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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學魚

2025-07-31 00:00:00楊中標
飛天 2025年8期
關鍵詞:湖塘張老白衣

湖塘的水晃晃蕩蕩,晃出了幾根蘆葦青青黃黃的殘枝,也蕩出了一張破碎的臉,丁丁零零,老態垂垂。張老棍好像不認識這張臉,但非常清楚這個人的心情。

一個人的心情,就如同這湖塘里的魚兒。浮在臉上的笑,就是時不時蹦出水面,你打我鬧的鰱子白、翹嘴白;一口憋在胸腔里,想吐還吐不出來的惡氣,就是橫行在湖水中下層的草魚、鳊魚,雖有想法,卻翻不起大浪;如果心底有恨,那就是潛藏在水底腐殖質層和淤泥深處的烏魚和鯰魚了,生性兇猛,不僅噬食同類,而且咬人。

張老棍的心底還有第四種魚,叫“化學魚”。那是世界上最狠毒的魚,它以自己的肉身為誘餌,讓你痛不欲生,甚至斷子絕孫。現在,張老棍就是這個樣子的,他恨不能變身為化學魚,把街道河湖辦的賈主任,還有那些歪七扭八的河湖護衛隊員們全都生吞活剝了,吃得連渣都不剩。盡管是高齡人渣,口感不是很好。

昨天,左嶺街道河湖辦給張老棍下達了《禁養通知書》。一群大爺大媽臂箍統一的紅袖章,手拿剝皮的小木棍,在他的湖塘周邊巡視了一圈又一圈,像是野貓子向家老鼠游行示威似的。誰怕誰呢?指不定這些小木棍,就是從老樹樁上生發出來的嫩枝兒,老子伸出兩根手指頭來,一樣掐死他。

十里八鄉,張姓是大姓。雖說張老棍今年六十六了,還是個孤老頭子,但他的宗族勢力大得很。要不然,他也不可能孤身一人,在這鴨兒湖守著湖塘養魚二十幾年。

張老棍的湖塘有個很高級的學名,叫“三級氧化塘”。何謂“三級氧化塘”?說來話長,長話短說。很多年以前,我國的化學基礎工業那叫一個相當地薄弱。黨和政府決定,在左嶺興建一座化工廠,生產1605、4049、666粉等劇毒農藥,供國內使用,還出口非洲。化工廠建成后,大量未經處理的工業廢水直接排入鴨兒湖。污水所到之處,土壤和水體遭到了嚴重的污染。后來,國家在鴨兒湖水面修建了三個大型水池,通過水泥涵管,將化工廠污水輸送到水池,經陽光和空氣逐級氧化后,再排入鴨兒湖深水區。這三個依次排列的水池就叫“三級氧化塘”。再后來,化工廠技改升級,老舊的氧化塘棄之不用了。看著方方正正、寬闊無比的水泥池,張老棍發現了商機,他將氧化塘承包下來,經過無害化處理,再放水養魚,這一養就是二十多年。

最近,政府將鴨兒湖劃為禁養區,沿湖陸域200米為生態紅線區。昨天一大早,賈主任就帶著一群大爺大媽找到張老棍。賈主任還拿了一根一人多長的小木棍,在湖塘里劃來劃去,劃一下,說一句。

——你要盡快退養還湖,一個月內將魚撈了,棚屋拆了。

只見一條鰱子白快速跳出水面,側頭偷聽,剛剛聽出一個子丑寅卯來,就嚇得鉆進了水里,水面上留下了瑟瑟發抖的小浪花。

——你要是不聽招呼,那就由街道強制破堤,強制拆除了。

又見一尾草魚,帶領一群魚囝倉皇逃竄。魚媽媽的聽覺器官警惕,她聽到岸上傳來的高頻率音波,趕緊叫孩子們去找魚爸爸。魚爸爸收到同期聲,他也沒辦法,只好躲在水草叢中,當起了■貨。

——你要是妨礙公務,暴力抗法,那就不客氣了,直接抓去坐牢。

別說烏魚,鯰魚,就連平日里躺在湖底養生的王八,也嚇尿了。它滋出一條筆直的尿線,在水底劃開了一道口子,黃金尿液便在口子里慢慢彌散。烏魚、鯰魚眼巴巴地看著周圍的水域混沌開來,只能哈氣,不敢吸氣。

你算哪根蔥、哪根蒜啊?還真把自己當主任了!張老棍忿忿不平,在心里扒光了這個人的身份。賈主任原是街道工廠的車間主任,退休后被街道河湖辦聘為義工,他就帶著七八個大爺大媽巡湖護河。七八個大爺大媽,領著最低的社保金,操碎了地球的心,每天都樂此不疲,風雨無阻,比照顧自己的孫子還要細心周到。

更更讓人驚掉眼珠子的是,這群吃飽了撐的“邪貨”,打著環保的旗號,其實就是出來遛遛彎兒,搞搞黃昏戀。今兒個還搞邪了,要老子放水捉魚,退養還湖。

張老棍蹲在湖塘邊發呆。持續幾十年的光棍生活,又孤身一人在野外養魚,除了湖水和魚,平時一年四季,都沒人說個話兒。自言自語的日子久了,特沒意思,自己就閉嘴了。張老棍覺得他的語言功能已經嚴重退化。昨天,口袋里明明裝著承包合同,嘴巴卻焊住了,沒詞兒反駁賈主任,只能生悶氣。都一天一夜了,心底的那條化學魚,一涌,一涌的,直往外翻。

湖塘的水晃晃蕩蕩。

張老棍又犯迷糊了,他看到水里搖蕩著一個嬰兒。嬰兒伸胳膊蹬腿,小嘴一張一合。看不清模樣,也聽不清啼哭聲。看那口型,仿佛是從遙遠的天邊,從風的夾縫中,傳來的小野鴨的叫喚,嘎嘎,嘎嘎。

這是一九五八年的冬天,嬰兒一落地,一睜眼,就看見房頂有一盞25瓦的電燈泡,把他的世界霎那照得通亮。饑餓、干瘦的母親,加上分娩時的艱辛勞苦,顯然還沒有準備好奶水。她側過頭來,慈憐地對躺在身邊的嬰兒說,崽兒,恭喜你生在了好時候。

母親生在舊社會,父親也是。他們是摸著黑暗,一路跌跌撞撞走過來的。熬過幾年,國家在左嶺修建了化工廠,取名“葛店化工廠”。廠子建在左嶺的地盤上,為何冠以“葛店”?嬰兒長大后,才知道葛店是家鄉一帶的統稱,左嶺是舊時左姓人家的一條土崗子。后來成為了行政地名,嬰兒也有了自己的名字,他叫張小棍。

母親對張小棍說,是化工廠給我們張家灣送來了電,安上了電燈。

方圓幾十里的左嶺,散落著一百多個自然村。沾化工廠的光,村村都用上了電。不止照明,還供抽水、脫粒、碾米,甚至農民的衣食住行也能占到便宜。化工廠的貨場上,有一種工業粗鹽堆積如山。農民不知道那是生產燒堿和氯氣的原料,偷了回去炒菜、腌菜。化工廠還修了一條水泥路,叫“工農路”。農民走上這條路,去化工廠的生活區銷售自己種的蔬菜,賺了錢,再從工廠商店買回日用品,包括花花綠綠的布頭布料。農民最喜愛的,是工業廢料“電石灰漿”。有一股難聞的臭雞蛋味,呈蛋青色。但凝固后無味,呈白色,可代替石灰建房抹墻,能節省錢。農民動了心思,能偷則偷,不能偷,就買兩包“游泳”牌香煙,賄賂看場人,然后明目張膽地用拖拉機運回家。

化工廠給附近農村帶來的好處,就像土里長出了金子。農民連做夢都笑醒了。

湖塘的水,繼續晃晃蕩蕩,把張小棍晃成了張老棍。他看到一張像破抹布一樣的臉,擺來擺去,被漂洗得灰灰白白。灰灰白白的,不是爛線頭,是參差不齊的胡須。

好你個張老棍,你還不行動?還在水里照鏡子?

賈主任帶著大爺大媽又來了。大爺大媽們嘻嘻哈哈,將張老棍圍緊。這個要給他介紹對象,那個要拉他跳舞。

張老棍對女人沒有興趣。

哎喲喲,看你吃的住的,像野人。家中無妻,屋頂無梁。沒個家啊。

誰說張老棍沒有家?妻兒雙亡后,他將張家灣的那幢土房子住得搖搖欲墜。農村實行城鎮化后,政府將他安置在左嶺新城的電梯房里,他又有了一個還算不錯的家。但他每年只在臘月間干塘了,鮮魚賣了一個好價錢,才回到左嶺新城過春節。春節過后,再回到鴨兒湖邊的小棚屋里,開始一年一度的漁事。

你要是洗腳上岸,找個媳婦兒,在新城好好過日子,說不準,還可以晚年得子!

大爺大媽嘰嘰喳喳,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勸說張老棍退養還湖,成全他們,好讓他們在政府那里受領一面紅旗。

就是,就是。你年齡還不算很大,才六十大幾,生個胖兒子也就是一夜工夫的事。有的人,八十多了,還喜當爹哩。

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像一把又鈍又銹的刀子,把張老棍的心剜疼了。妻子,兒子,對他來說,那是不能觸碰的話題。

多少年了,歲月的銷號章無情地蓋在臉上,就是大塊大塊的老年斑。現在,他的臉像被大黃蜂蟄了一下,那些老年斑迅速地躲到皺褶里去了,半天不能自由伸展。

滾!張老棍順手抄起一個大掃帚,頓時,棚屋前塵土飛揚。他把一千個理由和一萬句詛咒,凝練成一個字,像子彈一樣射向他們:滾!

喲嗬,老東西,你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呀!

賈主任話音未落,七八根長度一致的剝皮小木棍,先在空中一頓亂舞,然后一齊飛向張老棍。一根生長了六十多年的老榆木棍,終因眼力顧不過來,首先在氣勢上輸給了這些大爺大媽。

四周一片漆黑,棚頂有一盞25瓦的電燈泡。不過,張老棍很少去開啟它。他現在不需要由誰來點亮他的世界,他已下定決心,盡可能拒絕與工廠有關的東西。

小棚屋的墻,用去葉的蘆葦稈編排而成,里里外外糊上了厚實的泥漿和牛糞,妥妥的冬暖夏涼。帶葉的蘆葦稈則在棚頂一字鋪開,一層壓緊一層,讓雨雪都鉆不進來。唯一能鉆進來的是兩根膠皮電線,那是他的大侄子找人從幾公里外的村莊牽過來的。多余的電線被卷成一個圈兒,掛在棚頂,再引伸下來一個電燈泡。如果閉上一只眼睛,再捂住另半只眼睛,看到的就是一個問號。張老棍天天在問自己,妻子去哪里了?兒子去哪里了?

他從不關門,尤其是冬天,總要留個縫兒。妻子不來,兒子不來,風一定會來。

張老棍認為,風是這個世界上最誠實的信使。它把不祥的消息,死亡的消息,新生的消息,一切關于美好和丑陋的消息,都告訴了人們。可惜,有些人充耳不聞,不是裝傻就是真傻。

張老棍就是其中的一個。

化工廠排出的污水,經露天明渠,呈南北走向,貫通左嶺全境。這是一條流動的深綠色的長龍,渾身泛著白沫。它游走過的地方,寸草不生,魚蝦絕跡,空氣中總是彌漫著刺鼻的農藥味。經風一吹,村村灣灣,大人小孩都能聞到。

風說,我告訴你們了。

毒龍繼續游走,最后一頭鉆進鴨兒湖里。湖水渾濁,毒氣蒸騰,野鴨飛走了,一去不復還。到了夏季,天氣悶熱,湖水缺氧,大批的野生魚翻起肚皮,湖面白皚皚的一片。當人類高高興興地吃著揀來的“白食”時,魚類卻在悄悄地優勝劣汰、自我進化。鴨兒湖的魚種減少了,留下來的魚適應了被污染的環境。但它們的子孫改變了模樣。此時的魚外觀鮮亮,體形短肥,但內臟腥臭,腹膜黢黑,兩鰓還新增了銅銹色,像閃亮的孔雀綠。兩鰓張合之間,更是掩蓋不住一股農藥味。

那個年代,魚肉禽蛋短缺,漁民將化學魚打撈上來,四處販賣。雖然難以下咽,但價錢不如白菜,很多人買來腌制成咸魚干,佐以加量的辣味,充當一日三餐的下飯菜,算是加餐打了牙祭。漁民挑著魚,游走在村頭巷尾,走到哪里,哪里就飄著一股農藥味。

風說,我告訴你們了。

今夜無風,湖面也就沒有浪。沒有浪的夜晚,四周靜極了。張老棍和衣躺在自編的草墊子上,除了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他等待已久的風并沒有到來。

張老棍還認為,風是死人的靈魂。像前面說到的風,就是善鬼的化身,肯仗義執言,能喚醒人間的正義之心。而由厲鬼變成的風,只會憑空張牙舞爪,在半夜里鬼哭狼嚎。風也有性別,也有大小。女鬼變成的風是迷迷漫漫的,一般都是款款而來,盈盈而去。小鬼變成的風,會在無人知曉的湖面撒嬌打滾,口里發出“嘎嘎”的叫聲。

妻子是風,兒子是風。像有一種約定,他們平時不來,只在立冬那天夜晚才來。風引領著風,聲音裹挾著聲音,告訴他妻子還活著,兒子還活著。

百里鴨兒湖,只因湖心有一沙洲,是野鴨棲息、繁衍的天堂。古人說,有了鴨兒洲,才有了鴨兒湖。是不是南下遷徙、成群結隊的野鴨落腳鴨兒洲的聲音?張老棍在心里猜測。

來鴨兒湖養魚的第一年,是個春天。他曾搖著小船上過鴨兒洲,他想發現野鴨來過的足跡。洲上,除了大片大片的沙丘,幾團蘆葦叢,幾處淺水坑,還有剛剛度過冬眠期、剛剛蘇醒的水蛇,它們一眼望見張老棍,就絞動刀鋒一樣的尾巴,將沙地打掃得一干二凈,自己也逃逸得無影無蹤。他沒有發現野鴨的足印,甚至想撿一根野鴨毛,都幾無可能。

在想風的夜晚,張老棍哭了。哭聲里,有一半是悔恨,為什么從前不在意風的提醒,讓自己痛失了至親?

他現在能稱得上至親的,只有大侄子。

離賈主任所說的最后期限,只有半個月。河湖護衛隊沒有來,街道拆遷隊也沒有來。張老棍的湖塘一如往常一樣平靜。越是平靜,他的心跳得越是猛烈,都快拱到嗓子眼上了。他現在特別害怕有人出現在湖堤上,老是疑心那人是來他的湖塘搗亂的。

這天,湖堤上開來了一輛車。張老棍氣急敗壞地轉身,手里抓了一個掃帚。掂了掂,一個掃帚都打不過一個老太婆,啥用也沒有。他丟了掃帚,把自己藏在小棚屋的后面。心想你找不著人,拿我也沒有辦法。

其實是大侄子。

大侄子問,叔,是不是賈主任帶人來找你麻煩了?別怕,他心里沒得哈數。

提起那個糟心事,張老棍擦了擦眼角。他強打精神說,沒有,人家正常巡湖,就是過來看了看。

他在撒謊,他不得不撒謊。賈主任能率領七八個大爺大媽,大侄子就能號召一百個小伙子。賈主任敢拆了叔的小棚屋,大侄子就敢拆了他的骨頭。

大侄子又說,不管是誰和你談退養還湖,你都不要答應。熬到最后,我去跟他們談!

張老棍應和著,好,你去跟他們談。

大侄子接到一個電話,匆忙發動車,一溜煙,又開回去了。

望著遠去的黑色路虎,張老棍知道車里坐著一只“左嶺虎”。唉,兒子和大侄子同年同月出生,若是活到今天,又是什么模樣?他猜想一定不會像眼前的這個大侄子,不走正道,去當什么打牛有限責任公司的董事長。

兒子一出生,就接了他的代,口里會說“嘎嘎”,既像叫“爸爸”,也像叫“媽媽”。而大侄子一出生,除了憨吃憨睡,只會屙屎。兒子兩歲的時候,會給老子端茶倒水,大侄子還在褲襠里玩泥巴。

后來,妻子、兒子沒有了,大侄子倒是越來越神氣。都是化學魚惹的禍。那年臘月二十八,是小年。張老棍從魚販子手里買了一條鯽魚。晚上一家人喜滋滋地吃魚肉、喝魚湯。張老棍心疼妻子,自己只喝了一口湯,將整只魚搛到了妻子的碗里。妻子更心疼兒子,也只喝了一口湯,把魚刺挑干凈,魚肉全喂進了兒子的嘴里。

一個便宜三個愛。全村人都買了魚。今天的魚既便宜又好看,像活蹦亂跳的青蛙。但看不見的是,花花腸子都藏在了魚肚子里。他們不知道,魚的適應能力越強,活力越強,毒性也就越大。小年夜飯還沒有吃完,大人開始頭暈腦脹,小孩已經不省人事了。張老棍慌忙將兒子抱出屋外,準備送醫。只見外面像炸了窩一樣,家家都有人中毒。一時間,全村雞飛狗跳,亂成一團。張老棍還沒有走出村莊,兒子就在自己的懷里咽氣了。

一條小小的鯽魚,要了兒子的命。妻子接受不了這個現實,喝下了大半瓶1605。人們合力,將她送進葛店化工廠職工醫院,這是治療農藥中毒的專業醫院。醫生說,1605屬高毒性、高殘留、高污染的劇毒農藥。治療這類病人,主要注射解毒劑,用洗胃機洗胃。但張老棍的妻子喝多了,腸子都燒穿了。

職工醫院里躺滿了中毒的張家灣農民,病房里、走廊里容不下兩百多個病號,有的被送往縣城、省城醫院。經過搶救治療,大都痊愈,唯有張老棍痛失了妻兒。

聯想到建廠之初,農民兄弟敲鑼打鼓歡迎工人,騰出房屋讓他們暫住,騰出土地讓他們建廠。但誰也沒有想到,他們帶來了毒氣、毒水、毒土壤。田里的稻谷像“芝麻”,湖里的魚兒像“青蛙”,男人女人掉光了頭發,牛羊下不了崽。張老棍悲憤交加,義憤填膺,抄起鋤頭,帶頭沖向了化工廠。身后,緊跟著大批的農民,他們挖斷了“工農路”。

大侄子又從原路返回來了。他從后備廂里拎出一個塑料袋,扔給張老棍。叔,剛才走得急,我都忘了把帶來的東西交給你。

打開袋子一看,是豬牛羊肉,還有一瓶白酒。張老棍說,拿回去吧,我不吃這些。

張老棍早已吃素。除了米面油鹽需要從左嶺新城購買,他在湖邊堤岸種下了四季瓜果蔬菜,完全可以自給自足。他在小棚屋的角落,壘起了土灶。他有一只土罐用來燒水,煮荷葉茶。還有一只土缽用來煮飯。他煮的是瓜菜飯,營養和維生素大概率不會丟失。

大侄子沒有馬上就走的意思,和叔聊起了退養還湖的補償。大侄子說,到時候估計有這個數。他伸出了一個巴掌。

張老棍問,你說五萬?

大侄子搖搖頭。你猜。

張老棍就猜,五十萬?

大侄子還是搖搖頭。你大膽猜。

張老棍說,猜不出,管他多少萬。

大侄子驚訝得瞪大了眼睛。五百萬,你不在乎?你嫌錢多燙手?

張老棍淡漠地說,沒有那么多,要不了那么多。

他猜想大侄子是故意的,故意返回來,故意討好叔,故意找叔討要說法。比如生死,比如遺囑,等等。畢竟,叔都六十多歲了,而且還是孤老。

但大侄子沒有了下文。

張老棍又想起了妻子。他們是四十多年以前,在修建樊口大閘時認識的。那時,梁子湖流域每逢汛期,必外洪內澇。縣里決定在長江邊上修建一座水利設施。他們都是風華正茂的農村小青年,在火熱的勞動競賽中,結下了深厚友誼。

一擔土足有一百多斤重,二十歲不到的女青年,挑起來,江堤上下,來回飛奔,像一陣風。對,就是風。是春天的和風,把張老棍的心吹軟了;是夏天的熱風,把張老棍的心吹暖了;又是冬天的狂風,把張老棍的心吹亂了。為了提高勞動效率,工地上,很多人將箢箕挑土改為板車運土。板車加高,一次運土一千斤左右,但需要兩個人前拉后推,共同完成。張老棍和女青年也決定用板車運土,張老棍在前,女青年在后,兩人配合默契。

樊口大閘還未建成,他們就結婚了,兒子也出生了。沒料到,建在家門口的化工廠給他們帶來了厄運。張家灣農民集體中毒事件發生后,左嶺至今還流傳著這樣一則軼聞:說是事件反映到縣里省里,直到驚動了最高層。上面派來專家調查,發現鴨兒湖農藥殘留超過允許濃度幾十倍。一個湖北籍高層領導人在住院期間,看到報告震怒不已。他把被子一掀,操著湖北腔痛罵,個裸兒的,鴨兒湖非治理不可了。領導人都發話了,鴨兒湖治污工程迅速上馬。很快,密封的涵管代替了暴露的明溝,廢水廢氣對沿途村莊的污染減少了。部署在鴨兒湖的三級氧化塘,也使湖水水質得到了明顯改善。后來,隨著環保要求越來越高,1605等劇毒農藥最終被國家明令禁用。

說來也巧,住在張家灣的那些年,張老棍日思夜想妻兒,但他們一次也沒有出現過。他想,回家的路途遙遠,他們母子一定還在路上。而后,他去鴨兒湖養魚,住進了小棚屋,他又問自己,家的地址變了,妻兒還會找到他嗎?

立冬那天,湖面起了風。那風像一個趕路人,披著薄如蟬翼的面紗,在水上行走,只見水波漣漪,從湖的那邊到湖的中央,一路直逼過來。那時辰,天沒有黑,風不肯上岸,在張老棍的湖塘附近徘徊不定。小棚屋的門敞開著,到了半夜,他聽到了夾在風的皺褶處的“嘎嘎”聲。

張老棍顧不得穿衣,迅速爬起來,沖出門外。他站在黑暗里,站在湖塘邊,感到更黑更強的一股風,伴隨著“嘎嘎”聲從頭頂掠過,那聲音清晰而又堅定,然后隨風飄逝,然后悄無聲息。

從此,他每天都在天黑后,佇立在湖邊等候風。

離退養還湖的最后期限,只剩下一個星期了。賈主任和拆遷隊都沒有出現。他聽說,大侄子威脅了賈主任,讓他清醒一點,看清楚張老棍背后的人是誰。

可是有一天,鴨兒湖突然來了一位垂釣者。他是個風度翩翩的中年人,白色運動衣,白色運動鞋,白色太陽帽。一看,不是大學教授,就是有錢有閑的老板。他問張老棍,能不能在你的湖塘釣魚,論斤付費,如果釣不到魚,論時付費也行。

張老棍的湖塘從來沒有對外開放過,但這位不速之客開出的條件,他不好拒絕。他知道退養還湖是遲早的事情,胳膊扭不過大腿。往年,到了臘月底,武泰閘農貿市場的魚販子,會準時來到鴨兒湖,兌現他們之間的購銷合同。張老棍放養的淡水有機魚,就會坐上豪華增氧車,在年夜飯那天,走上人家的餐桌。今年要退養還湖,如果堅持不到年底,他只能提前賤賣。與其賤賣,不如套現,讓他釣去。

有人和他說話,還買他的魚,張老棍現在不怕了,心里還有一陣喜悅。但說出來的話卻是硬邦邦的兩個字:請便。

白衣人也不客氣,從車里拿出馬扎和釣具,開始在湖塘邊“搭窩子”。搭完窩子,一般要等一兩個小時才能開釣。白衣人說,我去附近轉轉再回。

張老棍不答話,他有自己要忙碌的事情。由于他一直堅持土法養魚,既不安裝增氧泵,又不配備魚食投喂器,他就得每天拿起“魚拍子”,拍打水面。魚兒受到驚嚇,會加速游動,這是增加水體氧飽和度的好辦法,不用電,省了錢。陪魚兒嬉鬧一陣子,張老棍要去湖泊灘地收割魚兒愛吃的青草,叫“蘇丹草”和“黑麥草”。為了方便魚兒消化,他會用鍘刀將青草鍘碎,摻了麥麩,然后一把一把地撒向湖塘。湖塘面積過大,臂力不及,張老棍就將飼料搬上小船,然后解開纜繩,向湖塘深處劃去。

他揚起雙手,綠色的、黃色的片狀顆粒物大面積傾瀉下來,像散開的玉片和金箔,在上午八九鐘的太陽的照耀下,蔚為壯觀。

張老棍拋完兩個湖塘的魚飼料,獨獨將白衣人垂釣的那個湖塘撂下了。白衣人心想,張老棍真好,不打擾他。張老棍心想,白衣人真蠢,我趁他四處溜達時,早已用精飼料將魚兒喂飽,看他還能釣到幾條?

白衣人空手而歸,第二天又準時到來。

他搭好窩子,寸步不離。還和張老棍嘮起了家常。

老伯,您在鴨兒湖養魚多少年頭了?

好多年頭了。

掙錢嗎?

掙錢不掙錢,都不打緊。

那您還養魚?

圖個心情。

大清早的,張老棍又遇上白衣人,突然想起自己昨天搞的小動作,心里就有了莫名的小慚愧。今兒個不回答他的話,好像不太禮貌。

白衣人繼續問,聽說,您這湖塘要退養?

張老棍壓住了脾氣。你在我這兒,請便。

說完,丟下白衣人,自己忙乎去了。

臨近中午,白衣人終于釣到一條紅尾魚。他很高興,拿給張老棍過秤。張老棍瞅著這條魚,半天不敢動手。

這不是他湖塘里的魚。開春后,他投放在湖塘里的魚苗有鰱魚、鳙魚、鳊魚、鯽魚、鯉魚。憑他多年的養魚經驗,這種紅尾魚是梁子湖的野生魚種,以攝食小型魚類為主。梁子湖離鴨兒湖有二十多公里。

他將信將疑,將魚丟在砧板上開始斬殺。他要剖開魚肚子看看,是不是花花腸子。但這魚內臟清晰,味腥無臭;腹膜薄而白,泛著若即若現的銀光;特別是魚鰓粉紅,并無異味溢出。顯而易見,紅色的魚尾梢是野生紅尾魚的特殊標記。他只是不明白,一條幾十里開外的野生魚,是怎樣入侵了他的湖塘,又將他放養的魚苗吃掉了多少?

白衣人看出了張老棍的疑慮,他一番解釋。鴨兒湖屬梁子湖水系,歷史上是梁子湖的子湖之一。上世紀六七年代,歷經圍湖墾殖,梁子湖被人為分割,從此與鴨兒湖互不連通,僅剩樊口大閘一個通道。每逢大汛,樊口大閘開閘,梁子湖的野生魚類是可以實現向外自然遷徙的。鴨兒湖留得住外來的野生魚,說明這湖的水質持續向好,是好事兒。

張老棍活了一大把年齡,還沒有聽說過魚類會像候鳥那樣,從北方飛回南方。他更加確信,白衣人就是一個大學教授。他又想到,連魚兒都能實現回家的夢想,何況人呢?他一定能等到妻兒回家的那天,只要政府不拆了他的小棚屋。

白衣人說,老伯,既然您把魚殺了,那您做成湯,我們喝一杯。他轉身從車里拿出了一瓶好酒。

張老棍說,我不吃魚,也不喝酒。

白衣人一驚。您養魚,就不吃魚?

唉,張老棍的陳年傷心事,就這樣又被人戳中了。他抹著淚說,我養魚,是為了別家的孩子不吃有毒的魚。我不吃魚,是為了我的妻子孩子早日投生,早日回家。

白衣人也有了鼻酸淚流的感覺。他不吃魚,也不喝酒。

沉默了半晌,白衣人上前扶住張老棍。老伯,你守著這湖塘就是為了等回你的妻兒?

張老棍說,是的,等立冬了,就會有他們回家的消息。

張老棍不知道,從前棲息在鴨兒湖的野鴨,學名叫“中華秋沙鴨”,是瀕危物種,國家一級保護野生動物。自從上個世紀在鴨兒湖絕跡后,它們去了北方。每年立冬這天,它們又從北方飛來,向更南的南方飛去。因為記憶中的鴨兒湖并不友好,它們仍不肯在鴨兒洲歇腳。張老棍聽到的“嘎嘎”聲,其實是一只或幾只落單了的秋沙鴨,在途中發出的求救信號。他認定那是兒子呼喚父親的聲音。

白衣人搖了搖張老棍的雙肩,篤定地點了點頭。

他說,從前的美好,都會回來的。

第三天,白衣人照例來到鴨兒湖,在張老棍的湖塘下餌釣魚。他這次釣到的是一尾人工養殖的鳊魚,也就是著名的“武昌魚”。白衣人在給魚取鉤的時候,突然皺了皺眉頭,失聲說道,不好!

他喊來張老棍。老伯,您看,您這魚怕是得病了。

張老棍養了二十多年魚,從來都是自然放養,從來都是這么順利地過來的。他沒有見過魚的身上還能長出這么多的白色斑點來。他不相信,劃了小船,在湖塘中央打撈了滿滿一網魚。每條魚的身上都長滿了白斑,像臭豆腐的霉斑。張老棍緊張起來,他養的魚素以體形肥美、肉質細嫩、味鮮微甘而著稱,如今的這個長相,賣不出價錢不說,怕是哪天都要“翻塘”,全部死翹翹了。

白衣人說,老伯別急,我幫您找個教授來看看。

張老棍說,你不是教授?

白衣人笑了笑。

半晌工夫,白衣人用自己的小車接來了農業大學水產學院的李教授。李教授看完病魚樣本,肯定地說,這是小瓜蟲病,是一種最常見的魚類寄生蟲病,如果治療不及時,會導致養殖的魚種全軍覆沒,造成減產減收。李教授拿出滅蟲精,讓張老棍按比例稀釋后,去三個湖塘潑灑。

張老棍說,使不得,使不得。

李教授不解,問其何故。

張老棍說,灑了藥,那豈不成了化學魚?

李教授身為水產專家,卻不懂什么是化學魚,待問明緣由,他笑了起來。老伯,這魚和人一樣,生病了,就得治,不治就會壞了大事。您擔心的化學魚,是不尊重科學,農藥殘留嚴重超標的結果。化學是一門神奇的基礎自然科學,它的許多重大發現和研究成果,都被今天的人們所利用,造福了人類社會。放心吧,老伯,您把魚塘交給我,我保證三天治好您的魚的病。

站在一旁的白衣人也在規勸張老棍。老伯,反正您都要退養還湖了,不如最后一搏。救活了,您就贏了。救不活,您就當被天收了。

事到如今,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了。張老棍央求說,那就讓你的同事好好治治。

白衣人又笑了。

三天后,張老棍搖著小船,在湖塘深處撈了一網。蹲在船艙里一檢查,魚體表沒有白色斑點了。他喜滋滋的,留了幾條,將其余的魚統統放生。白衣人和李教授再來鴨兒湖時,張老棍準備好好犒勞他們。

他們約好了,三天后見分曉。治不好魚病,三個湖塘的魚全由白衣人和李教授買單。治好了魚病,由張老棍請他們喝酒、吃魚。

先來的是李教授。張老棍拉著他的手,千恩萬謝,說沒想到李教授的技術如此神奇。又問,這魚吃了化學藥,肚子里有沒有殘留?人吃了魚,對身體有沒有影響?

李教授一一解釋,說得張老棍口服心服,一百個滿意,一千個稱心。說到最后,張老棍竟給李教授提了一個要求:你能不能培育出一種化學魚,小孩吃了長命百歲,大人吃了不得病,病人吃了能治病?

李教授認真地說,科學在發展,時代在進步。老伯您說的這種魚,未來是一定可以培育成功的。

張老棍開心得很,千言萬語,化成了一個舉手禮。舉手之間,他看到白衣人率領河湖護衛隊朝他氣宇軒昂地走過來了。只不過,今天的白衣人是個黑衣人,他穿上了黑夾克、黑西褲、黑皮鞋。正在納悶,賈主任上前介紹,這是我們街道的王書記,鴨兒湖的湖長。是他讓我們來向您道歉的,我們上次巡湖,對您的態度不好。

王書記拉著張老棍的手,使勁一握。老伯,我不是教授,也不是老板,我是河湖護衛隊的一員,以后還要請您多多支持我們的工作。

張老棍一高興,把大侄子的話拋到爪哇國去了,連聲應和。要得,要得。

于是,一群人開始忙碌,殺魚,煮湯,喝酒。好不熱鬧。

湖塘的水晃晃蕩蕩,晃出了鴨兒湖生態自然保護區,蕩出了廣廈萬間的倒影綽綽,風情種種。張老棍回到闊別多日的左嶺新城,有一種“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感慨。

身為左嶺人,每年只回左嶺新城一次。年年回來,年年都有新的變化。他去鴨兒湖養魚那年,左嶺還是農村,雖然擺脫了化工廠廢氣污水的侵擾,卻擺不脫貧窮纏身。想不到幾年工夫,國家推行城鎮化,昔日的湖畈丘岡,現在是一馬平川的產業園;一百多個自然村落,經過易地搬遷重建,成為了左嶺新城。

王書記用小車載著張老棍,游歷了左嶺新城的街道、廠區、公園,又來到葛店化工廠舊址,但已經找不到當年的影子了。

張老棍問王書記,原來的廠子呢?

王書記說,化工廠生產了五十多年,現早已關停。不過,葛店化工廠的牌子還在,他們現在是“土地公”,專營土地開發、園區開發。

張老棍隨著王書記手指的方向看去。

這一大片廠房是全國最大的新型顯示產業基地,綠色低碳環保企業。王書記說,化工廠還保留了部分老舊廠房,被用來出租,您要不要去看看?

張老棍當年沖擊化工廠不成,憤而挖斷了工廠的水泥路。這么多年來,他還真想進到廠區里面去,看看那些殘害妻子兒子的農藥是怎么生產出來的。

他看到的是一個文旅商街區,光怪陸離的樣子。其實就是把吃住玩翻新了,選了一個比較隱秘的位置。交談中,他得知這個項目有好幾個股東,其中有一個是他的大侄子。

張老棍很是驚訝。他問王書記,靠譜嗎?把錢投在吃喝玩樂上,還不如投在積德行善上。再不濟,去別的地方養養魚也好。

王書記說,新生事物,允許試驗,寬容失敗。

回去吧,不看了。他心里悶悶不樂。

張老棍想起來了,今天是退養還湖的最后期限。

回去后,他做了兩件大事,一個是去街道,把退養還湖的協議簽了;另一個是將補償款捐給了農業大學水產實驗室。

干塘的魚是王書記幫忙推銷的,賣給了轄區的企業和學校。多余的幾十斤,送給了街道福利院的食堂。在王書記的見證下,張老棍和李教授還簽署了合作和保密協議。其中有條款規定,捐款金額不得向第三方透露或公開。

辦妥這一切,張老棍打電話,將情況告訴了大侄子。大侄子沉默不語。張老棍知道他有想法。接著又說,我考慮過了,政府對我不薄,有一年鴨兒湖發大水,都快把我的湖塘給淹沒了。湖塘一淹,這一年的收成全都泡湯。是政府及時啟動電排,降低大湖水位,才保住了我的湖塘。現在湖塘沒有了,我也不再養魚了。

又過了半晌,大侄子才陰沉地說,我沒意見。只想問問你,以后你一個人咋辦?

以后?以后的事大人小孩都知道了,左嶺街道有個河湖護衛隊,護衛隊里有個張老棍,張老棍天天參加巡湖護河。他說,就想天天去鴨兒湖看看,看看他的立冬風有沒有回來,他的小秋沙有沒有回來。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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