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總是忘記帶傘,即便在梅雨季也是如此,因此我篤信他是個笨蛋。
“搞不好他小時候被青梅童子叮過耳朵。”我信口開河道。如果吳奶奶知道我每周末去找她上國學課,卻只記住了她課間閑談時胡諂的傳說,必然氣得丟掉拐杖來打我。安安邊吃茯苓糕,邊好奇地問道:“什么是青梅童子?”
“據說,每棵青梅樹都有一個叫青梅童子的守護神,”我連忙解釋,“如果小孩子亂晃青梅樹的枝條,晚上青梅童子就會到這個小孩的枕邊,用尖牙叮他的耳朵。被叮過的小孩,長大后會笨一些。裴照家的院子里,種著我們整個小區唯一一棵青梅樹,他小時候十有八九扯過青梅樹的枝條,被童子叮過,所以長大后才記性不好…’
在我漸行漸遠的胡扯中,安安的注意力已經渙散,但她還是很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詞。
“說起來,自從我外婆的院子拆遷之后,我就再也沒去摘過青梅了。市場上買的,總覺得差點味道。你今年吃梅子沒有?要是沒有吃,周末我讓媽媽找個地方,帶我們兩個去摘梅子吧?”安安轉過頭,期待地看向我。
“沒吃過呢…”我支支吾吾。
視線放遠,裴照正趴在桌子上和朋友比賽誰能一筆畫出最標準的圓。而我的書包內側,正放著裴照送給我的,今年第一茬青梅。
‘不是我不愿意跟你一起走,只是你太高了,風一吹過來,雨就會從側面淋在我身上。”我也不明白,從前那個與我一般高的少年是如何長成如今這副模樣。
“那這樣呢?”他拿過雨傘,把傘緊緊貼在自己頭皮上,傘面壓塌了他的頭發,以至于讓他呈現出一副搞怪的模樣。
“算了,我們快點走吧。明天你必須拿傘,知道嗎?”我做出勉為其難答應的樣子,并不忘威脅他,“要是敢抬高一寸,我就一腳把你從傘下面踢出去。”
裴照笑著稱是。把我送到我家所在的樓棟后,他將書包頂在頭上,穿過細雨朝小區的西邊跑去。身著白色校服的他,在暗下來的雨季黃昏,仿佛一只白鳥穿林而去。
我收攏傘,邁上階梯。我知道,他明天依舊不會帶傘,但會帶一個桂花豆沙包還有一把青梅給我。而我,明天也依舊不會拒絕他。
接連幾天,我都把青梅塞到書包的最深處,用筆記本、卷子、英漢詞典壓住它。可即便如此,我似乎也能聞到它的氣味,從紙張的間隙,彌漫到空中。它散發出的氣味,由青澀變得微甜,有種恰到好處的清新。
課間,安安還是常跟我說起去摘青梅的事,但一直到學期即將結束,我們也未能成行。期末考馬上來臨,能消遣的時間不多,可就算如此,對于七班發出的足球比賽邀請,我們班還是在“一個學期怎么也要踢一場”的話術下答應了。
我們班有固定的隊伍,我作為唯一的女生在其中充當中場。因為時間不夠,所以我們雙方達成一致,不做賽前訓練,到時候直接上場。望著絲毫沒有放晴跡象的天氣,我很是緊張。可出門后,裴照依舊站在樓棟門口等著。熟悉的桂花豆沙包,加餐的茶葉蛋,還有…一個錦囊?
‘這是我向吳奶奶要的,保佑比賽日那天放晴。”裴照將它鄭重地遞給我,帶著一絲虔誠。
“你被騙了。”我還是沒控制住自己實話實說。看著他難以置信的眼神,我補了一句:“你真的被騙了,吳奶奶是學工筆畫的,不信你看…….”
我打開錦囊,里面的紙條上赫然畫著一只雀鳥銜枝報春圖,是我上個月怎么也學不會畫的那幅。
虛假的錦囊無法保佑天晴,比賽日那天,如柳絲般的細雨還是籠罩了江南。如果說降雨有什么好處,那就是霧蒙蒙的視野,給我們這些人增上一層宛如宋朝人踢蹴鞠的濾鏡,平生出一點美感。
裴照在場邊抱著我的外套,如果不是教練清場,他大概還會陪我一起站在場上,督促我繞場奔跑一下,使身體熱起來,這樣才能保護肌肉;他還提醒我檢查釘鞋的牢固程度以防比賽中途脫落…
這些都是從前我們一起踢球前,必須要做的事情。在我和裴照還不認識的時候,我的爸爸和他的爸爸就已經是球友,因此我們出生長大后,自然也一起踢球。可惜有次在和對方球員身體對抗的過程中,裴照傷到了腳踝,雖然腳踝早已沒有天礙,但他的媽媽卻再也不準他踢球了。
所以,如今他成了我的助理,在場邊拿著我的電解質水和外套。
有那么幾個瞬間,當他大幅度擺動手臂為我加油時,我恍然覺得我不只是為了自己一個人奔跑,還為了我的那個不能上球場的朋友。
可惜,生活不是熱血動漫。雖然我們都抱著必勝的決心,但奈何七班那兩個體育生太強悍。比賽大約進行到70分鐘時,對方一腳遠射破門。我們則憑借奮起直追的耐力,終于在最后的傷停補時階段追平比賽。可雨天地滑,我在組織進攻時,因為一腳傳控和對方球員撞個正著。
仰面倒下的瞬間,傳來了終場哨聲。然而我的腿,拉傷了。裴照從場邊狂奔過來時,我已經被觀戰的女體育老師背在了背上。他只好為我打著傘,跟在一旁。出于對對手的尊重,當媽媽把我接回家時,我是在雙方球員以及班主任和體育老師的簇擁下坐上副駕駛的。裴照拿著我的雨傘,站在人群中,不知道是眼淚還是雨水打濕了他的睫毛,他的眼神變得分外模糊。
當天晚上,他出現在我家門口,端著一個砂鍋,里面是他媽媽燉的牛筋黃豆湯,說是對身體恢復好。第二天,又端上來一大壺青提茉莉飲,青提是裴照一顆一顆剝好的,茉莉花茶是從他爸爸桌子上拿的。然后是我愛的畫師的親簽繪本,據說簽售會10點開始,裴照8點就已經在商場外面排隊了…
就這樣,我一直躺到出梅的時候,腿才恢復得差不多。難得陽光普照的江南夏日,喜鵲在欒樹之間嬉鬧玩耍。生病期間,為了打發苦悶,我的雀鳥銜枝報春圖終于練習得不錯。再次去吳奶奶家上課時,我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我跟裴照一起完整度過的,最后一個梅雨季了。
第二年,梅雨季還沒來臨,高考就結束了。在舟山市居住的表姐,邀請我到那里畢業旅行。據她所說,那里有一座東極島,很早之前因為一部電影變成熱門旅游點。我沒看過那部電影,出發前,我偷偷帶走了爸爸的相機,跟安安說:“我要拍我們自己的電影。”
在小小的四四方方的取景框里,表姐捧著一大束紫羅蘭,遮陽帽被海風吹跑,在天際打了五六個旋;紅膏熗蟹色澤油潤、鹽焗基圍蝦酥脆咸香,吃得人“只愿長醉不愿醒”;比清晨更早的清晨,小鳥還沒睡醒的時候,紅日從海平面升起,我們的驚嘆聲還沒落下,暗夜已經被金色的晨光驅趕逃跑。
我記錄下這美好的一切,回家時,城市中雨依舊不停。我把照片導出到U盤,帶上特產,撐著傘去找裴照。他打開門,懷里正抱著一只橘色的流浪貓,小貓發出細細的叫聲。裴照的眼睛,因見到我的喜悅而彎成一彎橋梁。
他沒有問我打算報哪所學校,學什么專業,而是問我:“給小貓起個什么名字好啊?”我想了想說:“叫有梅吧。”他幾乎脫口而出:“《摽有梅》嗎?”
我們默契地因千年前借青梅表達心意的詩篇而大笑,搞得小貓的目光在我倆之間轉來轉去,不知停在哪里好。裴照讓我稍等一下,然后從廚房里拿出一個圓肚狀的玻璃罐。他說今年梅子熟得早,所以他糖漬了一些,加氣泡水和冰塊就是青梅氣泡飲。解暑很好,但踢完球不能立刻喝。我只能答應。
我幾乎是立刻飛奔回家,去取原計劃大學開學再送給裴照的禮物。
下樓時,裴照已經站在樓棟門口等我,像每個梅雨天的上學日一樣。這次,他的懷里沒有抱小貓,而是抱著一個盒子。
我的盒子中是一把雨傘,而
他的盒子中是最新款的釘鞋,防滑效果極好。
“你為什么不問我報哪個學校啊?”我最終還是沒有按捺住好奇。
裴照歪頭,近乎狡黠地笑了:“反正不論你去哪個學校,放假時我都能第一個去接你。”
后來我才知道,他考上了本地天學的醫學部。
“裴照!”道別時我喊住了他,“要一起去踢球嗎?”
慢慢踢,就像小時候一樣,即便這場青梅雨不止不休,但只要我們兩個人成為彼此的隊友,哪怕地軟濕滑,也不會跌倒。
他像終于等到風來的船帆,笑著揮舞手臂,點點頭,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