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詩人作家,必須趨光;必須追求思想,追求真理,必須追求某種形而上的高度,方能洞察世事。這是目的,也是救贖。否則,就與常人和日常一個水準,如此,是看不到事態和整體關系的本質的;萬物都在尖叫,詩人必須諦聽。一首詩,必須重新誕生,而不是重復;不是重復過程,重復事件,重復表相;而是重新命名,召喚,使復活,重新出發。散文需要適當重復(人事)重現,然后闡發,小說需要重復重現(人事),然后演義、揭示。
一個詩人作家始終是低伏的、謙卑的、悲憫的;始終處在淚點。淚點就是低點。但淚點始終是通向恩典、通向救贖的基本點。所以,低點有時就是高點;高點必須從低點出發,才會成為高點。
我們永遠追求詩和詩意,但詩意并不是最高點,恩典才是制高點。詩不走實線,走虛線,走點;點就是內部節奏,就是音步,內部的樂音。節奏是詩的生命,也是人的生命;一旦節奏出問題,詩必然出問題。詩是直接把心肝掏出,直呈到你的面前,讓你聽到它的心跳、感覺它的溫度。詩更多是一種精神。
柏格森指出:“要提取靈魂的本質——這是詩人和小說家的任務——就有發明一種新語言的必要。”
詩是直接用燃燒的頭顱撞擊大地,撞擊地獄。
一個詩人意味著無限可能性,“詩人是獻身于無限和變化的一個有道德的人”(卡爾),一個詩人就是現代版的普羅米修斯,就是一個盜火賊。詩人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世界上未經公認的立法者”(雪萊)。
詩是一種微觀藝術。詩必須一下子進入細胞,進入原子、質子和中子;必須一下子深入句子,深入詞、詞素、詞綴和詞根。詞語、詞素、詞綴和語根,永遠是詩的最重要的細節;詩就是詞與詞、句子與句子的藝術。但要注意整體結構。
這個看法也是我很欣賞的:“詞語本身就包含著通向無限境界的去路。”(見美國文藝理論家卡爾著《現代與現代主義》)
一首詩,不是看它的成長速度(一天一首,或一天幾首,這種生產線的作業是不行的),而是看它的“骨密度”和垂直深度。目前,我們的詩歌,不是通俗得不夠,而是晦澀得不夠。“為了迫使語言進入意義,必要轉移語言,詩必須更含蓄,更難以捉摸。”(T·S·艾略特)
詩,一定是少的藝術,少,再少;詩的語言,“既要有精神深度又要所向披靡”(葉芝)。
我特別贊賞這一句:“詩人不能長久地在語言的恒溫層中逗留。他要想繼續走自己的路,就應該在痛切的淚水中盤作一團。”(法國詩人勒內·夏爾)
一首詩必然盡可能多地匯聚混濁的淚水——詩在低處。
所有的詩都是一首詩,這首詩,就是人或人本;人本的背后是神本,神本就是上帝。
最高的形式,一定是深刻的,神秘的,不被凡俗所破的,只能意會,只能悟。這就是一種詩意的深。
一種唯美的或趨向中庸的寫作,這也是我們所必須警惕的。我們不要唯美,不要中庸!中庸寫作是撅斷兩端直取中間道路的一種寫作方式。這是后極權主義時代的一條無路之路,也是一條奴役之路。不瘟不火,抵達一種“世事洞明”,以期抵達世界的拂曉,不可能。而真正的寫作是黑夜中的推進,寫作者本身不存在拂曉和天明。正是這種黑夜的黑色寫作照亮了事物暗部,從而敞亮,預言了拂曉和光明。而唯美寫作和中庸寫作是將人、事物和世界帶向沉淪、帶向混濁、帶向昏暗、帶向喑啞的最可怕的一種寫作,是一種閹人寫作,也是一種奴役寫作。
寫作實際上是一種回形針上的、刀鋒上或針尖上的跳舞,是滴血推進事物的黑暗部位。回形針和刀鋒是復雜的,有語言的回形針和刀鋒,有現實的回形針和刀鋒,有人性的回形針和刀鋒。寫作是雙手按住刀鋒和針扎中的推進,是忍住內部劇烈的疼痛,劃開皮肉并逼近事物的殘酷的真相,從而揭示事物的內部政治,以及政治的極權部分。不要規避,一針見血。
吸收方言和吸收古典詞匯都要謹慎,慎之又慎。古典詞匯中壁壘森嚴的等級是我們要警惕和必須規避的。它會扼殺一個現代人的靈魂。不能生搬硬套和生吞活剝。首先要根據小說中的情節、情景、人物語言、心理的實際情況,對方言和古典詞匯都要有所選擇,在選擇的基礎上確定詞匯。再進行適當打磨、重組,然后調試調音。必須給它們(古典詞匯)吹進或注入現當代氣息,使之復活。復活的手段是多樣的。在對古典詞匯的吸收和運用時,應加進表時態的詞和表結構的詞進行重組。或拆開它們約定的由長期積習形成的固定結構,敲掉它們身上的銹斑,組成新的單純詞和合成詞,使之在新的航道上運行并煥發生機。
吸收方言也好,吸收古典詞匯也好,都必須有一個重組的過程,重裝后都必須調音。“調音”就是試讀,一遍又一遍地試讀,并一遍又一遍地聆聽,直到感覺使用的方言和古典詞的效果非常好,非使用不可,好到感覺使用了方言比不使用方言更好,使用了古典詞匯比不使用古典詞匯更好。讓人看一眼感覺耳目一新,用活了。讓民間的語言和古典詞匯的語言在我們的文本中由喑啞到自動發聲發音再到自由歌唱。
詩是絕對要創新的。這有點兒像新聞,狗咬人不叫新聞,這是常規;反過來人咬狗才叫新聞,這是非常規。詩也是,常規化的句子不叫詩,詩是一種非常規和超常規的。
(此文章系根據2021年7月中國山東日照作家班講課摘要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