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山

一

在晚霞消失的地方，有一座叫神女峰的山。

天上的神女如果貪戀凡塵，觸犯天條，就會被壓在神女峰下嘗三千年苦果，飲九萬年恨水。

不知是苦果不夠苦，還是神女命中注定要歷劫，山中受罰的神女越來越多，多到每年都有人來“劈山救母”。但數百年過去了，那些山始終壓在神女們的身上。

“是神女們的孩子力氣太小嗎？”“是他們劈山的斧子不好使嗎？”“是壓住神女們的山會不斷變高嗎？”

小狼女曾經最喜歡看劈山的熱鬧了，她總是能想到很多稀奇古怪的問題。

可今年，她不能躲在石頭后面看熱鬧了，她要跟著劈山的孩子，一起進山。

因為她的狼王母親，在神女峰消失了。

二

一頭狼要跟著人進山“救母”，這實在嚇人。幾乎所有進山的孩子看見小狼女后，都拐著彎繞著道，跑遠了。

小狼女在山谷的入口處等呀等，等到樹的葉子都落光，等到石頭縫里長出了雪花，也沒有等到愿意和她同行的孩子。

小狼女氣呼呼地想：凡人也沒什么了不起的，他們從來沒有成功過，我自己去！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小狼女去了山下的村莊。

村民們發現了狼的腳印，舉著火把將羊圈守得嚴嚴實實。

小狼女偷偷溜進樵夫的家里，叼走了一把磨得锃亮的斧頭。小狼女開心地在雪地里轉了兩圈。她想阿娘如果看見她這招“聲東擊西”，一定會為她驕傲的。

正當小狼女高興時，她迎面撞上了兩個趕路的孩子：一個背著臘肉的女孩和一個背著銅斧頭的男孩。

男孩喊：“阿志，斧頭！那匹狼叼著斧頭！搶過來，你就有斧頭了。”

三

給一個女孩起名為阿志，很奇特。

小狼女不準備嚇唬她，所以她把斧頭放在了腳邊，開口問：“你要斧頭干什么？”

“我想去劈開壓住我母親的山，但大家都說女孩子沒有力氣劈山，爺爺不希望我出門冒險，所以把家里的斧頭都藏起來了。”

小狼女甩了甩爪子上的雪，說：“你就算沒有斧頭，也不能搶我的啊。”

阿志急忙擺了擺手，從背后的籮筐中拎出一條臘豬腿，放在小狼女面前。

“我不搶你的，我拿臘肉跟你換。”

小狼女看著那塊重達幾十斤的臘肉，說：“你爺爺看走眼了，你很強壯。”

阿志一點兒也不怕野狼，她甚至伸手輕輕摸了摸小狼女的耳朵。

“那你同意跟我交換了？”

“我把斧頭送給你，你帶我進山找我阿娘。”

只有擁有神女血脈的子嗣才能穿過神女峰山口的法陣。其他凡人、妖怪都不行，甚至連一只蒼蠅都飛不進去。

小狼女也不知道自己阿娘是怎么進去的，本來她想著阿娘能穿過的山口，她也一定能行。實在不行，就用斧子劈條路出來。但現在遇到了阿志，事情就簡單多了。

四

阿志向小狼女介紹，帶銅斧頭的男孩是她的表哥阿竹。他們的母親，都是天上掌管云霞的仙女。

小狼女也跟阿志介紹道：“我阿娘是統領狼群的狼王，她叫青狼女。你們的母親叫什么名字？”

阿志一愣，她和她的家人一直都在思念母親，她還擁有母親的畫像，但她從來不知道母親叫什么。從記事起，母親和姨母被提及時總是被稱作“阿志的母親”“阿竹的母親”。

阿志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緒，像愧疚，又像惱怒。阿竹拍了拍她的肩膀，爽朗地說：“等我們救出各自的母親，問問她們。”

兩人一狼，走了七天，終于到達目的地。大家這才發現，原來神女峰是由無數座小山峰組成的。

無數座山峰掩映在云與雪之中，美得像卷軸上的畫。

阿竹驚訝于眼前的美景，忍不住感嘆：“這山水美得令天地動容。”

阿志和小狼女卻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那些山在動！它們真的在動！

眼前的無數座山峰緩慢地移動著，如同層層展開的屏風。移動的山，怎么能壓住神女呢？

直到他們走近了，看得真切了，才發現所有的神女正背著山緩慢地行走。這令天上凡間都為之驚嘆的美景，是由無數神女背負而起的。萬丈山石，壓彎了她們的腰，把她們的臉壓進了泥土里。

阿志喘不過氣來，一股莫名的情緒在她的胸膛里燃燒。阿志以為自己會為找到了母親而感到開心，但此刻她覺得自己也被壓在了山下，不得自由。

五

“娘——”

“阿娘——”

他們的呼喊，讓所有的山峰都停住了。

阿竹先找到了他的母親。

阿竹的母親頭發凌亂，肩上都是傷痕。但她聽到阿竹的聲音，仍舊竭盡全力地背著山往兒子這邊走來。

阿竹跪倒在母親膝下，哭著喊：“娘啊，兒來遲了。”

“不遲，什么時候來都不遲，哪怕你不來，娘也不怪你。”

“娘，我這就劈開此山！”

阿竹取下身后的銅斧頭，一斧一斧地劈著母親身上的山。山石不斷地從母親身上滾落，似乎再來最后幾下，這山就要完全被劈開了。

阿竹欣喜地向母親描繪未來的美好生活：“娘，我成親了，等您回家，您就可以當祖母了。我們一家人團團圓圓，您也可以享盡天倫之樂。”

話還沒講完，地上的山石又骨碌碌地滾動拼合，重新回到了阿竹母親的背上。

母親推開了阿竹，勸他：“孩子，早些回去吧。母親背上的山是無窮盡的。”

她望著自己的孩子，把腰壓得更彎了一些，她純潔的母愛早已讓她將生死拋到一邊。

阿竹將斧頭狠狠地砸向了地面，無力地喊：“娘啊……”

六

阿志也找到了母親。

她拼命地劈著山，劈到斧頭都卷了刃，劈到她的掌心流血，劈到她的眼角流淚，但母親的腰仍舊彎著。

“怎么辦啊？娘，我要怎么做啊？”

母親也勸阿志：“遠志，回去吧。我身上的山，不重的。”

原來她叫遠志，原來母親曾希望她去遠方。

阿志用力地搖頭：“不，山壓在你身上，就像壓在我身上一樣痛。”

阿志不停手，她拿著那把已經破爛的斧頭，繼續劈砍。

她邊劈邊跟母親說話：“娘，你在天宮時叫什么啊？”

“我叫梳云神女，你姨母叫織霞仙子。”

“等你從這兒出去以后，你想干什么？”

梳云神女輕輕地笑了，在她成為母親，被壓在山下后，再也沒有人問過她這個問題。她思索了一下，說：“我想再去梳一梳秋分時的云。”

“好！”

阿志用力地劈下一斧，高山為之一震。

梳云神女問：“但我去管理云霞，就沒辦法照顧你了。”

“沒關系，我不想變成壓住娘的另一座山。”

阿志又用力劈下一斧，整個山谷為之一震。

“最后一斧！”

阿志將渾身力氣聚集在斧頭上，傾盡全力砍出一斧。

梳云神女背上的山被完全劈碎，山石散落在了地上。

阿志想去抱自己的母親，周遭突然傳來緊箍咒一般的念誦：“女本柔弱，為母則剛。”“母性就是本能地為孩子付出。”“一個賢妻良母可以振興家族的三代。”“一個才女可以培養出無數棟梁之材，這是你身為母親的驕傲。”……

原本散落在地上的石頭像聽到了召喚，再次往梳云神女背上聚攏。那些石頭有些閃著光，有些貼著敕封的金紙，它們看起來那么耀眼，但又那么沉重。

阿志不知所措。

梳云神女輕嘆了一口氣，說：“遠志啊，走吧。娘希望你再也不用背負此山。”

七

突然從山后奔出一頭青色的巨狼，她長嘯一聲：“跑！往前跑！”她將梳云神女往前推了兩步。小狼女也跟著跑了過來，咬著阿志的褲腳往前拽。阿志和梳云神女在落石聚攏前的最后一刻，用力朝山谷的方向逃跑。

梳云神女赤著腳踩在尖銳的石頭上，卻一點兒都不覺得痛。但她忍不住想回頭，想看看自己的女兒有沒有跌倒，有沒有流淚。

青狼王頭也不回，冷靜地說：“母親跑得遠，女兒才能跑得遠。”

阿志踩著母親的腳印，大喊：“娘，不要回頭！我跟在你后面！”

她們一直跑，跑到了那些山石再也追不到的曠野。阿志“撲通”一聲，趴在了地上。

小狼女用頭蹭了蹭阿志，夸她說：“你是第一個成功劈山救母的女孩兒。”

阿志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小聲問小狼女：“你是怎么找到你阿娘的？”

小狼女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娘是去圈領地的，我一進去她就發現我了。”

神女的聽覺十分靈敏，梳云神女聽到女兒的話，也笑著問青狼王：“你出門開疆拓土，都不告訴你女兒？”

青狼王迎著風長嘯了一聲。“你們人類做母親的標準太高了，高得讓人畏懼當母親。而我們野獸當了母親，也不會被要求褪去獸性，做自己想做的事才是雌獸的本能。”

青狼王伸出厚實的爪子，拍了拍小狼女的頭，驕傲地說：“不過我的這個孩子，勇敢！將來也能當狼王！”

阿志仰起頭問母親：“娘，你覺得我將來能做什么？”

“娘不知道。”

梳云神女低頭望著自己的女兒，她趴在寬闊的大地上，背上沒有任何石頭的痕跡。“但娘很高興，我女兒的未來，不會再一眼望到頭了。”

她起身從天邊摘了半朵云，別在阿志的鬢邊。

遠志聽到了來自遠方的風聲，那是她和母親一起往前飛奔的風聲。

（易 安摘自花城出版社《她來劈開這山》一書，劉 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