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往春天的綠皮火車

春節前夕，一段段視頻悄然走紅：從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首府凱里駛向貴陽的綠皮火車上，一場場獨具民族風情的文化盛宴正在熱烈上演。身著艷麗民族服飾的青年男女，吹著蘆笙、唱著苗侗歌曲在表演節目，引來車廂內旅客的陣陣喝彩。這列被當地群眾稱為“村火車”的綠皮火車，仿佛不再僅僅是交通工具，而是變身為苗侗民族文化的絢麗舞臺，讓人沉醉于這濃郁的民族文化氛圍之中。

立春過后的一天，因事前往省城貴陽，特意選擇搭乘凱里開往貴陽的5639次列車，滿心期待能親身體驗一番視頻中展現的熱鬧場面。

說實話，已有多年未曾乘坐綠皮火車了。走進車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滿是歸鄉過節的游子、州內返鄉的旅人，還有外出辦事的行人。尤其是在站臺上，身著苗族服飾的大伯大媽們，有的抬著白生生的蘿卜、挑著翠綠的青菜，有的提著咕咕啼叫的大公雞，還有的扛著新鮮的肉……他們如一股涌動的暖流，匯入車廂里，讓車廂里彌漫起濃濃的鄉土氣息。

在特定的車廂里，各類農副產品整齊擺放，琳瑯滿目。有青菜、白菜、蘿卜、大蔥、大蒜等時令蔬菜，也有活禽及肉制品，還有黔東南州本地企業生產的酸湯、魚醬酸、茶葉、天麻、竹蓀等地方特色產品，讓人目不暇接。總之，在農村鄉場上看到的，這里都應有盡有，仿佛置身于熱鬧的鄉村集市。

我懷著好奇與期待，如同劉姥姥進大觀園一般，隨著人流步入農副產品車廂。這時，身旁一位衣著時尚的年輕女子，指著一個雞籠輕聲詢問：“大爺，您這只公雞怎么賣呀？”

大爺操著不太流利的漢語，憨厚地微笑著回答：“三十五元一斤！姑娘，你看看，這公雞的雞冠又大又紅，是正宗的土雞呢！”

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點頭說：“行，那就給我稱一下吧！”

車廂的展柜上，紅色與白色包裝的各式酸湯整齊碼放，濃郁的酸辣氣息似乎已穿透包裝，在車廂里隱隱飄蕩。背著包的年輕人指著包裝精美的瓶裝食品問道：“這酸湯怎么賣？”

年輕的服務員見有人過問，滔滔不絕地向他介紹起來：“這是我們公司精心研制的酸湯。黔東南的酸湯已有1300多年的悠久歷史，經過多年的傳承與創新，如今酸湯已有100多種產品。像我們公司生產的“凱里紅酸湯”，被列入國家地理標志保護產品。春節到了，家家戶戶的餐桌上都是大魚大肉，酸湯既能調味提鮮，又能解膩消食，用處可大著呢！”

服務員熱情似火的推介打動了年輕人，他毫不猶豫地選購了幾瓶紅酸湯。

置身于車廂之中，仿佛踏入了黔東南那充滿煙火氣的苗鄉侗寨，濃郁的鄉土氣息撲面而來，讓人沉醉其中，難以自拔。

穿過農產品車廂，一陣悠揚的《鐵路修到苗家寨》的蘆笙曲，如同一股山泉，輕輕傳入我的耳畔：

鐵路修到苗家寨苗家寨苗家寨青山掛起銀飄帶銀飄帶銀飄帶村村寨寨連北京紅太陽光輝照苗寨山花朵朵喲向陽開

循著歌聲望去，只見前方的車廂里，幾位苗家姑娘身著華麗的苗族服飾，伸展著纖纖細手，在車廂過道里翩翩起舞。她們的發髻上，插著精致的銀花、銀雀，在燈光下閃爍著迷人的光芒；身上的七彩衣裳，繡著花鳥蟲蝶的精美圖案，色彩鮮艷奪目；舞步輕移間，裙擺如錦雞尾羽般流光溢彩，搖曳生姿。一曲終了，引來旅客們熱烈的掌聲。

聽著這首在黔東南苗鄉侗寨傳唱了幾代人的經典歌曲，我的心潮久久難以平靜，淚水不由自主地模糊了雙眼。那些與湘黔鐵路、與綠皮火車相關的往事，如潮水般在腦海中一一涌現。

在我還懵懂無知的時候，父親在大隊里任大隊會計。有一天，鄉里的干部來到村里，說安排我們大隊派10個人到湘黔鐵路參加大會戰。

那時的農村，生活條件艱苦，溫飽問題還在困擾著大家。聽聞有機會去修鐵路，純樸的鄉親們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大家心里想，且不說能為國家修建鐵路出一份力，單是到了鐵路工地，就能吃上一口飽飯。

于是，寨子里的保里條、保者發、保賢往等一大伙年輕人，紛紛來到我家，向父親踴躍報名，積極要求參加湘黔鐵路大會戰。他們雖然文化不高，但他們身強體壯，一只手便能輕松將百來斤的米籮提到肩上。在鄉親們看來，他們去鐵路工地干活，必定是一把好手。經過大隊的精挑細選，保里條、保者發、保賢往等10個年輕人脫穎而出，被村里選中加入了雷山縣湘黔鐵路民兵團。當得知被選中時，他們的臉上洋溢著掩飾不住的喜悅與自豪，仿佛美好的未來正朝他們招手。

其實，不僅僅是在我的家鄉雷山縣，也不僅僅是在黔東南州，整個貴州省都積極響應號召，派出民兵團參與這場聲勢浩大的湘黔鐵路大會戰之中。

1969年3月，年僅19歲的著名作家葉辛從上海來到貴州省修文縣久長人民公社永興生產隊插隊落戶。翌年秋冬之交，葉辛也投身到湘黔鐵路大會戰的火熱建設中。

說起那段艱苦的歲月，葉辛至今仍記憶猶新。他和其他知青坐著一輛大解放牌汽車，歷經兩天兩夜的顛簸，才抵達貴州黔東南州黃平縣重安江鎮巖英街邊一個鯉魚塘的苗寨。在散文《我懷念重安江》中，他回憶了當時鐵路建設工地極其艱苦的生活條件。他們每天伴著《鐵路修到苗家寨》的歌聲走進工地，抬木頭、挑粗砂、搬石頭、打炮眼、搶大錘……，全是繁重的體力活。一天下來，個個汗流浹背，累得身體像散了架一樣。丟下手頭的勞動工具，大家爭相奔向重安江，在清澈的河水里洗掉一天的疲憊。夜晚，住在用木棍、竹席搭建而成的工棚里，時刻面臨蚊蟲的圍攻叮咬，還有苗嶺山區夜晚那刺骨侵肌的秋風，真是“天當鋪蓋地當床”。唯有在星期天，他們才有時間到重安江，將一周換下來的工作服進行清洗，然后曬在河邊的大石頭上，衣服都曬出了香噴噴的味道。

記憶中，湘黔鐵路大會戰的那幾年，我正在讀小學一年級。每天下午，小伙伴們都會在村頭的楓香樹下，與一群哥哥姐姐們一起唱《鐵路修到苗家寨》。之后，年紀稍大的哥哥姐姐們便會排起隊，跳起歡快的舞蹈。大家邊唱邊跳，《鐵路修到苗家寨》在村莊的上空回蕩 一

鐵路修到苗家寨苗家寨苗家寨兩面旗鼓笑顏開笑顏開笑顏開喇叭聲聲震天響金礦銀礦開出來山區一片新氣派新氣派新氣派

我們圍在旁邊，興奮地使勁拍手鼓掌，眼中滿是羨慕與崇敬。在我們眼中，哥哥姐姐們不僅僅是“演員”，更像是奮戰在湘黔鐵路大會戰第一線的民兵。他們的歌聲、他們的舞蹈，仿佛把我們帶到了湘黔鐵路大會戰那火熱的建設現場。

在湘黔鐵路大會戰的歲月里，無論是奮戰在湘黔鐵路一線的民兵，還是在家從事農業生產的群眾，都在為湘黔鐵路默默奉獻自己的力量。

湘黔鐵路，東起湖南省株洲市，從京廣線的田心站出發，途經湘潭、婁底、新化、煙溪、溆浦、新晃進入貴州的玉屏，而后經鎮遠、施秉、黃平、凱里、麻江、福泉、貴定、龍里、花溪、直抵貴州省貴陽市南明區，全長902公里，是連接湖南和貴州的重要干線鐵路。據史料記載，從1937年12月湘黔鐵路開始動工，但由于各種原因，歷經多次動工和停工，一直未建成通車。直到33年后的1970年9月，國家將其作為“三線”建設項目，重新啟動了湘黔鐵路大會戰。

湘黔鐵路途經的貴州段，崇山峻嶺，溝壑縱橫，地形復雜，施工難度極大。20世紀70年代初，這些地方基礎設施極其落后，鐵路工地沒有鏟車、貨車，更沒有挖掘機、推土機等機械設備。可以說，湘黔鐵路完全依靠80多萬民兵手握鋤頭、鋼釬、鐵鏟，一鋤一鍬挖出來，依靠民兵用鐵鏟將一塊塊石頭鏟進籮筐、又一竹籮一竹籮地抬出去倒掉。所以，鐵路工地每天消耗磨損大量的木把、竹籮等作業工具，黔東南的苗鄉侗寨儼然成了湘黔鐵路大會戰的大后方。

于是，在家務農的男人們紛紛上山砍木頭用作枕木，然后扛到林業站的收購點，再通過公路運到鐵路工地，而后鋪在砂石上，才可以鋪設鐵軌。一塊枕木三四十公斤，且都是雜木，婦女小孩根本抬不動，這成了男人們義不容辭的責任。而女人們呢，則紛紛上山砍一些細小一點的雜木，制作鐵路工地急需的鋤把、鎬把、鏟把、鍬把、拖把、抬杠等“五把一杠”，盡自己的一份力量。

我的家鄉地處苗嶺山脈主峰雷公山麓，群山連綿起伏，滿山遍野都是茂密的杉木、板栗、絲栗栲、銀木荷、水青岡等樹木。這些樹木材質通直，堅硬而有韌性，是用作“五把一杠”的最佳材料。村里的婦女和小孩子們也積極響應，紛紛上山砍伐“五把一杠”，不僅支持了湘黔鐵路大會戰建設之需，而且也為家庭帶來了一定的收入。

盡管那時年紀尚小，但每天吃過午飯后，我就會跟著母親和姐姐一起，爬到村子背后的山坡上砍伐“五把一杠”。母親和姐姐負責砍木頭，我則在一旁幫忙，雖然力氣小，但也想盡自己的一份力。不到半個小時，她倆就砍下四十多根手腕粗的水青岡等雜木。然后，我便扛著4根木棒，跟在母親和大姐身后回家。第二天，又跟隨她們將“五把一杠”扛到西江區林業站設置在離我們寨子一公里的山下收購點交貨。經過檢尺員驗收后，林業站工作人員給我們開了張條子，說過一段時間就能拿到一塊多錢，這讓全家人喜笑顏開。那一刻，我感覺到自己也能為大人分憂解難，心中油然生起一種成就感。

1972年湘黔鐵路竣工通車后，我雖知道有這么一條湘黔鐵路，但卻從未真正見過，直到1983年后的夏天，我才第一次看到在湘黔鐵路上風馳電掣的火車。

當時，我在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首府凱里讀中專。記得一個周末，我和同寢室的3個同學到龍頭河游泳，剛到河邊就聽到“嗚一鳴一”的汽笛聲，我們不由自主地循聲望去，只見一列綠色的火車正呼嘯而來。我們興奮地叫起來：“看啊，火車，火車來了！”大家伸長脖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面山里的火車。然而，那列綠色的火車卻鉆進了大山的隧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給我們留下無盡的遐想。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意猶未盡。后來我才知道，同學和我一樣，都是第一次看到火車。

真正坐上湘黔鐵路的綠皮火車，是在1988年的9月。

第一次坐火車去貴陽，我提前三個小時來到凱里火車站購票。那時坐火車，擁擠程度超乎想象。火車一到，候車室里的旅客便扛著大包小包，如潮水般蜂涌向檢票口，然后又像電影里的大逃亡一樣，飛也似的朝車廂門口奔跑。有時人太多，你爭我搶，結果大家都被卡在車門口，誰也進不去。看到同伴擠進了車廂，就趕忙把大包小包從車窗塞進去，然后再以吃奶的力氣擠進車廂。好不容易擠上車了，才發現車廂里擠得水泄不通。想起那時的車廂，我就想起小時候與父親在炭窯里一根挨一根地堆木頭燒炭的樣子。盡管擠得難受，但能擠上車去，心里就已樂開了花。

工作崗位幾經變動，穩定下來后，母親年事已高，便想把她從老家接到凱里生活，以盡我的一份孝心。

但母親總以年紀大了，哪里也不想去為由拒絕了。我說坐火車可以看沿途的風光，可以彌補未出過遠門的遺憾，這才打動了母親。母親來一趟凱里不容易，我對她說：“媽，您想吃什么、想去哪里，盡管跟我講，我一定滿足您的心愿。”

她想了半天，才對我說：“你有空時帶我好好看看火車吧

凱里不大，從我住的地方到火車站也不是很遠，去火車站很方便。那天我們早早地就出發了，走到半路時，遠方傳來悠長的汽笛聲，一列綠皮火車正呼嘯而來。我不由望向母親，她駐足凝望，布滿皺紋的臉上緩緩綻開笑容，像是終于等到了久違的老友。我相信，母親已經愛上火車了。

后來，母親主動提出讓我帶她去旅行，她說她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坐火車。

如今，黔東南已舊貌換新顏。貴廣、滬昆等高鐵四通八達，全州16個縣市實現縣縣通高速，每個縣都在百里飛機范圍內，上貴陽、下兩廣、進北京…，出行的方式有了更多、更便捷的選擇。然而，這趟綠皮火車所承載的情感與記憶，卻永遠無法替代。

這趟綠皮火車，不僅載著我的往昔記憶，更承載著我對美好未來的期許。

作者簡介：楊少輝，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會會員，黔東南州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綠葉》《民族文匯》《貴州作家》《杉鄉文學》等報刊。曾獲貴州省2024年首屆“山河貴墨”生態文學獎、2024年第二屆“民族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