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站在了那座爬滿雜草的月臺上,于一片濃霧中,仰著他雞窩形狀的頭,嘴巴張出了不規則的橢圓輪廓。我沿著濕漉漉的枕木往里去尋他,腳的兩側是灰色的碎石路,走得近了,我聽見他在吞那團水汽,咽下去后就開始嘟囔,逐漸露出了不可捉摸的、似哭非哭的笑意來。
“3、6、7……”
“我聽見了,我聽見了。”
“不是17.5。”
這些數字我聽了許多年,也曾在小城那面被紅油漆圈出“拆”字的墻面上用道上的石頭劃記過,試圖尋找這其中的規律和奧妙來,但始終不得其法,最終只好歸結于:他又犯病了。
他好像一直在這月臺上站著,我每每望見他,他都在那里,同一個位置,同樣的表情,如同一個生了銹的錨,就那么從船上被生拋了下去,被劈開的云做的白浪拍打著,無枝可依,無處可去。
“你今天找到‘它’了嗎?”我站在生出銹色的鐵軌上,撥開比我高半個頭的枯草,仰著頭問他。
“找到了。”他說。
“那,你能回家了嗎?”
我很好奇,我知道他一直在找回家的路,第一次遇到他的時候,他倉皇地在月臺上打轉,豆蠅大的眼睛里滿是淚泡。他說,他是從一輛列車上被趕下來的,他被拐賣了,但沒記住車的序號。這團霧,這些年都沒散過,如今他連車皮的顏色都記不清了。
他沒長大,我不知道是歲月停滯,還是他在我的記憶里一直這副模樣。
“回不去了。”他收起梗住的脖子,蹲下來看我。
草太高了,我甚至在里頭看到了雀兒造的窩,小巧可愛,里面壘著一圈蛋。我小心地后退,碎石應該是鉆進了我的鞋里,我疼得用腳尖在方寸里尋它的蹤跡,磨蹭著,才短暫地看清了他的臉。像是敲破殼的蛋清干癟在臉上,其中的紋路被奇妙地拉展了。
他應當是很哀傷的,因為他的眼里又滿是淚了。
“為什么?為什么回不了家了?”我不理解,“你不是找到‘它’了嗎?”
遠處傳來風被穿破的悶響聲,連帶著這片靜草都朝著一個方向猛斜了過去。我慌忙地去扶鳥蛋,聽到他的聲音高高地傳了過來。
他說:“我該走了。”
“你去哪?”
他只是笑,望著我笑,問:“你知道綠皮火車的震動頻率是多少嗎?17.5Hz。”
“而那輛把我從母親身邊帶走的,開到這里的車,震動頻率是7Hz。”
“你知道為什么嗎?”他問我,我伸手想去拉他,卻只觸到他單薄潮濕的影子。
“我不知道。”我聽不懂。
“我一直在等那輛7Hz的列車,可是所有的綠皮火車都不是,我以為是我記錯了,但我今天聽到了,因為那里通車了,我一直等的那輛車是高鐵,可是這里今天才通車。”
“這對于這座小城是件好事,但對我來說不是。”
“我早就回不去了。”他的嘆息聲很大,像是斷簫在湖里回響,冒出水面的時候就只剩悶哼了。
“喂,小孩,你該回家了。”他將從雜草堆里揪出來的一根草團了團,丟進我的書包里,然后笑著說,“明天見!”
“明天見。”我朝他揮手,轉身沿著銹了的鐵軌往回走。右腳有些疼,我脫了鞋,在枕木上用力磕了磕,頭頂落了一只雜草編成的雀兒。
我好像聽見了不一樣的鳴笛聲,腦子在霎時清明了起來,頭頂簌簌落了團狀的濕霧,我張嘴去接,吞咽,鳥雀一樣等著,轉頭拎著鞋往回跑。我想問他,你多大了,要不要跟我去報警,大人一定會幫助你,你在這等了這么久,為什么從來不離開?
你到底從哪里來?過去,還是未來?你的記憶是不是紊亂了,同這塊不斷的霧氣一樣,其實只是你見過,你在旁的地方見過高鐵而已?
我再也沒能見過他,明天見是一場沒契約的約定,也是告別的說辭,他們說,這里早就廢棄了,這孩子癔住了。但我知道,我很清醒。
月臺被拆的那個晚上,我站在雜草堆邊,鳥窩已經不見了,畢竟臨近冬日,雀兒們都往更南處去了,風抱團在月臺的底座上攀爬著,我沁了汗的發隨著雜草偏向了同一個方向。遠處的不遠處,一列高鐵在薄冷的月光里,狠狠沖向了天際。
在山巒與天際交錯的頂端,日頭儼然落了很久,卻依舊是一片血紅色。
我好像懂他為什么回不了家了。
責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