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成熟\"

在美院讀書的時候，老師向我提出了一個讓自己思考很久的問題——\"藝術的意義是什么？“后來，在工作的過程中，我陸續遇到了很多不同或者相同的回答一—有的人說：藝術是一種人的本能表達；有人說：藝術是一個人成為人的工具；還有的人說：藝術本身想呈現和訴說的，原是人類的普世價值觀，以及共有的情感.于我而言，這些回答似乎都對，也似乎都不對。生命的多樣性與復雜性決定了藝術的多樣性和復雜性，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多，人對于藝術的認知也在不斷地發生著變化。或許，藝術就是一種無法定式的存在，它隨著生命的變化而變化，永遠處于一種運動的過程之中。

藝術充滿于生活之中，貫穿于生命的一切歷程；反過來，生命的展現、延續及其自我創造不但離不開藝術，而且，藝術本身簡直就是生命赤裸裸地本質表現。藝術和生命之間的不可分割性和相互參照性，使藝術和生命雙方都同時包含自由創造和導向審美境界的特征。

對于劉立宏來說，退休似乎是一個微妙的節點。

退休之后，他從繁忙的事務性工作中抽身出來，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藝術創作中，從攝影系主任轉身為了藝術家。身份的變化，也帶來了心理狀態的變化一一在現在的一些聚會里，他一直說自己放松了，這個放松讓他能夠有更多的精力專注于自身的藝術創作。但有一個更明顯的變化：在身份轉變的同頻時段，他的藝術創作自身也開始發生悄然的轉變，仿若冷卻了對于\"紀實攝影\"的熱情，轉向為更具繪畫性語言的多媒介實驗一一換句話說，他由以往的自己與現實世界之間的直接關系，轉向為自己對于現實世界的具身性思考。而當新的作品系列展現在自己的面前時，其面貌令大家眼前煥然一新。

少年學畫，進入魯迅美術美院求學時的專業卻是設計，后來，又留在了魯迅美術學院的攝影系任教。而在攝影系30多年的任職期間里，劉立宏的主要創作媒介都是攝影，從作品《冬至》到作品《消失的土地》，從作品《游移》到作品《工業城市花園》.....中國北方的\"人\"與\"景\"一直是他長久以來所關注和拍攝的重要內容，也成為他全盛時期的代表性作品。但恰恰在退休以后，他重返了繪畫性，面對這次轉向，他說：“新的創作方式讓自己非常激動，血壓升高，太有趣，空間很大，要一直探索。\"

在經歷了繪畫、設計與攝影等漫長且多元的實踐后，劉立宏開始真正構建起自己的藝術語言與形式，而\"松\"系列作品似乎是其藝術語言建構的源起。那么，這種建構既是他對于自己漫長藝術生涯的一種凝結，也是其在人生進入到新階段后的一種感悟一一在生活，學習，借鑒以及實踐之后，將自己的知識與人生感悟進行了新的融合。至少，對于現在的劉立宏而言，純粹的\"紀實攝影\"似乎已經成為過去式，當然，未來是否還會繼續猶未可知。面對當下的、更具繪畫性語言的藝術創作，他變得非常具有激情一一新工作室離家不遠，他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沉浸在工作室里，聽著音樂做著作品。在創作新作品的過程中，他放松、快樂，也緊張、刺激，偶爾還需要顧及一下自己的血壓，不能因為自己的興奮而\"飆\"得太高。

由此來看，退休對于他來說，似乎是一種精神上的解綁，讓他重新回歸了少年時的志趣。

藝術簡歷

劉立宏，1958年生于沈陽，1982年考入魯迅美術學院工藝系。魯迅美術學院教授，前魯迅美術學院攝影系主任。部分個展：2021年，“工業城市花園”，中國沈陽；2020年，“松”，2020年，中國廈門等。部分出版物：2017年，《劉立宏一一風物一城》，浙江攝影出版社;2014年，《劉立宏·沈陽三部曲》，中國民族攝影藝術出版社；2010年，《剩余與額外》，上海文藝出版社等。作品被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中國美術館、廣東美術館等多家藝術機構收藏....

對話劉立宏

FOTO：觀看您的新作品，其核心似乎是以松的形象為主要創作內容，那么，您是從何時開始了這個系列？其間又發生了哪些具體的變化？

劉立宏：開始這個系列已經十多年了，2017年，我在北京舉辦展覽時就展出過一些關于松的作品，而且，在展覽之前，自己拍攝這個題材也已有好多年了。在這10多年的時間里，自己一直都在延續的過程中。

最開始，這個系列是從攝影的角度，以松樹作為創作的主題。拍攝地的福陵、昭陵都在沈陽，都在我的身邊，在自己親身感受和經歷的范圍之內，我對它們非常熟悉。起初，拍攝它們的時候，只是直覺上的興趣，但隨著創作的展開，就自然而然地想要一些變化，于是就做了一些不同形式的介入—一例如，利用轉印的方式來呈現，這個階段的作品在沈陽也做過一個展覽。

退休之后，隨著狀態的放松以及時間的充裕，我開始嘗試使用不同的材料在畫面上實驗出不同的效果，由此，作品的面貌就有了更多不同的變化，所以走向也就沒有停滯，一直在推進中。

實驗過程中所帶來的不同效果讓自己感到興奮，也就是說，隨著年齡和狀態的變化，除了\"松\"這個主題性的內容之外，自己對于后期制作這方面的關注開始增強，興趣也變得更廣。現在的狀態就是收不住，喜歡做，愿意做，因為它有新的變化，能吸引自己去不停地嘗試，這是一種由內而生的驅動力。

FOTO：相較于您以前的作品，現在的作品在風格上有了很大的變化，這種變化是如何開始的？具體的制作方式又是怎樣的？

劉立宏：變化主要是由材料的不同而引發一一從視覺效果來說材料因素的占比特別大。

目前，在創作的過程中，自己想得比較少，而做得比較多。不停的嘗試就會有更多的效果，更多的可能性，所以它能吸引我，能調動自己的興趣。今年，我又去拍攝了三四次，在東陵、北陵拍攝了10多個膠卷。說實在，那幾棵松樹，自己已經拍攝了10多年，但每次去都會有不同想法與感受。

最早的時候用135相機，后來用中畫幅和大畫幅（ 4×5 和 8×10 3相機，不同相機的語言是不同的，產生出的效果自然也是迥異的。其中，中畫幅相機相對方便，角度也更為靈活，所以我今年用中畫幅相機拍攝了很多照片。但現在的作品已經不再拘泥于攝影，

FOTO：剛才，您說“松\"作為自己創作的概念，其實已經持續了10多年，那么，為什么會是“松\"？它吸引您的原因是什么？

劉立宏：首先，“松\"就在自己的身邊一一沈陽的東陵、北陵里種植了大量的松樹，它們在自己生活的這個城市里，我很熟悉；其次，在中國的傳統文化系統中一一特別是在中國的傳統美術史上，“松\"擁有著特別的人文背景一一或者說文化內涵，所以，從精神屬性上講，它擁有著一個相當的高度。

但更重要的一點是：在以它為主要創作內容的這十幾年里，自己對其從未感到過厭倦，它能帶來各種的效果，各種的可能性，這些都讓我覺得十分有趣，且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可以一直持續性地創作下去。所以，“松\"吸引我的原因是多元且復雜的，無論是其擁有的、深刻且廣泛的文化背景和歷史背景，還是自己生活的城市環境與自己成長的文化環境，它們共同雜糅在了一起。此外，這也是一個漸進的過程。

FOTO：那么，是否可以這樣講：從最初的拍攝對象，到現在的作品里的一個創作元素，“松\"在您作品中所扮演的角色一直處于一種變化的狀態？

劉立宏：在不同的階段，我需要的東西是不同的。舉個例子，今年為什么繼續使用方便的中畫幅相機，那是因為自己現在在拍攝的時候，所思考的問題是后期的如何組合一一使用什么材料，使用什么技術......中畫幅相機能夠讓自己的拍攝變得更加隨意和自由一可以走著看，坐著看，角度取舍的時候就像在收集圖譜、收集素材，更多的是從繪畫的角度方面來進行思考，從材料的風格方面進行探索。但在以前，自己的拍攝卻是一種創作的狀態。這種轉變讓創作的空間變得非常廣闊，而相應的，這種變化也讓過程與結果都不一樣了。

我轉向了更廣闊的維度，這樣，攝影的過程就轉變成搜集素材的過程。現在，從媒介的邏輯上講，自己當下的作品應該屬于綜合材料的范疇一一當照片拍攝完后，我會把照片轉印在不同的材質上，例如宣紙或者油畫布一一各種可以承接繪畫的材質，轉印完后，我開始在上面繪畫，做一些畫面上的嘗試，有很多即興的想法在里面，這是一個逐漸推進的過程。

FOTO：轉印、底色、手繪、拼貼，有的作品甚至還鋪上了實物的松枝，多種不同方法的運用，整體上讓作品更有了一種繪畫感。

這種反復推敲的創作方式和過程，需要經過時間的檢驗與沉淀，而且，自己所使用材料的效果變化也比較大，例如，有時候，剛完成了一張作品，看著挺好，這讓我挺激動，挺興奮......抽根煙，再認真端詳端詳，還是很好......甚至，血壓都會跟著高起來，但過了幾天或者一段時間后，再來看它，便會發現一些新問題，于是，我就想再調整一下；也有的時候，剛完成作品時看著不行，自己不以為然，感覺畫得不好，便將其放在一邊，但第二天再看時，卻發現其很精彩，簡直太好了...會有這樣一個反復的過程，真得放一段時間以后才能說作品能否立得住。

劉立宏：應該是吧，現在的整個制作過程，在方法上和思維方向上都與繪畫是一致的。

從某種程度上講，現在的創作受狀態的影響很大，這也是為什么作品的樣貌在自己在退休之后有如此大變化的原因。因為退休以后，我的狀態放松了，就變好了。

年輕的時候，我學過繪畫，大學的專業又是設計，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就會在自己創作的過程中流露出來。在實驗性的創作過程中，你無法預設作品的最終樣貌，它的狀態完全依靠材料在制作過程中所呈現出的效果一一在過程當中和之后，即興判斷的因素則更多。

與攝影相比，自己現在的這種偏向繪畫的創作形式，拓展的空間顯得更大，能夠有各種各樣的變化。就像我剛才所說的，有時候會做得很激動，很驚訝，舉個例子，有時，在不同的宣紙上，它甚至能夠帶來不同的效果，而這個過程也會衍生出新的想法。

創作為什么可以一直持續，能夠做很多年？有的人一個題材能夠畫一生，就是這個過程會有更多的細節推著你往前走。除了內容和主題之外，這個過程給予我的感覺是吸引人的。

FOTO：那么，目前階段，對您的創作產生影響的因素有哪些？

劉立宏：現在看，還是繪畫方面的東西多一些。在當下的網絡時代，資訊變得非常豐富，獲得信息的方式也變得多元，近幾年，自己感興趣和關注的內容還是偏繪畫的東西多一些。

FOTO：聽音樂，寫書法，這些都是您多年的興趣與愛好，那么，您覺得音樂和書法對自己的藝術創作有哪些影響？

劉立宏：音樂和書法應該只是一種表象，實際上還是跟退休后的狀態有關系。自己已經不像年輕時那么有激情，當時，對于自己高度關注的事物感興趣，會特別關注一些熱點。但現在，興趣點有些偏移，像剛才說的聽音樂，寫毛筆字。寫毛筆字是一種放松，我一直將其當作調節情緒的方式一一寫字能讓我靜下心來，調解年輕時的各種壓力。雖然寫了很多年，但直到現在，也沒有把它視作作品，都是臨帖，臨不同脈絡或不同風格的幾個人的字帖。

聽音樂也是，以前，自己聽的音樂都是一些比較嚴肅的古典樂，例如馬勒（GustavMahler）之類?，F在聽不動了，一聽就激動，血壓會升上去。也不敢看電影，好的電影我都不敢看，情景一帶入就激動，血壓也會升高（笑）?，F在會聽一些輕松的音樂，十幾年前，我就跟阮義忠老師討論過這個問題，我問他喜歡聽什么音樂，他說聽了那么多，最后經常聽、也愿意聽的音樂就是海頓（FranzJosephHaydn）。海頓的音樂很純粹，音樂性強，沒有那么刺激。所以，每個人（的結論）好像都差不多，隨著年齡的變化，自己的興趣點也在發生改變，音樂與創作一樣，它和生命有關，和時間有關，都處于變化與發展的過程中。

FOTO：如您所言，早年的繪畫經歷在現在的創作中顯現出了影響，而音樂和書法也以內化的方式展現在作品的樣態里，甚至，您在創作時，身體的節奏中也蘊含了一種律動感。

劉立宏：這很微妙。有時候，有些音樂的確能在情緒上起到襯托的作用，在創作或者寫字的時候，如果將音樂作為背景，能產生一些情緒上的代入；但是，在思考的時候，音樂卻無法進入一一通常，音樂在不知不覺間就消失了。舉個例子，早上天氣很好，我來到工作室，打開CD機，伴隨著音樂開始創作，當心神逐漸沉浸在創作中的時候，音樂便仿佛消失了。多數時候，自己都沒沉浸在音樂中，大概就這個意思，換句話說，自己的思考模式是分階段的，某些時候，音樂可能會在情緒上產生影響。例如，我們剛才一直在講放松，音樂的確會讓你的情緒放松，然后，這種放松的情緒確實可以更好地將自己帶入到創作之內。

FOTO：在您以前的作品里，人與城市都是您關注的具體對象，那么，它們以后還會出現在您的創作里么？

劉立宏：目前，只能說它們都是上一個階段了，現在的自己對于以前做過的（作品）沒有了一點興趣。

以2007年的作品\"土地\"系列為例，當時，自己拍攝了20幾個村莊，其位置就在現在的莫子山公園一帶，屬于渾南新區。巧合的是，我現在的工作室就在莫子山公園的邊上，也就是當年拍攝的那些村莊的附近，包括拍攝的玉米地，也在那一帶。從時間的維度講，近20年的時間過去了，一切都變了，自己能沒有感受嗎？但如果還是從攝影的視角去創作，我就沒有什么興趣了，因為環境變了，它吸引你，打動你的東西沒了一一我的意思是說，時間的變化帶來了不同，那里（鄉村）變成了新的城市以后，有沒有可做的？現在再拍的意義是什么？對比時間上的變化，你不變，時間在變，一切都在變，如果你變了，那這種變化的意義是什么？...所以，單純以攝影這種媒介而言，我覺得局限了一些。

重新回到作品本身，如果自己沒有新的想法，就不會有觸動。其實，這個問題我確實也有想過，但好像沒想到什么更好的呈現方式，或者說，時機可能還未來到。

FOTO：您覺得年齡對于自己的創作產生了哪些影響？

劉立宏：暫時我還沒有什么體會，感覺還行，除了體力上的變化一一畫著畫著會感覺累，除了這方面的感受，別的好像還好。

FOTO：其實，我是想問，年齡對于藝術思想方面的影響，那么，是否可以這樣說：您的藝術創作已經進入到了一個新的階段 I 時期？

劉立宏：我希望是這樣，對，自己挺喜歡現在的狀態。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作品除了關注的內容之外，表達上也應該有所變化，要有一些新的呈現形式。自己以前的作品多以影像為主，那么，我現在就想利用影像進行一些實驗，看看能不能做出更多的效果？這是自己自前的興趣點。在自己的創作體系里，純粹的影像開始逐漸\"退場\"，逐漸轉移，現在，最能吸引我的就是改變。

FOTO：所以，您是覺得退休之后，自己整體的創作狀態變得更好了。

劉立宏：對，整個人都是放松的，進入了一種游戲的狀態—注意力更集中，時間也更充足。以前，每天都很忙，心靜不下來，也坐不住。經常跟幾個美術學院的專業老師聊天，大家都深有體會一一退休以后，大家的狀態都放松一些，精力也更集中了一些，畫畫的感覺都更好了。美術學院里的很多老先生們，（他們的）那些好畫都是在退休以后畫的，特別是國畫，你沒有個八九十歲的沉淀也很難成名。閱讀這些老先生們的畫作，在五六十歲的時候，他們畫得都挺生硬，也挺沖，越到后來畫越好，確實跟年齡有些關系，還有經驗和實踐上的積累。

當然，再老就不行了，再老就畫不動了（笑），所以，這個時候是創作的好時機，通俗一點講，就是成熟，到了成熟的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