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文;史;交融;異轍【中圖分類號】K23 【文獻標識碼】A【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3.013【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3-0045-03
在中國古典知識體系的建構過程中,“文”與“史”關系的離合是詞義衍化與知識領域專業化進程的縮影之一。從先秦到六朝,“文”與“史”從混沌交融走向分途異轍,奠定了二者不同的統轄領域。然而,這種分野無法將二者交融共生的歷史抹除,這也為后世“文史之爭\"等觀念埋下了伏筆。
一、交融:先秦時期“文”與“史”的共生
先秦時期,“文”與“史”呈現交融共生的形態。
此期的“文”之觀念首先是一種包羅萬象的泛文化觀念,凡是可被人感知并理解的事物幾乎都可被視為“文”。這種“文”又可分為自然之“文”與人文兩個層次,而人文則是先秦時人理解“文”的側重點。
人之“文”又可分兩個層面。在更高的層面上,“文”代表整體文化符號系統,舉凡道文、德文、禮樂之文、聲文、情文、詩文、衣飾車馬等器物外觀,都屬于人“文”。在泛文化觀念之下,“文”的第二個層面則窄化為“文獻”之“文”,也就是這個龐大的泛文化系統被以語言文字形式記錄下來的產物。由于作為整體文化符號系統的“文”包含著豐富的道德倫理意蘊,記錄這些文化符號的文獻就不能不同樣包含著價值選擇。另外,雖然“文”是因“錯畫”的形式特征才被稱為“文”,但時人眼中“文”的價值并非在于這種形式特征,而是由于其被視為禮樂典章、道德律令等的象征物。也就是說,“文”的價值的高下來自“質”。由于“文”
總被看作某種“質”的外顯,但并非“質”本身,這就使人們很早就形成對待“文”的矛盾態度:一方面,人們不得不借助“文”以實現對“質”的理解;另一方面,“文”畢竟不是“質”,甚至很難說能完美地呈現“質”,因此,“文”又因無法盡意而成為需要被警惕的“古人之糟粕”。
“史”字在先秦時并不指客觀的歷史進程。甲骨文中所見“史\"字或表示“事”,或用于官職名,或用作“使令”意。隨著漢字字形逐漸豐富,“史”“事”“使”“吏”等字相繼分化,“史\"字便逐漸專用于官職名稱。《周禮》有大史、小史、內史、外史等,皆與邦國書令有關,或可統稱“史官”,但與后世專以撰寫王朝史書為目的的史官有別,其職責主要是“掌官文書及起文書草,略如后世官署之掾吏\"],對現實發生的事情、言談進行即時、簡要的記錄,以服務于現實王政。就此而言,其時之“史記”實為“史官所記”。當然,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記錄也會成為舊史。
既然“史”乃是記錄者,便不能不借助語言文字,其所記錄下來的東西又成為“文獻”的一部分。在此意義上,“文”與“史”從一開始就緊密纏繞在一起。孟子稱《春秋》“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2],這里,“其文則史”將“文”與“史”并置,“文”是記載“事”的文辭篇章,“史”當是“史官”,“文”為“史”所記。[3與之相類的說法還有如《論語》曰“文勝質則史”[4],《儀禮》曰“辭多則史,少則不達”[5]。看來,由于“史官”以執掌文辭書令為己任,故難免包含著潤色、文飾的意涵。不過,這種文飾之“文”畢竟年代較早,詞匯修辭不及后世豐富,不能等同于后世語言文字踵事增華后的斐然辭章。另外,先秦時已經初步形成了一些關于“良史”的認識,如孔子稱贊董狐為良史,便在于其“書法不隱”,蓋“良史”當以“實錄”為己任。
要言之,先秦時“文”與“史”難舍難分。“文”是廣義上的文化,“史”是以記錄為務的官職,“史”之所記即為“文”,且并不排斥文采。另外,正如“文”的背后總是承載著一定的價值選擇,“史”作為記錄者,即使是書法不隱,也已經隱含了一定的傾向。
二、分野:兩漢時期\"文”“史”關系的承古及分化的端倪
兩漢時期,“文”的含義沒有發生顛覆性的改變。個中變化在于,“文”在漢初時多被解為廣義上的文化、禮樂、文飾,但隨著時間推移,“文”在使用中越來越多地指向文章、文辭、文獻、學說等語言文字活動。此期人們用得比較多的詞語是“文學”或“文章”。就“文”的“文章”這一義項來看,漢代的文章觀是一種大文學、雜文學觀,無論是詩賦還是史傳,無論是游戲筆墨還是實用文類,都屬于文章,如《漢書》云“文章則司馬遷、相如”[6],將作史的司馬遷與作辭賦的司馬相如相提并論,《論衡》則將陸賈、司馬遷、劉向、揚雄皆并稱為“文章之徒”[7]。凡此皆可見文章范圍之廣。
“史”字于兩漢依然主要用于官名,并且和先秦一樣,種種“史”職官員與后世修史之官有別,更接近于執掌文書、典藏文籍之官,比如西漢司馬遷所任的太史令和東漢班固所任的蘭臺令史,其職責原本都與修史無涉。不過考慮到語言內部詞義感染等現象,“史”字的義項已經在向“史書”傾斜。
既然“史”在兩漢依然是記錄者,而“文”也依然包羅種種文獻,那么“史”所記載成書的東西當然依舊是“文”,“能雕琢文書,謂之史匠”[7]。就此而言,兩漢時期“文”與“史”的關系和先秦有著一脈相承的一面。這種一脈相承的另一面在于,二者的價值依然都著重于社會教化作用。兩漢時期,尤其是在經學昌盛后,官方正統對于文章價值的判定主要是根據其教化效果而非外觀形式。而作為“記事者”的史職官員作為朝廷一員,表露在外的價值立場也不會過于偏離經學范圍。
但這一時期,“文”與“史”的關系除了和先秦有相通之處外,也出現了新的變化。先秦時期還幾乎沒有“文體”的意識,兩漢時雖然也還沒有形成明晰的文體概念,但人們已經發現,由于行文的詞匯、風格以及作者目的等等不同,不同文章便相應呈現出不同面目。以賦來說,有些是“麗以則”,有些是“麗以淫”。不同文體差異更大:“賦”以鋪張揚厲的華麗形式外觀著稱,盡管大賦在風行的同時,也伴隨著“文麗用寡”“露才揚己”等批評,但必須承認,倘若不“麗”則不再是大賦。而史職官員們在寫作史傳類文章時則要符合“文直事核”的“實錄”標準,才堪稱良史。顯然,在漢人這里,賦家和史官雖然同樣是創作文章,卻已經有著不同要求。這說明,不同文體的特征已經為人所關注,這便為后世辭章之文與治化之文的區分奠定了基礎。
當然,由于經學占據正統,華美之文與史傳文章的命運也不相同。史傳類文章的創作更容易貼近經學標準從而得到主流話語的肯定。但大賦卻很難因為“麗”的形式特征而為“尚用”的主流觀念所認同,而必須要依托于“諷喻”。
三、異轍:辭章與史述的分途
魏晉南北朝以來,“文”和“史”的含義都發生了較大變化,二者也逐漸拉開距離。
就“文”來說,魏普六朝之“文”呈現出一種審美化傾向已是學界共識。雖然泛文化觀念仍根深蒂固,但人們在使用“文”字時則主要落在文辭、文章的層面上。這一時期的“文章”也仍屬于雜文學,但“文”的文飾義越來越受到關注,許多文章也呈現出“麗”“緣情而綺靡”的特點。由于經學地位的暫時下降、貴族對文采修飾的偏愛、才子的個性高蹈、聲律訓話論的發現、語言詞匯的日漸豐富、文體類別和文集編纂的蔚為大觀等因素的共同作用,這一時期的文章呈現出流麗的總體風氣。正是在這種時代風氣下,“文”在落到具體語境之中時,有時候義項直接縮小到幾乎與“美文\"等同,比如蕭統《文選》以“能文”“翰藻”為選文標準[8],蕭繹更是直接表示“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謂之文”[9]。可見,這一時期人們對于“文”的認識,就其主要意涵來說,更加傾向于雕縟文辭、情靈搖蕩的風格。
就“吏”而言,魏普以降,尤其是南北朝以來,朝代林立,修史之風盛行,“史”字在延續“史官”含義的同時范圍也隨之擴大。這一時期的史官已不僅是文書之官,而是真正成了載筆修史的專門官員。自魏明帝“置著作郎官,隸中書省,專掌國史”[10]后,史官制度發生了重要轉折。也正是在這個史述繁盛的時期,“史”字終于可以獨立承擔“史書”“史事”等含義。另外,在文獻
目錄中或學科分類中,“史部”也漸趨成型。西普荀勖《中經新簿》之丙部雖未以“史”為名,但其所著錄文獻已具備了“史部”雛形。這一時期,還出現了“史學”一詞,《晉書》載東晉元帝太興二年(319年),后趙石勒設立經學、律學、史學、門臣四祭酒[1],南朝亦有“史學”之名。可以說,魏晉南北朝時期,“史”、史述已經成為一個獨立的門類。而史述文章的寫作標準基本還是繼承了先秦兩漢以來的“微言大義”“實錄”“有補于世”等原則。比如,范顓認為陳壽《三國志》雖然文辭質直,但“辭多勸誡,明乎得失,有益風化”[11],才更可貴。總體來說,人們對于史述的要求還是要能有助風化,至于文采如何則在其次。
當人們對“文”的關注轉移到文辭的華美,而史述作品則仍以“實錄”為旨歸時,辭章與史述、文士與史官之間的區別也愈發凸顯,并呈現出分離的傾向。這意味著,隨著“文”的范圍的下降,“文”與“史”正在逐漸成為兩個不同的領域。最早在東漢,至遲到六朝,由于“文”與“史”的觀念的變化,二者的關系已經從“文史不分”走向了“文史異轍”。
需要謹慎看待的是,盡管六朝時期“文”與“史”漸漸向不同的方向開拓疆界,也很難斷言在這一時期實現了不同知識領域的“自覺”。很多時候,對于自我的確認產生于他者的對照,但自我與他者之間的界限總是很微妙。對“史”而言,其在與辭章分離的過程中處于相對被動的位置:最初并不是“史”主動和“文”劃清界限,而是華辭麗藻先一步將缺乏文采的“史”排斥到了一邊。但競麗追新的力量太過強大,“史”也不可避免地帶上這種時代風氣,且其時撰寫史書者大多是文士,諸如謝靈運、沈約、任昉等,他們撰寫史書時未必以十分明確的史家身份自居。
就“文”來說,藻麗之“文”在這一時期的高標獨立固然是由于其發現了自己的獨特之處,但同樣也是在試圖與作為他者的經學保持距離時才強烈要求另一種權力。曹植尚且還婉曲地表示以“立功”為追求,而對“徒以翰墨為勛績,辭賦為君子”[12]表示了批評。到了南朝,蕭統、蕭綱等人則直白地宣稱自己更偏愛的乃是辭藻的華美了。不過,原本在經學的統攝力衰落之后,文章可以書寫的世界本該更加遼闊,但為了宣示自己的與眾不同,一些文士對于經、史采取了輕慢的態度,反而導致了為文或選文時取徑的縮小,這也招致了當時和后世對于其“浮華”的批評。
如果說六朝時期,“文”與“史”已經踏上了分離的道路的話,到了唐代,這種趨勢則更加顯著。當劉知幾批評六朝史筆綺麗的文風“文非文,史非史”時,說明史家與文士之間的界限正變得愈發清晰。唐代之后,史家的自我意識逐漸強化,甚至反過來有壓制文士的勢頭。中唐后,道統和古文的重興又使“文”的觀念再次發生變動,在較廣大的泛文化觀和狹義的辭章之間左右搖擺,這也促使“文”與“史”的關系呈現出復雜的面貌。
通過梳理先秦至六朝“文”與“史”的含義演變以及二者之間的界限,可以說,雖然總體上二者確實走上不同的道路,但并非決然對立。說二者不能完全分離,主要是文章層面的事實:一方面,史官記事必須借助于文辭。并且受到史官主體等的影響,史書敘事往往不乏文采。另一方面,史筆又影響著后世的敘事文體,使得一部分文士之文章也難以擺脫史傳的影響。說二者是兩個不同的領域,則是發現二者在行文、修辭、功能等方面確實各有特征,不能混淆。當東漢后期尤其是六朝以來,辭章之美與史述之真被發現后,二者雖然藕斷絲連,然而再也無法回到混沌不分的狀態,卻是不爭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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