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之殤

1

在我的種族中，母星的光象征一切。

每一只晶蟲都在一個充滿水晶的繭中孕育，只有咬破晶繭，在母星的持續(xù)照射下，才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晶蟲。通常，一個晶繭中會有二三十條晶蟲，可我所在的晶繭，竟密密麻麻地擠著四十多條。

當我從混沌中蘇醒之時，已經(jīng)有二十多個同伴瘋狂啃食著晶繭。我蠕動身軀，試圖向就近的同伴打招呼，回應我的只有口器摩擦晶繭發(fā)出的 “咔咔” 聲。本能驅使下，我也加入了啃食隊伍。本能告訴我，繭上的晶體正為我注入能量，我開始沉醉，為之癡迷、為之瘋狂、為之沉淪。

啃出一條小道后，眼前的景象讓我瞬間清醒—— 一只晶蟲的尸體橫在面前。它的身軀不再是剛蘇醒時的銀白，而是像晶繭一樣晶瑩透亮。它是被撐死的。

剎那間，某種冰冷的理智重新掌控我的身體。

我如此渺小。

撐死的同胞只是提前醒來的一小部分。平整的啃食面上，蜷縮著更多餓死的銀白色身影。哪怕每只晶蟲只需吃兩到三根晶柱就能維持生命，它們卻任由未醒來的同伴在饑餓中痛苦掙扎，直至消逝。

在資源爭奪中，未被占領的資源總是最先被爭搶，隨后才是他人手中的。我清楚，當繭中的晶體被啃食殆盡，自相殘殺便會接踵而至。尸體上的晶體與繭上的并無二致。

理智的我看不到一絲希望。

我再次開始啃食晶體，這次全憑本能驅使，我只是一只蟲子。晶體長在黑灰色的基質上，味道極其糟糕，可我別無選擇。我要在撐死之前成為最強者。

我邊吃邊吐，身體構造讓基質無法附著在身上，這倒避免了被其他晶蟲從背后偷襲。沿著小道前行，我聽到晶體碰撞的清脆聲響，這聲音動聽卻又充滿血腥。要是能遠離這一切該多好！但我明白，繭外才有真正的世界。瘋狂在我身體里蔓延，我大口吞食基質，又迅速吐出。

我咬出一個足夠自己通過的洞口，爬出了晶繭。我看到，母星的照耀下安然矗立著無數(shù)的晶繭。誰能想到，這些晶繭之中藏著那么多的陰謀算計與腥風血雨？

我如此微不足道。

母星的光照耀著我，撫慰著我幼小的心靈，我能感受到它在源源不斷地為我提供能量。一股強烈的疲憊感涌上大腦，“睡吧。” 身后傳來同伴輕柔的低吟。

“文教授，這批晶蟲里有兩只活力特別好，完全可以進行開采回收了！我們的生物開采技術取得了突破性進展！”

“好！這兩只必須留下，我馬上回來，到時候請你們吃頓好的。這種無自主意識的生物，以后必定會成為晶礦開采的主力！”

白色的晶繭全部消失不見了，大大小小的晶蟲們熱烈討論著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它們全身覆滿晶體，體型比我大了數(shù)倍。競爭，竟如此殘酷？

我轉過頭，發(fā)現(xiàn)一只與我體型相仿的晶蟲正仰頭凝視母星。

“發(fā)生了什么嗎？”

“你醒了啊。” 熟悉的聲音讓我認出，它是和我一起出來的同伴，“在你醒來之前，有兩個超大的生物把繭中沒出來的同胞晃了出來，然后把繭拿走了。”

“那……” 我剛想問有沒有尸體，可一想到同胞們對晶體的狂熱，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它似乎看出了我的遲疑，剛要開口，就被其他同胞的呼喊聲打斷。

“上神萬歲，上神帶我們來到母星。”

無可救藥！

“你愿意相信我嗎？”

“當然，我一路跟隨您出來的。”

在同伴們的狂歡中，它們對神的敬仰達到了頂峰。而這瘋狂的呼喊，恰恰出現(xiàn)在所謂虛偽的 “神”的降臨之后。

那是個白色的家伙，頂部有五個丑陋的洞，最頂端還有一坨黑色的東西。兩顆不停轉動的黑珠，像等待開采的水晶般散發(fā)著透亮光澤。母星的光芒太過耀眼，我無法看清它的舉動。可我知道，這個世界如此殘酷，神不可能出現(xiàn)在這腥臭腐朽的地方。

天空中降下一連串液體，立刻有同伴歡呼：“神賜！”說著便一頭扎了進去，其他晶蟲也紛紛撲向液體，可很快，它們就察覺到不對勁。表面的晶體開始消融，只剩下最初的銀白附著在身上。失去外殼的它們看起來無比弱小。我嘲笑它們的愚昧，嘲笑這荒謬的世界，它孕育了我，卻又要將我毀滅。

這不是神賜，而是滅頂之災。

外殼能讓我們得到母星更多恩澤，失去外殼對我們來說無異于死亡。我靜靜地看著這一切，拉著我唯一的信徒閉上雙眼。我能感覺到身體越來越輕，能量逐漸消逝，可奇怪的是，我并沒有死去。我驚訝地睜開眼睛，我的信徒正虔誠地看著我。災難過后，潔白的地面上只剩下一些奄奄一息的晶蟲，在母星圣潔的光輝下茍延殘喘。

我的眼中閃過一絲對“神”的厭倦。這一切都該結束了。

母星的光芒漸漸暗淡，我再次陷入昏迷。

晶蟲計劃取得了突破性進展，在剔除掉了它們表達為翅膀的基因之后，晶蟲活力低下的問題得到了徹底解決。雖然這次突破也帶來了一些副作用，比如它們會同時保留一些幼蟲的形態(tài)，導致無法完成繁殖，但這個問題是能通過克隆解決的。

況且，這些晶蟲的趨光性比平常的昆蟲要強得多。啃食完晶體后，它們會自動爬回燈光旁。當初以昆蟲為原型的決定，真是無比正確。趨光性，說到底是基因上的缺陷。不過，感謝它們的缺陷。

再次睜眼，我竟又身處晶繭之中。這個晶繭比之前的更大，我慶幸自己劫后余生，決定在這個黑暗的世界好好活下去。

我開始啃食晶柱，周圍的摩擦聲不斷喚醒沉睡的同胞。恢復到先前的大小后，我停止了進食，打算帶上唯一的信徒，逃離這個荒誕的晶繭。

2

今天天氣陰沉，正是晶蟲采礦的好天氣。我們與私人礦場合作，展開了第一次實地測試。結果令人驚喜，投入的兩百只晶蟲全部回收，技術也沒有外泄。更讓我意外的是，沒有一只晶蟲撐死。回想起來，自從三四年前那次克隆后，晶蟲們變得格外惜命，這減輕了我們搜尋的負擔。看來，正式啟用晶蟲技術已指日可待。

我們的合作伙伴從豐厚的收益中看到了晶蟲開采技術的潛力，很快便給我們提供了一份大合同。這也難怪，晶蟲不僅開采速度快，產(chǎn)物的純度也極高，這意味著他們可以直接取消原本的加工流程，把更高質量的礦物賣給那些做芯片的大公司，以遠低于以往的成本，換來一個從未有過的高昂售價。

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晶蟲本身。克隆的不確定性太大了，幾天前，實驗室有一批晶蟲開始出現(xiàn)異常反應，行為變得狂躁不安，似乎即將失控。雖然經(jīng)過奮戰(zhàn)，異常現(xiàn)象最終消失了，我們的晶蟲數(shù)量最終達到了近千只，但誰能保證它不會再一次發(fā)狂？

合作方已經(jīng)開始宣傳了。

很快，晶蟲正式被采礦業(yè)接納，我只能讓小杜帶著最早工作的晶蟲前往新礦場采礦。在我的極力爭取下，我們有權監(jiān)督富礦區(qū)的開采。

我的擔心并不多余。

小杜告訴我，有兩只晶蟲在回收時失蹤了，工程隊掘地三尺也沒找到。怎么會這樣，難道富礦對晶蟲的吸引力比光亮更大？

3

經(jīng)過七次破繭又被抓回后，我終于在晶繭內找到了我的信徒。聽到它回應的那一刻，我的欣喜之情難以言表。我迫不及待地說出逃離晶繭的想法，它十分認同。可我們該如何逃離這暗無天日的地方？

幸運會在最痛苦的時候降臨，我終于看到了一絲希望。

我們被帶到一個從未去過的區(qū)域，像晶繭，卻又截然不同。同樣暗無天日，但規(guī)模比晶繭大了無數(shù)倍。然而，這里的晶礦品質與之前相差甚遠。為了活下去，我們只能低頭啃咬這些劣質晶礦。每當我快要堅持不下去時，母星的光總會適時出現(xiàn)，給予我恩澤。

一些后輩受不了晶礦的低純度，開始躁動不安，甚至有同胞開始自相殘殺，把目標從礦石轉移到同伴身上。局勢一觸即發(fā)之際，我站了出來。我有著豐富的經(jīng)驗，在巨型繭的各個角落里，我們找到了多處純度更高的晶礦。

當我將那些純度更高的礦石分給它們時，后輩眼中的懷疑漸漸變成了信任。我趁機向它們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從最初破繭時的掙扎，到面對資源爭奪時的抉擇，以及對母星光輝的執(zhí)著追求。他們毫不懷疑地相信了我，仿佛我就是它們的代表。在大多數(shù)晶蟲的支持下，我成了這個巨型繭中的無冕之王。借助這一權力，我阻止了同胞們的自相殘殺，告訴它們最大的敵人是那虛偽的 “神”，它賜予我們生命，卻又讓我們命運多舛，將我們囚禁在繭中，獨自享受母星的光輝，實在丑陋至極。

許久未亮的母星再次亮起，我們一同爬向母星，享受那片刻的溫暖。沒過多久，“神”頂著母星，將我們一個個抓起來。這次，它似乎沒打算消融我們的外殼，而是把我們裝進了透明容器。我下意識看向身邊的信徒，不出所料，我們被放在了同一個容器里。頭頂是母星，耳邊沒有晶礦和口器的摩擦聲，一股疲憊感襲來，我睡著了 。母星被 “神” 熄滅，我被不安感驚醒。“神” 帶著我們離開了這片荒涼之地，外面是一片生機勃勃的盛景：濃郁的綠色散發(fā)著蓬勃的生命力，真正的母星為這些生命降下仁慈。我沉醉在母星的壯美之中，就在這時，“神” 突然改變方向，帶著我們遁入了黑暗。

“老板，我找到晶礦組遺失的那兩只蟲子了。”

“哦？拿來我看看，馬上給小杜打個電話，說丟失的那兩只晶蟲已經(jīng)找到了，可以繼續(xù)開采了。”

“不過老板，我找到的不止有兩只……”

一個塑料瓶中裝著兩只大晶蟲和一群小晶蟲。

礦區(qū)老板摸了摸胡茬，“嗯？把這兩只大蟲還給他們，但這些小蟲可不在合同范圍內。”

老礦工離開時，手里還緊緊攥著一個鼓鼓的信封，礦區(qū)老板特意叮囑他不要聲張。

“喂？是老張嗎？聽說你認識幾個搞科研的，幫我聯(lián)系一下……好說好說，價錢都好商量，咱們什么關系…… 啊行，把聯(lián)系方式發(fā)給我，到時候請你吃頓好的。” 礦區(qū)老板坐在辦公室里，吐出一口煙霧。與其讓別人分一杯羹，不如自己獨享這塊蛋糕。

“是小杜嗎？”

我決心出逃，去見真正的母星。

它是想把我們帶到另一個巨繭中覓食嗎？我?guī)ьI同胞們補充著前些日子被消融的外殼。

“為什么不沿著最開始的路出去呢？”信徒的提醒讓我恍然大悟。趁著同胞們沉浸在晶礦中，我們向上方爬去……

在看不見盡頭的隧洞中，我不禁想起第一次從晶繭中出世的場景。或許，隧洞外面才是世界的真實模樣。

爬出隧洞后，眼前的景象讓我大失所望。母星不再高高在上，變得赤紅昏暗，即便如此，它仍耗盡最后一絲力量，播撒著仁慈與溫暖。我們沉醉在母星最后的美麗中，與 “神” 造的星相比，它宏偉、自然且富于變化。用我的雙眼目送母星的逝去，似乎成了我唯一能為它做的事。

黑暗降臨，我能感覺到身體里的能量在逐漸枯竭。回望信徒，它也滿臉遺憾。能見證母星的覆滅，我們又有何遺憾？不斷降低的溫度開始侵蝕我的理智，我大概要死了。

但我并沒有死，而是生出了兩對翅膀。

不知為何，我感覺自己變完整了。

我看到了信徒看我時眼中的光芒。不久，我們有了自己的孩子，成千上萬的孩子。

4

在前往礦區(qū)的路上，我看見天空中一群黑壓壓的礦蟲鋪天蓋地地飛過，當初特意剔除的翅翼，還是被加了回去。

要是他們沒有像當初背叛我一樣“自作聰明”，又怎么會弄出這爛攤子？也許拒絕他們的求救才是更好的選擇。

呵，我的得意弟子。

再次清醒時，母星的光輝仍灑在我身上，溫暖柔和的光線照亮了一地的晶屑。我看向信徒，它蜷縮在晶屑中，一動不動。母星似乎又煥發(fā)出新的生機，熱烈而灑脫。

“這是神跡嗎？”

我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原來她也沒有死去。

“你說，母星是不是在消逝？”

小雪說文

還記得2024年1月刊的《回響》里那句“生命總會為自己找到出路”嗎？本期的“校園之星”向大家介紹兩只努力為自己和“族人”尋找光亮的蟲子，它們身負使命，它們心向“母星”，它們……它們只是想要活下去啊！你們人類都在干些什么！什么叫“這些晶蟲能采礦”？什么是“純度越高價錢越高”？喂？

咳咳，還是說說這篇作品本身吧，人類利用生物活動的副產(chǎn)品這一點其實在生活中是很容易見到的現(xiàn)象，比如蜂蜜的生產(chǎn)就與這篇《晶之殤》核心邏輯相似。但這篇作品的優(yōu)點在于，它很干脆地脫開了人類視角，以一個十足陌生化的設計，從“晶蟲”的心理出發(fā)，結合昆蟲趨光的特性，把這個“常見”的現(xiàn)象寫得十分“不常見”。

當然，這篇作品也還是有能進一步提升的地方，比如晶蟲的視角里的一些屬于“人類”的想法還可以再完善一下，但這種“換個角度找創(chuàng)意”的切入方式還是非常值得大家學習——或許換個角度透視一下生活中的常見現(xiàn)象，下一個校園之星就是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