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不等于現實,也不可能等于現實。瑞典籍攝影師JH·恩斯特龍(JHEngstrom)作品就常常在現實世界與內心世界之間來回跳躍。恩斯特龍從來不拘泥于傳統的紀實攝影路徑,在他的攝影語匯中,彩色攝影與黑白攝影常常交替出現,且都充斥著鮮明的感情色彩,色調、影調令人過目難忘。盡管照片都是他自己拍攝的,但被編輯出的感覺像是,照片都是他拾來的陌生世界的產物,其中的微妙氣質讓恩斯特龍的攝影書有著一種難以言說的私密感、孤獨感和脆弱感。
恩斯特龍的作品表面上看是紀實,實際上都是抒情。恩斯特龍對這種表達方式駕輕就熟,這種他所獨創的攝影語匯也讓他收獲許多肯定。他曾于2005年因《試著跳舞》TryingtoDance獲得\"德意志交易所攝影獎\"(DeutscheBorsePhotographyPrize);于2015年因《一切都很好》ToutVaBien獲得該年度徠卡·奧斯卡·巴納克攝影獎(LeicaOskarBarnackAward)。在此之前,他在巴黎做過時尚攝影師馬里奧·特斯蒂諾(MarioTestino)的助手,在瑞典做過紀實攝影師安德斯·彼得森(AndersPetersen)的助手(后來二人還合作出版過一本攝影書《來自家鄉》)。1998年至2000年間,他還曾在羅伯特·弗蘭克(RobertFrank)位于紐約的工作室里工作過一段時間。
恩斯特龍已經出版過二十多本單行本攝影書。這其中,《戴高樂機場》CDG相當特別,這本書仍然屬于恩斯特龍獨特的攝影語匯,但又與他常見的那些具有強烈民間私密色彩的系列作品有所不同,而且在此之上,延伸出一種具有形式主義的試驗性形態,即便在這本書出版17年后的今天看來,依然具有先鋒性。
對于J·H·恩斯特龍來說,戴高樂機場一直有著特殊的意義。他十歲時隨父母移居巴黎。戴高樂機場是他第一次接觸祖國瑞典以外的世界。移居不僅讓他與巴黎這座城市建立了深厚的聯系,也讓他與戴高樂機場,以及通常意義上的機場建立了深厚的聯系。為了這個項目,他獨自在一家機場賓館待了三個星期,在航站樓內外拍攝照片。機場成為了觀察身份認同和人際關系歷史的場所。他以虛構、詩歌和神秘的視角來觀察機場,并由此引發了社會、城市和建筑層面的思考。
《戴高樂機場》硬皮精裝,采用了橙黃色的蒙布,沒有設置書封(防塵罩)。正面是一幅機場細節的照片,背面則印有登機牌一般的書名等基本信息。這本書開本比A4紙剛好大一圈,對于135畫幅的照片而言,這樣的開本不大不小剛剛好。翻開內頁,所有照片都在右頁,所有照片都是橫幅,所有照片外圍有一圈窄窄的白邊,這樣的呈現形態顯得精致、工整,對頁面的利用有效,且不浪費紙張。而書中的照片,由46張晦暗色調的拍攝機場局部的照片和7張拍攝監視器/電視機屏幕的照片組成,兩組照片一前一后,共計53張彩色照片。如果你是一位嚴謹的視覺現實主義者,那么你恐怕要挑剔了一一因為這批照片,尤其是那前置的46幅機場的圖像,全部是陰郁、灰暗、毫無生氣的色調,仿佛整個世界都籠罩在一層濃重的、陰沉的、黑暗的霧霾之中,以及所有物件都被陽光烤的褪色,又蒙了多年的灰的破敗不堪的效果。而且,所有拍攝機場的照片里,一個人都沒出現過。而最后那7張拍攝監視器屏幕的照片,是一系列連續拍攝的結果,有點像是視頻截圖,顯示的是一堆夫婦/情侶在機場相見擁抱的情景,其中女性一方露了臉,她的臉上洋溢著愉悅、幸福、滿足的表情。
那么,這本書究竟要描繪和表達什么?當你帶著這樣的問題重新仔細翻閱一遍這本書的時候,你會發現這本書的內頁,除了標題頁和末尾版權頁有一些必要的文字外,這本書沒有任何介紹性的和評論性的文字或文章。這又加重了你一頭的霧水。于是你只好硬著頭皮,認真觀看每一頁上印制的圖像一一我想,這就是作者以及這本書的編輯想要達到的效果吧。
前置的46幅機場的圖像就是恩斯特龍拍攝的機場外觀,包括一些混凝土結構的基礎設施:立交橋、道路、飛機跑道、航站樓、塔臺,以及草坪、移動舷梯、工具車輛....諸如此類,平淡無奇,可以說世界上任何一個機場都具有這些構成,而且恐怕外觀都差不多。顯然,恩斯特龍是在用攝影描繪這座機場,而特別的色調讓這批照片處于某種特定的語境或時代情境中。根據這批照片,我展開了聯想。我首先想到的是,這本書所呈現的圖像面貌,像是一種具有科幻色彩的電影,照片中所展現的是末世遺存的樣貌一一設想在若干年后,人類滅絕了,但這座機場卻被完好地保存下來,像是被時間機器凍住了一樣,這座機場永遠地停在了某個瞬間(類似切爾諾貝利的狀態)。恩斯特龍利用他手中的相機,精心拍攝了一系列無人的場景,再用他所擅長的后期手法,制作出了這樣一系列彌漫著黑暗、憂郁和悲觀的氣息的機場照片。
但我對自己所聯想出的答案仍然不敢確定。我找到了這本書的出版方,德國史泰德出版社的頁面,上面有一段簡短的文字介紹:\"....對于J·H·恩斯特龍來說,戴高樂機場一直有著特殊的意義。他十歲時隨父母移居巴黎。戴高樂機場是他第一次接觸祖國瑞典以外的世界。移居不僅讓他與巴黎這座城市建立了深厚的聯系,也讓他與戴高樂機場,以及通常意義上的機場建立了深厚的聯系。為了這個項目,他獨自在一家機場賓館待了三個星期,在航站樓內外拍攝照片。機場成為了觀察身份認同和人際關系歷史的場所。他以虛構、詩歌和神秘的視角來觀察機場,并由此引發了社會、城市和建筑層面的思考。\"
讀完這段話,我想我可以確定這套作品的一部分設定了。恩斯特龍的做法實際上和上海的攝影創作者馬良的手法有些相似之處:他們都是在用照片\"造假”,他們都用晦暗的色調將照片所描繪的人或現實情境化。或者說他們都用照片構建了一個想象中的世界:馬良的作品所創造的那個世界與他的記憶或舊時代有關;恩斯特龍則創造出了一個超現實的世界,無人的照片構建出空蕩死寂的機場,而這機場的死寂所體現的意味處于開放狀態一一機場的問題究竟是怎樣的?需要你自己去腦補,它可能是對一種候機旅客心情的描繪,他們困于出發地與自的地之間,茫然無措,疲憊中有份隱隱作痛的悲傷與憂郁,此時他們看到的世界是死寂的;或許也可能是恩斯特龍童年記憶中的戴高樂機場,照片所實現的功能是一種印象派畫面的戴高樂機場;當然也可能是我所聯想的那種末世遺存的科幻敘事......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些機場照片所描繪的平凡蘊含著不安的能量一一剛好與末尾的7張照片所描繪的主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對相擁的情侶所代表的是人性中美好的部分,是溫暖的、溫柔的、健康的畫面一一而這些美好的畫面,是出現在監視器的屏幕上,像是偷窺的視角,這讓這份美好永遠地留在了已逝的過去。
恩斯特龍這套作品的高明之處就在于這份不確定中他用攝取自平凡世界的圖像疊加上精心調制的色調,激發觀眾和讀者豐富的想象,讓每一個人都能用自己的聯想找到自己所關心的議題,并因為看到這些圖像,強化對這些議題的認識。每個人都從這批照片中體會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視覺經歷,每個人也在這種獨特的視覺體驗中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部分。這既是攝影這種媒介所具有的普遍存在的優勢,同時也是恩斯特龍的《戴高樂機場》所著重發揮的部分。這套作品不僅立意巧妙,值得玩味,而且視覺雋永,令人過目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