著堅韌的生命力與潛在的抵抗。
(一)瑪麗雅姆:沉默的枷鎖一傳統女性在父權制下的被動承受
娜娜試圖以其畢生的經驗去教瑪麗雅姆學會忍耐和保護自己,但她尖酸刻薄的話語以及打壓式的教育在抹殺瑪麗雅姆個性的同時也讓她失去了獨立的自我意識。瑪麗雅姆的“哈拉米”身份使她從一開始就被邊緣化,而娜娜又持續不斷給她灌輸“哈拉米”的身份有多么恥辱和低下。在娜娜的強權和教唆中成長,瑪麗雅姆內化了社會對她的貶低與排斥,逐漸違背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沒有形成獨立的自我,成為父權制與殖民歷史雙重壓迫下的犧牲品。這種壓迫在瑪麗雅姆的婚姻生活中得到了進一步體現。面對拉希德的暴力,瑪麗雅姆表現出典型的“失語”狀態,她將一切的過錯都歸咎于自己,甚至合理化拉希德不合理的行為。在窺見拉希德的隱私后,她對拉希德產生了愧疚和同情,認為他的生活充滿厄運與苦難,覺得自已和丈夫終究會休戚與共。這種自我歸咎于對施暴者的同情,正是斯皮瓦克在《底層人能說話嗎?》中所指出的底層女性在殖民歷史與父權制的雙重壓迫下往往失去發聲的能力,她們的痛苦與反抗被主流敘事所掩蓋。5然而,瑪麗雅姆最終的反抗標志著其主體性的覺醒。多年婚姻生活中,瑪麗雅姆被折磨得幾乎徹底失去了自己。直到為了保護萊拉免受拉希德的致命傷害,她第一次為自己而活,殺死了長期壓迫她的丈夫。這一行為不僅是對拉希德個人暴行的直接反抗,更是對父權制與殖民歷史的控訴。后殖民女性主義強調,女性的反抗往往以隱性和間接的形式出現,瑪麗雅姆的反抗正是這種隱性和間接抗爭的體現。她的行為打破了男性主導的社會和家庭長期以來對她的壓迫循環,盡管代價可能是她的生命,但她通過這一行動重新獲得了自我認同與主體性。瑪麗雅姆的轉變不僅揭示了第三世界女性在壓迫中的生存策略,也展現了她們潛在的抗爭力量。
(二)堅韌的盾牌一一新女性在困境中的主動抗爭
萊拉的成長經歷與反抗實踐深刻展現了女性在后殖民社會中如何通過教育與自我覺醒實現反抗與主體性建構。與瑪麗雅姆不同,萊拉出生于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市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其父親作為一名開明的教師,打破了傳統父權制對女性的限制,在最大程度上給予她關愛和教育。他會毫無保留地夸獎萊拉“你是一個非常、非常聰明的女孩。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都可以如愿以償”,告訴萊拉“除了自己的安危之外,人生中最要緊的事情就是自己的教育”,堅信“婚姻可以等待,教育卻不行”的理念,明白“如果一個社會的女兒沒有受過教育,那么這個社會就沒有進步的可能”的道理[4]。父親給予了萊拉充分的肯定與支持,培養了她的批判性思維與自我價值認知,使她能夠清醒地認識到男性主導的社會中存在的不公與謊言。這種成長教育養成了萊拉樂觀、堅強、勇敢的性格特質,也為她日后面對苦難提供了重要的精神資源。然而,戰爭的殘酷徹底改變了萊拉的人生軌跡。在失去兩位兄長后,她的父母也在轟炸中喪生。誤以為戀人塔里克已逝的萊拉,為了保護腹中的孩子,不得不在十四歲時嫁給了六十歲的拉希德。盡管如此,萊拉并未像瑪麗雅姆那樣內化壓迫,而是展現出強烈的反抗意識,通過憤怒與行動表達對不公的反抗。萊拉的行為體現出了教育賦予女性的主體性力量,印證了教育是女性擺脫壓迫、實現自我解放的重要途徑,展現了第三世界女性在壓迫中實現自我解放的可能性。
(三)瑪麗雅姆和萊拉:女性之間的靈魂救贖
瑪麗雅姆和萊拉雖然有著截然不同的出身背景與年齡差異,但在共同經歷阿富汗戰亂、貧困以及拉希德的暴力壓迫過程中,她們逐漸建立起了超越血緣的深厚情誼。這份深厚情誼的建立經歷了從敵對到理解、從疏離到親密的轉變過程。最初,兩人因身份地位的差異和拉希德的挑撥而關系緊張,但在共同面對壓迫的過程中,她們逐漸認識到了彼此命運的共通性。她們在困境中如母女般相濡以沫,相互扶持,共同尋找生存的意義。瑪麗雅姆和萊拉之間關系的轉變不僅體現了女性之間的情感聯結,更揭示了后殖民社會中女性團結的重要性。她們的團結打破了女性在戰爭與父權制雙重壓迫下的孤立狀態,為彼此提供了情感支持與反抗的力量。她們的團結體現了后殖民女性主義理論中的“姐妹情誼”,強調了女性團結在反抗壓迫中的重要作用。女性團結不僅為女性個體提供生存的力量,也為整個社會的變革帶來希望。女性團結超越了血緣、階級和年齡的界限,成為女性反抗壓迫、追求解放的重要途徑。通過相互支持與合作,瑪麗雅姆和萊拉不僅克服了個人的苦難,還為其他阿富汗女性樹立了團結反抗的榜樣。
三、結語
在動蕩的阿富汗,女性自己要面對饑餓和疾病的困擾,家庭要飽受戰爭帶來的創傷,國家要承受來自不同勢力沖突帶來的影響。后殖民女性主義視角下的忍耐書寫揭示了阿富汗女性在多重壓迫下的生存境遇與生存策略。瑪麗雅姆和萊拉作為《燦爛千陽》中的核心人物,體現了女性如何在戰爭、父權制和宗教的重重壓力下通過忍耐與堅持尋找自我價值和構建主體性的路徑。
后殖民女性主義理論幫助讀者理解書中女性角色的忍耐不僅是被動地承受,更是一種策略性抵抗的表現。她們在困境中默默承受,不僅為了生存,為了保護所愛的人,更為了在看似無望的環境中堅持自己的尊嚴與人性。這種忍耐書寫,突破了傳統西方女性主義對女性解放的單一敘述,展示了后殖民語境下的女性如何通過忍耐在壓迫中尋找希望與力量。
如果注定要面對慘淡的人生,女性們該何去何從?這些我們在書本上看到的苦難,有很多阿富汗女孩正在經歷著。“每一片雪花都是人世間某個悲哀的女人嘆出的一口氣。所有這些嘆息飄到天上,聚成了云層,然后變成細小的雪花,寂靜地飄落在地面的人們身上。”4或許沒有人知道阿富汗女性籠罩在布卡和面紗里的表情是微笑還是流淚,但是她們呈現給世人的雙眼總是飽含希望。盡管女性追求自由和平等的道路崎嶇又漫長,但通過持續努力,實現男女平等的目標正逐漸接近現實。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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