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凸凹,本名史長義。1963年生,北京房山佛子莊人。中國作協會員。已出版長篇小說12部,中短篇小說集3部,評論集1部,散文集30部,《文集》八卷,總計發表作品800余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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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60篇作品被收入各種文學年鑒、選本和大中學教材。作品獲省級以上文學獎30余項,其中,長篇小說《玄武》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提名獎,散文獲冰心散文獎、第二屆汪曾祺文學獎金獎、老舍散文獎、全國青年文學獎和十月文學獎。2010年被評為北京市“德藝雙馨”文藝家,2013年被授予全國文聯先進工作者稱號。
腳腕子突然就抽筋了。
李猛本能地猛地端了一下,試圖用猝然的力量,把擰在一起的筋絡坤開,卻適得其反,那團筋抽得更緊,以至于陰沉的疼痛讓他難以忍受,便翻身下床,把抽筋的腳狠狠地蹬在地上,強迫自己走。
就地走了幾遭,筋絡果然漸漸舒展開了。他苦笑了一下,抽筋的毛病無良方可治,什么補鈣、保暖,均無效用,只有惡治,靠蹬踏,把拱起來的部位踩平,舒展開。
房間里一片黑暗。他翻開手機的蓋子,看了一眼時間,竟才凌晨四點鐘,還得睡下,挨到正常的天明。但剛一躺下,筋絡就又抽搐,且比上一次還劇烈。疼痛如錐、如割,真是受罪。他復又滾下床去,蹬踏一番,平復之后,就不敢再上床了,無奈地走出臥室,來到客廳。
他的客廳很大。
買房時,他特意挑了小居室、大客廳的戶型。他積攢了上萬冊圖書,首先想到的是給書安魂,定做了二十個書架,頂天立地放在客廳里。沙發置于書架之前,電視則安放在對面兩個書架之間的豁口之中,像鑲嵌上去的一樣。既是書房,又是客廳,他覺得很別致,怡然自得。
一個名牌大學畢業的友人看了這等擺設,搖頭不止。李猛問他緣故,他說:“那我就實話實說了。”“別跟我賣關子,趕緊說。”李猛催促道。他說:“書里裝的是什么?是字。那么你背對著書架而坐,就有了‘走背字’的寓意,不好,不好,不吉利。”李猛一笑,“虧你還是名牌大學畢業的,居然這么迷信,像個鄉野村夫。”友人一愣,“我是一片好心,你愛信不信,我懶得多說。”李猛說:“那我問你,書里裝著什么?古語云: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鐘粟。那么,我背靠的就是黃金、美貌和財富,是富貴的寓意。寓意自然有心理暗示之力,但是要通過主觀發生作用一心里不凈,取‘背’的暗示;心里有陽光,取‘順’的那層意思。這樣一來,作為房子的主人,一有了‘順的取向,肯定就會一路順風順水,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友人還想說點兒什么,又聽到李猛女兒說:“即便是有兩種,甚至是多種寓意,但‘邪不壓正’,最后,肯定是美好的,呵呵。”友人便做出叉手示敬的樣子,說:“我服,我服,但你們的語氣有點兒過分,好像你們是良善之家,我卻是邪惡之徒似的,不厚道,哈哈。”
李猛此時站在書架前,借著微光,看著黑壓壓的藏書,心中居然莫名其妙地生起一團渾厚的憂傷。書架上的書,大多數是經典,即便不是經典,也是獨特或者深刻之書,是堪一讀的。但是他只讀過其中一小部分,而他已經五十六歲了,閱讀能力大幅度下降,稍有些難度的書,就讀不下去;而且往往是讀了后邊忘前邊,常常是一本書讀畢,卻像沒有讀。唉,自己的藏書,這輩子還能夠讀完嗎?即便不能潛心地讀,最起碼也要瀏覽一遍啊。就自己的現狀來說,恐怕連瀏覽一遍的低級目標也未必能夠實現了。到頭來,坐擁書城,也只是一種擺設,豈不悲哀?
于是,憂傷又轉化成抑郁,再加上黑暗的壓迫,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出了門,走上了街頭。
冷風一吹,他輕松了許多,但又感受到了從來沒有過的寂寞。
街上還沒有行人,只有一個清潔女工在清掃路上的落葉。唰,唰唰,唰唰,唰,有節奏的單調,更加深了他心中的寂寞。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向女工點點頭,“你早。”
都是熟人,本來應該熱情打招呼,但因為心情抑郁,就打折扣了。
他加快了腳步朝前走。
街道的前邊,有一個坐北朝南的小書店,那是他開的。
走到書店跟前,他習慣性地往門楣上看了一眼。那地方嵌著一塊牌匾,手書著四個大字:文友書店。由于是黑底白字,熹微的晨光中也大放光芒。他心里暖了一下,嘟囉道:“解承燾先生的字還是很漂亮的。”
解承燾是他認識的一個當地的知名作家,是解承燾主張書店叫文友書店,既然叫“文友書店”,讓他題寫匾額自然最為適宜。解承燾先生起初還推辭,“我又不是書家,字是很難看的,我給你推薦一個人一一趙思敬先生,他可是名副其實的大書法家。”李猛情急之下,說道:“我并非沖著您的字,而是借助您的身份。”他的坦誠讓解承燾感動,“那好,我就試著給你題一款。”題草出來之后,解承燾當著他的面,給趙思敬打去電話,“思敬兄,我被趕鴨子上架,為人題寫了一個匾額,我讓他拿給你,請你費心潤色一下。既然臨街掛出,橫豎得說得過去,別讓我丟人現眼。”
雖然是經趙思敬修飾過的,李猛卻認定,這就是解承燾先生的手筆。
他打開書店的門,拖地,撣桌椅,擦拭書架,整理傾斜了的圖書。
其實,這一切,在昨晚關門的時候,他都做過了,但是過早來到,他得有事可做,就一如這小城許多老年婦女,雖然已經從商店買鞋穿了,但還是舊習難改,閑下來就納鞋底,而且還精益求精,納出驚人的花樣。
他干著已經干過的事,并不覺得多此一舉,而是感到一種落地的踏實感。
2
李猛面朝街面呆呆地坐著。
由于起得太早,大腦有些昏沉,便閉目養一養神。
冷風吹在他的臉上、脖子上、胳膊上,皮膚有些癢,便本能地去抓,但是越抓越癢,從淺表癢到肉里,癢得難受。
雖然朝陽已現,卻還未到營業的時間,他的店門開得有點兒早。既然自己的皮膚有見風就癢的毛病,為什么還開得這樣早?因為在他的意識里,只要他進了書店,就要立刻打開門扉,給閱讀者一個迎迓的姿態。還有,就眼下的光景,有幾個人還親近書?那么,店門開,就是為了抵抗冷清。這類似于在沉寂中的呼喚,只要不泄氣地堅持,總會招引到來者。
開書店之前,他是附近地毯廠里的工人。那時,工人是被人羨慕的身份,他面相清秀,身材頎長,吸引了不少廠里的女工。他選了一個溫柔秀麗的為妻,過起了小日子,即便是身后還有貼上來的追慕者,再不為之所動。他沒有貪念,覺得工人配工人,挺好。
他對媳婦可是真好。
兩個人同時下班,每天都是結伴回家。路上,他們還時不時地手牽著手,是恩愛,不是作秀。到了家里,他讓媳婦躺在沙發上休息,他則進了廚房,做飯,洗衣,打掃房間,他一人做下來,不讓媳婦插手。
媳婦說:“你怎么對我這么好?我有些鬧不懂。”
他說:“因為你叫婉麗,名字好,長得也好看,就需要寵,需要養,否則我就是不知好歹,暴殄天物。”
他的媳婦謝婉麗說:“可是你還叫李猛吶,跟李逵是本家,怎么一點兒也不像李逵,真有點兒對不起你的名字。”
李猛說:“我只聽說字如其人、文如其人,還沒聽說過名如其人的。你沒看見,咱廠里的李二傻,名字帶著傻,可本人比狐貍還精,車間里有一本出勤記錄,他自己也記了一本,你角想差他一分工錢。還有那個劉文俊,俊在哪兒了?年紀輕輕的,就滿臉抬頭紋,只要是一生氣,就皺成了疙瘩,還胖得沒形,比豬還蠢。名字只是個符號,沒有更多的講究,嘿嘿。”
謝婉麗說:“怎么名字一到了我這兒就有講究了?我還是有些鬧不懂。”
李猛呵呵一笑,在媳婦臉上輕輕地撫摸了一下,“不是你的名字有什么講究,而是我對你講究,這下明白了吧?”
謝婉麗點點頭,面色凝重起來。
李猛問: “怎么了?”
謝婉麗說:“沒怎么,只是感到有些沉重。”
第二年,他們有了一個女兒,季猛給她起名叫李麗麗。謝婉麗問他寓意,他回答說,因為你是麗,所以她要比你還麗,這叫美上加美、溫柔加溫柔,總之,是好上加好,不能退步。
謝婉麗的臉色就又凝重起來。
他又忍不住問:“你又怎么了?”
媳婦說:“沒怎么,只是感到有些沉重。”
其實她是想說,這一次比上一次更沉重了。因為她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個普通女工而已,配不上他這么對自己。
有了女兒之后,李猛變得更“模范”了,不僅做飯、洗衣、打掃房間,就是洗褲子、采買嬰兒用品這樣的瑣事,也不讓媳婦插手。
媳婦被他寵懶了,寵胖了,以至于奶水不用嬰兒吸吮,自己就往外噴射。
這樣的好日子,卻出了意外。
一天,李猛在做晚飯的時候,煤氣泄漏,燃起大火。他猛地打開窗子,抱起煤氣罐,撞門而出,朝樓下跑去。雖然這一系列的動作都在本能中完成,但是,他心中還是有著一點兒清醒的意識的:命運的爆炸,我無法阻攔,但災難的來臨,我可以拖延。他把煤氣罐抱到空曠的街道,用力扔了出去。
家人無恙,可是,他的臉部、脖頸、手臂、胸腹被大面積嚴重燒傷。昏迷了三天之后,他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嬰兒晃動的小手和媳婦毫無血色、極度憔悴的臉。他心中一熱,艱難地吐出了幾個字:“媳婦,你可真丑啊。”
媳婦眼淚瞬間流成了珠串。
他想給她擦拭一下,手臂卻不能抬起,被繃帶捆縛著。
媳婦自己擦去了淚水,凄然一笑,說道:“這一次,你那么猛,對得起你的名字了。”
李猛的面部整個地被紗布包裹著,只給眼睛留下了一條很窄的縫隙,看東西都是困難的,不允許他放任目光。他索性合上了眼睛。他覺得女人的夸贊,這時顯得特別多余,他不想買賬。他隱隱覺得,災難或許就是媳婦招致的,因為她目光里的凝重,莫名其妙地說什么沉重。這不,沉重就真的來了。嘿嘿,命運給了你恩愛你就縱情恩愛,生活給了你喜樂你就縱情喜樂,你不能糾結,更不能質疑。這不,老天生氣了,就給你使點兒臉色,讓你長點兒記性。
他雖然也是高中畢業,算是有知識的人了,但農村那套迷信的觀念還沒有徹底清除,下意識地露出了“讖”的余影。
這時,醫生前來催趕,“病人還在危險期,需要靜養,家屬不能久留。”
臨走時,媳婦顫抖著聲音說:“孩兒她爹,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 ”
他不耐煩地說道:“你放心,我死不了。”
媳婦磨磨蹭蹭地走了之后,他立刻就很懊悔,“我怎能這樣對她說話,她哪一點兒對不起我了?”
由于覺得女人無辜,他叮囑自己,這以后,在她面前,絕不能表露出一點“讖”的意思。你是人家的丈夫,一切都要往實際里擔當,要不打折扣地全身心地對她。
3
李猛覺得不公平,氣哼哼地跟人家爭執。人家也不惱,而是笑著給他拿出來一擦文件,把有關他這種狀況的政策解釋和相關規定,很耐心地指給他看,看得他一點脾氣都沒有了,相反,還有了一點兒難為情,覺得人家既然是照章辦事,就不應該跟人家動氣。
他懌懌地往門外走,不斷地拍打著那本殘疾證。那個證件,雖然顯得無足輕重,但皮面結實,字體方正,還燙著金,蓋著鋼印,一派堂皇,對他似乎有一種諷刺的味道。
那個工作人員竟追了上來,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千萬要想開,別弄得身體殘了,精神也跟著殘。你一定要把殘疾證拿好了,雖然沒有其他補貼,但殘疾證也是錢,有了它,你坐車和進公園都不用買票,也是國家對你的關懷。”
出院之后,他直接去了街道殘聯。
出乎意料,這么嚴重的燒傷,只給定了最末的一級:輕殘。只給了一個殘疾證,并沒有其他的什么撫恤。
他很不解,說:“我都已經破相了,殘疾都寫在臉上了,怎么還算輕殘?”
工作人員笑著解釋說:“雖然破相了,但并不影響行動,離真正的殘疾還遠著昵。”
他說:“破相不算殘,但我的兩只手已經粘連,像兩只鴨蹼似的,拿東西都困難,還不算殘?”
工作人員依舊笑著說:“正因為這樣,才給你評上殘,不過,即便拿東西困難,畢竟還能拿,所以就給你評個‘輕殘’。”
他感到人家對他很好,真誠地說:“謝謝。”
可回家的路上,他突然又想,我一個地毯廠的工人,白天待在廠子里,晚上窩在家里,我坐什么公共汽車,進哪門子狗屁公園?哼。
進了家門,他依舊哼一聲,把殘疾證狠狠地扔在茶幾上。
謝婉麗輕輕拿起殘疾證,簡單地翻了翻,笑著說:“我給你收起來,我們用不著它。”
“怎么用不著?”
“你的臉破不破相,在我眼里都是一樣的,我和你閨女照樣愿意看;你的手粘連不粘連,在我眼里都是一樣的,以后你的手就是我的手,我的手就是你的手。以前所有家務一貫都由你做,讓我都找不到做媳婦的感覺了,為什么我說感到‘沉重’,道理就在這里。現在不同了,家務終于能輪到我了,我反而感到輕松了。所以,你不要太看重這么一個小本子,更不用為它生氣。”
謝婉麗也是高中畢業,在有知有識和無知無識之間,所以,她有“連體”的概念,還能把“而且”說成“還而且”。
“你真會安慰人。”李猛苦笑了一下,指著媳婦的鼻子說,“我怎么覺得你說的話有假惺惺的味道?”
謝婉麗聳了聳眉毛,說道:“就你現在的心境,真的也當作假的,可是假得久了,就怕成真的了。”
生活無恙,一天比一天過得快;女兒健康,一天比一天長得高。很快女兒就上小學了。
女兒特別乖巧、懂事,每天放學回來,都要坐在他的膝蓋上,跟他親熱地摩挲。在她的眼里,爸爸的臉、脖子和手臂,打她記事起,就是那個樣子的皮膚,皺巴著,起伏著,還散發著紫色的光芒。她并不感到有什么異樣,從心底接受。
女兒有時逗弄他,“爸,你的臉上怎么不長胡子?”
他說:“誰說我不長胡子?我的胡子是往里邊長,怕扎著你。”
女兒用她嬌嫩的小臉蹭著他的疤臉,咯咯地笑,像一條不含沙礫的清澈的小河,歡快地掀起小小的、細碎的浪花。她說:“你的胡子雖然往里邊長,也扎到我了,咯咯。”
一開始他還覺得,女兒的乖巧和懂事是他媽媽教出來的,但是,他們在一起的每個日子,女兒都是那么乖巧、懂事,他便確信,女兒的可愛是出于天性,是命運賜給了他一個好女兒。他有福了。
雖然破相了,但毫不影響他承領膝下之歡,他的殘疾意識便漸漸地淡了下去。
起初,到了晚上,他讓女兒跟媽媽睡在一起,他則輕輕地關了房門,去另一個房間。到了夜深,他的房門輕輕地開了,是謝婉麗。他雖然醒著,卻佯裝睡著,還打起了鼾。謝婉麗嘿嘿一笑,“李猛,你可真會裝,你平時睡覺,跟小貓兒似的,這樣老虎般地齁鼩,就把自己暴露了,嘿嘿,趕緊把燈開開。”
不開燈,依舊齁鼩。
隨著一個小小的脆聲,燈自己就開了。仰臥的他激靈一下,迅速側轉過身去,把自己縮成一團。女人一笑,說道:“李猛,兩口子之間,就沒有關坎,你怎么自設關坎,難道不愛我了?”
李猛真就被刺中了,猛地轉過身來,“誰說我不愛你了?”
他看到,謝婉麗正一絲不掛地站在他面前,既丘陵起伏,又雪漫大地,白花花的一片。
女人嫣然一笑,把自己送上床去,面朝燈光,毫不扭捏、毫不保留地攤開了身子。那個身子,白皙飽滿,油光水滑,讓兩個人之間的空氣,立刻變得熾熱、焦灼。男人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唉!”
“本來就是你的,又不是偷來的,你嘆什么氣。”女人一邊說著,一邊用力拽過男人的手,把它摁在自己的身上。
但一松手,那只手就又縮了回去,她便再次去拽,并叮囑道:“你要還是個男人,就爭口氣。”
男人說:“你的肉皮子(皮膚)就像一匹絲滑的綢緞,而我的手就像兩只疙疙瘩瘩的雞爪子,你讓我怎么爭氣?唉。”
“雞爪子能有這樣的幸運?甬廢話,趕緊的吧,我都有些等不及了。”
女人拽著男人的手在自己的身體上游走,走到中途,感到男人能夠自己游走了,便把意志交給了他。
撫摸的溫柔漸漸轉化成了不可收束的激情。
由于自卑、羞愧,男人起初還有些壓抑,但是,這種壓抑,現在變成了情愛的力度,他意外地得到了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快感,他歡叫起來,哭泣起來,似乎再生了。
傷殘一絲一毫不影響恩愛,李猛失去了自哀自憐的理由。有這樣的女兒和媳婦,讓他的傷殘近乎無。既然如此,就不能自討其憂,而應該心有陽光、胸無掛礙、目光清澈、表情燦爛地進入生活,讓每個早晨都溫馨,讓每個夜晚都溫厚。今天的李猛和昨天的李猛是一樣的,不,今天的李猛會比昨天的更好,更像個男人。
4
李猛一家又過上了溫馨、溫厚的日子,他們很知足。
然而,生活的走向,并不單單取決于他們內在的定力,外界的左右總是不請自來。
他們兩口子所在的地毯廠,由于經營不景氣,改制了,在股份制的大框架下,實行公司化運營,隨之而來的,是面向市場,定崗定編,裁減冗員。
公司經理開始找被裁減人員談話。
一批又一批的工人談過了,而季猛兩口子一直還沒有被叫到。不被叫到,就意味著不在被裁減之列,所以他們慶幸;但留用的通知也沒有正式接到,所以他們又很是不安。等待期間,他們很焦慮,白天不思茶飯,晚上難以入眠。謝婉麗迅速地瘦了下去,李猛則新添了一個毛病,冷風一吹,被燒傷的部位就奇癢無比,不得不用力撓。他對謝婉麗說:“好人都被裁了,更甬說我這滿身疤痕,咱們要做好心理準備。”
最后,李猛終于被叫到了。臨出門時,他平靜地對謝婉麗說:“這挺好,該來的來了,倒叫咱們踏實了,嘿嘿。”
剛進經理辦公室,經理就立刻起身,笑著迎了上來,“李猛啊,真不好意思,我想說的話,一見到你,就難以說出口了。”
李猛一笑,“不就是裁人嗎,你直接說就是了。”
什么“一見到你,就難以說出口了”,其潛臺詞就是,面對他的滿臉疤痕,經理頓生憐憫,不忍下剪子。李猛不想讓他的憐憫落地,便挺直了腰桿。
“本來我真的不想裁你。”經理搖搖頭,緩慢地說道,“但你們兩口子都在廠子里,不裁減一個,那些被裁減的職工會一肚子的不服氣,這是沒辦法的事。”
李猛說:“你說得對。”
經理宣布,李猛下崗,謝婉麗留下,因為女同志出去自主就業或者創業更不容易,而男同志要好得多。
李猛對這個決定還是滿意的。經理還告訴他,別的職工下崗,都是采取買斷工齡的做法,而他則是停薪留職,待企業效益好了之后,他還可以回來,因為據大家反映,他是多年的優秀職工。
李猛知道,經理的這個做法還是透著“憐憫”的因素,他心中一酸,但還是微微一笑,“謝謝。”
走出經理辦公室之后,他居然感到一身輕松。因為整個過程,不僅合情合理,而且經理的談話中,沒有提到他身體殘疾的因素,甚至連一個有關殘疾的字眼都沒有說出口。
但就要見到謝婉麗了,他突然心里沉了一下,他想起了有關政策,殘疾人就業在企業里有硬性規定,達不到一定比例,企業是會被處罰的。他大可以再次回到經理辦公室,理直氣壯地說道說道。可是一說道,他留下了,謝婉麗就要被裁下來了。本來在媳婦眼里,他從來就沒有殘疾過,這樣一來,在媳婦的心里,他就真的殘疾了。想到這兒,他在自己的臉頰上狠狠地批了一下,“你可真差勁!”臉頰疼過之后,他徹底釋懷了,由里到外地輕松起來。
見到謝婉麗,他滿臉燦爛,歡快地說道:“媳婦,我要炒個好菜,喝兩盅。”
媳婦說:“那就是說,咱家有喜事
兒了。”
“對,是天大的喜事兒。”他說。
謝婉麗知道了原委后,狠狠地往地上躁了一腳,“我留下了,你下崗了,這算什么喜事兒?”
李猛說:“你留下了,就等于我留下了,怎么不算喜事兒?天大的喜事兒!”
謝婉麗含著淚,轉身進了廚房,拿起了炒勺。李猛迅速跟了進來,一把奪了過去,“這是我的領地,豈能容你侵占,你出去。”
謝婉麗出去就啜泣,起初壓抑著,后來有聲了。李猛聽到,也不出去安慰,而是更歡快地炒他的菜。
菜炒好,女兒放學。李猛把酒喝得嘖嘖有聲,招引了女人的貪心——既然是好,就應該更好,所以她說:“我也想喝兩口。”他說:“哎,那可不成,你是好女人,哪兒有好女人喝酒的?”女人說:“那我不管,我就想喝。”男人怕她說出不歡喜的字眼兒,便說:“那你還是喝吧,喝了之后,就什么也別說。”女兒插話道:“你們倆真有意思。”
閑下來,李猛想,必須有個營生可干。在街上蹔來蹔去,看到小飯店、小酒店、小理發店、小美容店、小百貨店、小五金店,等等,“小”得齊全,一片興旺,好像遍地是金,只要勤謹,隨手可以撿。他想,既然是這樣,這里應該有我的一個店鋪。
開個什么店呢?
正思忖間,有個穿中山裝的老者停在了他的身邊。老者的風紀扣扣得很緊,脖子直立,腦袋上揚,而腳下則穿著一雙內聯升老布鞋,系黑鞋面、千層底的那種,由于腳大,蹬在地上,顯得格外穩重。即便如此穩重,老者手里卻還拄著一柄燙金的手杖,人一立定,就戳點地面,發泄著心中的不平:
“浮華啊,浮華,哼,可怕的浮華!”
李猛不禁問:“什么叫浮華?”
老者也不低頭,只是睨視了他一下,冷冷地說:“所謂浮華,乃只喂養肉身,卻不喂養靈魂,你沒看見,一整條大街,有無涯無際的繁華,卻連一片屁大的書店都沒有,可惜啊。”
這么一個氣質不俗的人,居然也說出“屁”這樣的俗字,李猛忍不住“呃”了一聲。
老者好像不屑于跟他這樣的人說話,“屁”過之后就走了,背影魁偉,步履穩健,他的手杖提在手里,好像就是個擺設。
老者憑空的憂憤,給了李猛一個啟示,“對呀,我何不開一片書店,既是營生,又不俗。”
就開書店吧。
他堅定了這個念頭。這么一位氣質不凡的老者,莫不是專為點化他而來?
5
李猛從朝陽區水碓子圖書批發市場進了一批書,其中舊書占大部,因為舊書論斤稱,很便宜。
兩間門臉的小書店不聲不響地開張了。沒有牌匾,只是模仿酒肆、當鋪的做法,在門前掛了一個幌子,上邊寫了
一個大大的字:書。
因為他覺得,他不過是個下崗職工,不是什么讀書人,沒有張揚的底氣。
也許因為是街道上唯一的一家書店,一開業,來的人還真不少,有買書的,更多的是來看熱鬧的。來買書的,就靜靜地挑書;來看熱鬧的,看到書店這么雅致的地方,坐莊的,竟是一個滿臉疤痕、目光呆滯的怪物,便不住地搖頭。李猛知道他們的心思,平靜地坐在那里,面色陰冷。哼,你們是來看書的,又不是來看人臉的,這不是馬戲團,你們走錯了地方。
他很自得,因為他們看不起他,他也蔑視他們,兩訖了。
新鮮勁兒過去了,書店漸漸冷清,每天只賣出去十本二十本書,到月底結算,扣除房租,只是略有結余,僅夠自己的吃喝。他苦笑了一下,這很好,雖然沒有大錢,但究竟不是閑人,堅持下去為好。
堅持了一陣子,雖然還是沒什么大的起色,但尚可維持,他開書店的念頭反而篤定了。顧客少,不需要費心打理,他正好可以讀書。那個老者不是悲嘆“浮華”嗎,那么,我就做個“既喂養肉身,又喂養靈魂”的例證,好讓他再次從自己身邊走過時,可以放下架子。他為什么總是端著架子?他是什么人?他覺得老者既神秘莫測,又很可笑。
一開始他讀的是那些花花綠綠的、香香艷艷的通俗讀物,讀來讀去,居然讀出了什么是真正的“浮華”,讀出了什么叫杯水風波、自我作踐,也看到了“虛空”的模樣。他告訴自己,這些東西不能再讀了,因為讀得人心煩意亂、頹廢消沉,再見到媳婦和女兒那一派唇紅齒白和清澈無邪,就感到自己很不正經。于是他開始讀店里的金庸和其他一些武俠小說;武俠小說讀完了,再讀其他小說。長長短短的故事總是吸引人的,他覺得很充實,懶著,充實著,就不再有其他的念想了。小說讀完了,他開始讀那些沒有故事情節的書,譬如薩特、加繆、弗洛伊德、米蘭·昆德拉(那時的熱門)的書,雖然有些難度,但他還是堅持著讀下去。既然滿屋子的書,為什么不讀;一如滿屋子的酒,為什么不喝?讀來讀去,他真的愛上了讀書,他向空蒙里說:“婉麗啊,我怎么覺得,書店賺不賺錢已經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每天都有書可讀,真是有些對不起你了,親愛的。”
一天,是公休日,謝婉麗帶著女兒來到書店。
由于她們是突然造訪,他還在埋頭看書。
謝婉麗看到他氣定神閑、臉上有光,忍不住說道:“孩子她爸,你氣色很不錯嘛,都成讀書人了。”
他嚇了一跳,“嘿嘿,瞎看瞎看。”
女兒上初中了,長高了,有了亭亭玉立的味道。女兒順勢靠在他的肩上,撒起嬌來,“爸啊,我也想挑幾本書。”
“這里的書全是你的,你隨便挑。”
女兒竟挑了阿赫瑪托娃和茨維塔耶娃的。
這讓李猛感到吃驚,女兒小小的年紀就讀“白銀時代”的俄羅斯了,而他還停留在小小的京西街頭,他逗她:“你真能讀懂她們?”
女兒仰起臉來,咯咯一笑,“我的靈魂和你的靈魂是那么親近/仿佛一人身上的左手和右手/我們閉上眼睛,陶醉和溫存/仿佛鳥兒的左翼和右翼/可一旦刮起風暴一無底深淵/便橫亙在左右兩翼之間”。
“你說的這是什么話?”謝婉麗吃驚地問。
“我念的是茨維塔耶娃的一首詩。”女兒驕傲地挺起瑩白頎長的脖頸,接著說道,“‘你的名字用舊了,就成了我的靈魂’,這也是她說的,是不是很酷?”
女兒的“酷”讓夫妻倆很慚愧,他們畢竟只是一對普通的工人,小小的女兒就已經讓他們讀不懂了。他們傻傻地笑著,喜不自禁。
李猛說:“閨女,老爸高興,請你吃冰淇淋。”
書店毗鄰著冷飲店。
冰淇淋的品牌很多,什么蒙牛、伊利、夢龍、八喜、哈根達斯、中街1946、和路雪、田牧、德華、美登高、意大利Gelato等等,價格的檔次也拉得很大,其中,蒙牛四元,八喜十二元,和路雪五十五元,而一小盒意大利Gelato,竟一百八十元。
李猛不禁咋舌,“一小盒冰淇淋就一兩百塊,差不多咱們家一個星期的生活費了。”
女兒一笑,說:“老爸,你看現在的消費是不是很物質?”
李猛說:“不是一般的物質。”
由于他們詢問價格的時間有點兒久,女店員有些不耐煩,“你們到底買不買?不就是一盒冰淇淋嗎。”
女兒瞪了她一眼,“對,僅僅一盒冰淇淋而已,你催什么催?即便是城里的大店,也允許顧客隨便挑選,甬說你這么一個小破店,裝什么B。”
那個女店員覺得這個小女生很凌厲,小小年紀就爆粗口,便不作聲了,只是在一旁冷眼看著他們。女兒選了一盒八喜,“老爸,既然是你請客,既不能讓你太破費,也不能太便宜了你,呵呵。”
李猛很難為情,紅著臉(他臉上的疤痕本來就紅,這時候,是暗紅之下的紫)說:“嘿嘿,瞧你老爸混的,連盒像樣的冰淇淋都請不起。”
女兒說:“不是你請不起,而是我有自己的口味,冰淇淋我只喜歡八喜。”
女兒真是很乖巧,不讓老爸的自卑抬頭。
她一邊喜滋滋地用小勺宛八喜,一邊不停地往謝婉麗身上看,對李猛說:“老爸,你知道我和媽為什么到街上來?是因為我媽想到華冠超市去買一件連衣裙。”
華冠超市就在書店對過,李猛望了一眼,點點頭,“那好,你陪著你媽去,相信你的眼光。”
女兒說:“還是你陪著去好,因為女人的著裝,都是穿給男人看的,你喜歡的,她才可以買。”
李猛說:“我還得看店。”
女兒說:“我給你看。”
他說:“你不知道折扣。 7女兒說:“講什么折扣,只要買書的看上了,就讓他付全款。他看不起咱家書店,他還不尊重書?”
他說:“你可真調皮。”
超市里的連衣裙款式真多,但價格的差異也真是大。從三五百,到三五千,依次而上,鮮明地呈現著物質(商品)屬性。李猛看得眼花繚亂,關鍵是他感受到了在書店里從來沒有過的金錢的壓迫。
別看謝婉麗是個普通女工,但她的身姿卻很不普通。有了女兒之后,她曾一度胖起來,但回到廠里之后,她當了搬運工,每天都要走很多的路,既消減了贅肉,又堅韌了腰肢,使她豐腴又苗條,挺拔又凸凹有致,幾乎是魔鬼身材。如此一來,超市里的連衣裙,不管哪種款式,只要上了她的身,就特別有型,好像專為她量身定做的一樣。
謝婉麗試穿一件,問他:“這件怎么樣?”
“這件好。”他立馬說道。
再試穿一件,問他:“這件怎么樣?”
他上眼一看,毫不猶豫地說:“這件也好。”
再試,又試,他均不假思索地說好。
雖然都好,他們卻遲遲不能決定,遲疑在價格上。三五百一件,是商場里最便宜的了,但相對媳婦那微薄的工資和他書店的慘淡經營,這也是個大數,他們有些舍不得。
最后,謝婉麗說:“算了,我整天困在廠子里,沒有穿裙子的機會,非要穿上,會讓工友們說我這個人賣弄風情,很不正經。”
“你這是怕花錢。”李猛急了,說道,“你今天必須買一件,不然的話,我的臉就無處擱了。”
由于著急,李猛臉上的皮膚癢得難受,他狠狠地撓著,很快就沁出了暗紅的血滴。謝婉麗只好妥協,因為如果她不妥協,那么李猛的殘疾意識(自卑)就會迅速登場。
“那么就買一件。”她看準了一個地方,徑直走去。
那是服裝特賣專區,對斷碼、過時的貨物有特別低的折扣。
她選了一件,穿在身上,指了指跟在身邊的李猛,對售貨小姐說:“讓他交錢。”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書店,女兒向他贊美她老媽的連衣裙款式,“我媽真有眼力,這裙子穿在身上,既瀟灑大方,又端莊持重,很得體,像個大家閨秀。”
女兒的詞匯真多,但他聽進耳里,每個詞匯都像一根針,扎得他不能抬頭。要知道,穿在“大家閨秀”身上的這條裙子,才僅僅一百二十元。
女兒乖巧,媳婦端莊,可是他連稍有點兒檔次的冰淇淋和連衣裙都“請”不起,疤痕再厚,也能刺激出痛。說什么顧客雖少,正可以讀書,你有那個資格嗎?你可以心靜如水、安貧樂道,但妻女是生活中的花朵,需要書之外的陽光雨露。最起碼,要讓她們遠離貧寒,不受物質的壓迫。因為她們都是無辜的,不能讓她們為你的懶惰和迂腐買單。
給她們體面的生活,是為人夫、為人父應該承擔的責任和義務,他暗下決心,從今天開始,該發憤圖強,把書店有聲有色地經營起來,也就是說,要想方設法掙錢,掙大錢,讓她們花枝招展、身姿搖曵,甚至珠光寶氣、風光無限,有體面之上的體面。
誰讓你叫李猛呢,也只能這樣了。
6
那天,那個穿中山裝的老者又停在了他的身邊。老者依舊是那樣,風紀扣扣得很緊,脖子直立,腦袋上揚,而腳下穿的還是一雙黑鞋面、千層底的內聯升老布鞋,由于腳大,蹬在地上,顯得格外穩重。即便如此穩重了,他手里卻還是拄著那柄燙金的手杖。他人一立定,就用手杖戳點地面,發泄著心中的不平:“你這個人是怎么搞的,連個書店都開不好,半死不活的,毫無起色。我暗中觀察你很久了,真為你著急。”戳點完就兀自嘟囉:“也是的,俗人無心,愚夫無識,庶民無勢,豈可指望?唉,也罷。”
上次李猛覺得這個老者有些“裝”,既滑稽又可笑,這次不同了,因為他要給妻女“體面之上的體面”,要讓書店有錢可掙,所以留心了,也睜大了眼睛。面部嚴重的燒傷,使他的眼晴難以睜開,總是細瞇成一條線,但是,只要是努力往大里睜,總能聚光,看到更多的東西。老者所說的,俗人、愚夫、庶民,雖然都是指向他,李猛也不惱,而是笑著把自己的座椅搬出來,端給他:“您老請坐。”
老者一愣,說:“我即便是坐下,又有何用?”
李猛一笑,說:“您老不能總是戳點,而要指點。”
老者竟真的坐下了,“我的確有些累了,坐坐也無妨。”
李猛趕緊給他端上一杯茶,同時堆出滿臉的諂笑,“是您的一句‘不能只喂養肉身,也要喂養靈魂’的話,讓我開了這個書店,所以我想,您不能只是‘在暗中觀察’,也要走上前臺,不能‘也罷'一聲就算了。”
老者一聽,目光凝重了,因為李猛的話,讓他感到,這個俗人開始“有心”了,便象征性地啜了一口茶,“既然是這樣,書店經營得好不好,我也難逃干系,也罷,我就給你支幾招。”
老者說,這首先
既然你的書店開在本地,那你就招引本地的作者,讓他們往你的店里送書。據我所知,本地有上百個寫書的,寫出的書至少也有上千本,由于多屬于地方文獻、地方題材,他們的書差不多都是自己買書號印的,又不愿跌了身價,書價定得很貴,也拉不下臉來自己去推銷,就成攘成攘地堆在家里,都把書香霉變成臭氣了。
李猛說,這事兒您怎么知道的,確切不確切?老者哼了一聲,晃著腦袋說,我就是區作協主席,他們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李猛驚叫,那么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解承燾先生了?季猛的一聲驚叫,讓老者很受用,趁勢問道,我真的那么有名?李猛現在很會說話了,您豈止有名,還有市場號召力呢。老者說,你是說,我的名聲能對你搞書店經營有用?
李猛用力地點點頭,說,因此我想,您能不能幫我聯系一下,讓他們都把書送到我這里來,我替他們賣。因為就我這么一個俗人、愚夫、庶民,這些高雅之士,我一個也不認識呢。李猛的話,有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意味,讓老者無法推辭。老者說,那好,我就去給你聯系。李猛大喜,在老先生寬闊的肩膀上猛地拍了一下,那您要抓緊去辦。這個口氣,讓老者一頓,怎么,我一個支招的,怎么反倒成了接招的了?這樣看來,你骨子里不僅有樸實的東西,還有很多雞賊的東西,哈哈。李猛赧然一笑,說,您可別怪罪,俗話說,幫人幫到底嘛,嘿嘿。
老者被李猛弄得很高興,便開始給他支第二招
你既然手里有個殘疾證,那么就得把它派上用場。你趕緊拿著它去民政局、文化局、工商局,爭取有關的政策扶持。因為殘疾人開店,跟一般情況不同,它可以得到一些補貼,還可以享受減稅免稅待遇。
李猛說,這些我是知道的,但是我把殘疾證收起來了,因為在我心里,我從來就沒有殘疾過,不想以殘疾人的身份立世。老者說,你這不叫自尊,你這叫虛榮。身殘志不殘是可貴的,但還是要有直面現實的勇氣,把“殘疾”當作一把利器,向充滿歧視和偏見的市井拼殺,一旦你事業有成、實力壯大,你的殘疾反而會成為一道光環,使你比健全的人還要健全。拜倫你知道不?他雖然是個跛子,但在他寫出了《唐璜》之后,在別人的眼里,他就是一個偉丈夫了,至于他的“跛足”,早已被人淡忘了,哈哈。老者的話,讓李猛心潮激蕩,他不僅被說服,還生出別樣的力量。他不迭地點頭,好,好,我抓緊去辦。
老者趁勢又給他支了第三招
你的書店,既然是辦給市場的,在服務一般讀者的同時,還要考慮到特殊人群,譬如中小學生。現在的家長,都不想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都特別注重課堂之外的功夫,給孩子買大量的教輔資料和課外讀物,這是個巨大的需求空間,你一定要有意識地迅速搶占。
李猛拍手,解先生,您一下子打開了我的思路,讓我想到了還有一個特殊人群,那就是街道的居民和鄉下的農民。文化部門在街道、村鎮建了大量的“益民書屋”,想塑造有文化的市民,出發點是好的,但所進圖書與他們的實際需要相脫節,讀者就少,利用率就不高。所以我想,我得去搞搞需求調查,摸清楚他們到底喜歡什么樣的讀物,然后進行精準配送。嘿嘿,只要肯下功夫,就不相信擠不進去。老者坐不住了,猛地離座,用手杖不停地在地上戳點,這一次,他戳點出的是驚嘆和贊賞:我說小子,你究竟不是冥頑不化的愚夫,還是可造就的,一經點化,就有了見識,好,好,好一三聲好伴隨著三下戳點,篤,篤,篤。
興奮之下,老者又給他支了第四招
你辦書店,要有品牌意識,要有特殊的吸引力。要想做到這一點,就要邀請名人加持(李猛插話道,您就是名人)。我是名人不假,但長期生活在本地,在社會各界特別是在文學界的熟人中,早已去魅了。俗話說,遠香近臭,遠來的和尚會念經,所以要借助區外的名人。怎么借助?邀名人到你這里來與讀者見面,簽字售書,適當的時候,還可以搞名人講座,吸引作者和廣大文學愛好者走進你的書店。“名人效應”是什么?是“勢”,你可以借勢發展,弄得紅紅火火。李猛就像猴子坐在了烙鐵上,猛地跳了起來,大聲說道,一切都聽您的,不過,您還得幫我邀請。老者說,那當然。
“說什么俗人無心,愚夫無識,庶民無勢,有您解承燾先生這么一指點,豈不心、識、勢就都有了?”李猛心里說。他嘿嘿一笑,說道:“既然這樣,咱們是不是從明天開始,就從您支的第一招做起?”
“好。”解承燾先生一邊應著,一邊重重地拍了一下李猛的肩膀,“你也別縮著(怯弱),趕緊去跑民政局、文化局、工商局,把該享受的優惠待遇爭取下來。”
解承燾先生很快就給李猛“聯系”來幾十種當地作家的文學(文化)專著,而且還都是那些作者親自送來的。他們見到李猛,看到他滿臉疤痕,自我悲憫與對人的悲憫同時發作,“就兩折給你吧,只要是書能夠賣出去,惠及社會與讀者,錢不錢的,是無所謂的。”見書就那么堆在書店的地上,解承燾先生搖搖頭,說,這可不好,你應該設幾個專架,把它們堂而皇之地擺上去。我這可不是得寸進尺,是不能讓斯文掃地。李猛說,好。解承燾先生又說,這還不夠,你應該給書店起個正經的名字,而且還要鑲一方硬木牌匾,因為你門前就隨意地掛那么一塊“書”的幌子,跟個當鋪似的,好像這些書很不值錢,我這是不是真的有些得寸進尺了?李猛一笑,您這不是得寸進尺,您這是得寸進丈,嘿嘿,那么店名誰來起?解承燾先生說,店名我早就給你起好了,為了體現本地作家作品專賣的性質,就叫文友書店。季猛感到這個名字好,說,明天我就去做一塊匾來掛上。解承燾先生說,匾上的字可不能用印刷體,那樣很沒品位,要有人來寫。李猛說,您說得很對,那么找誰來寫?解承燾先生就給他推薦了書法名家趙思敬。李猛堅決不同意,纏著叫解承燾本人寫。李猛越來越“雞賊”了,嘿嘿,他要把解承燾拴牢了。
體疲累,入夜即眠,閱讀的燈光對她形成干擾,必須分房而居。還有,那些賣不出去的書,正是名著、經典和妙品,他不忍心低價處理或退回發行商,就拿回家里,留作自己的讀物,漸漸地也積累了可觀的數量,他也要給這些藏書一個妥善的安置(他后來又有了一個形而上說法:安魂)。
當時的房價很低,他想全款買房。解承燾說:“你一個賣書的,能有一點存款很是不容易,你要為今后留有余地,比如供你的女兒上大學。所以,我建議你還是貸款買房為好,因為你的書店已經有了穩定的收入,還是有能力還貸的。”
他聽從了解承燾的建議,貸款買了一套小居室、大客廳的房子,使人有所居、書有所安,盈滿之下,他不禁問自己:“我還是個殘疾人嗎?”
7
按照解承燾的招數去經營,文友書店果然迅速有了起色。幾年下來,李猛的錢包漸漸地鼓脹起來,還有了相當數量的儲蓄。
他為什么會這樣問?因為他地毯廠的工友,都沒有他這么闊氣的住房(后來,他所在的小區房價暴漲,一下子翻了好幾番,算一下,他算得上是一個擁有財富的人了)。
錢包一“鼓脹”,他就有了多余的心思,想換一套大一點兒的房子。
他原來的住房,是地毯廠分的,有職工宿舍的性質。雖然是兩室一廳,卻只有五十四平米,系典型的蝸居。女兒大了,上高中了,迫切需要一個獨立的空間。至于他們夫婦,由于他在賣書的同時,也養成了閱讀的習慣,到了晚間,正可以專心讀一些深刻的東西,以喂養心靈;而謝婉麗白天在車間里競走,肉
8
路徑全開,李猛便踏踏實實地賣書。
他不覺得自己只是一個簡單的書販子,他覺得自己還是一個傳播知識的文化工作者,是一個很有神圣感的社會存在。
今天,因為腳抽筋,他起得過早,大腦便不免有些昏沉,他索性閉上眼睛,懶洋洋的,好像是在享受一種別人感覺不到的幸福。
他覺得自己的確過上了有尊嚴的生活。一副弱肩,擔起了家庭負擔;一副柔腸,幾乎迎納了所有的風霜雨雪。雖然始終在路上奔波,卻能笑對人生;雖然每天都為生活打拼,卻能坐看云起。而且,在他眼里,遍地是詩;在他耳畔,處處是歌;在他心中,一切皆美。他現在特別容易被感動,能夠在寒冷中感受到溫暖,能夠在污濁中發現清澈,還容易勃發愛心一對每一個來店里買書的人,他都笑臉相迎,耐心推介,殷勤相送,讓讀者于書香之外,還能如沐春風。
想到這里,他的心情晴朗起來,甚至還有一團渾厚的溫暖。
此時的街面上,出門遇到的那個掃大街的清潔女工,已經掃到他的店鋪跟前。唰,唰唰,唰唰,唰,有節奏的單調,居然觸動了他心中的悲憫,他趕緊站起身來,笑著向她擺手。因為剛才的問候有些冷,他要彌補一下,重新送上應有的熱情,“大妹子,你早。”女工被他的熱情感染,也粲然一笑,提著掃把向他快速地移近了幾步,脆生生地說:“李先生,您早。”嘿嘿,她居然叫我先生,李猛很受用,很想跟她聊兩句,便說道:“我店里有剛沏的茶,你進來喝一杯吧,潤潤嗓子。”女工咯咯一笑,搖搖頭,“您這個人真逗,哪個干活兒的人大清早就坐下來喝茶的,那是閑人干的事兒,再說街上的樹葉這么多,我得趕緊掃。”李猛不禁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女工,他發現,這個女工雖然貌不驚人,但她的笑容卻是那么嫵媚,很打動人。唉,她也算是個熟人了,怎么以前竟不曾有這種感覺?她是掃樹葉的,我何嘗不是掃樹葉的;既然都是掃樹葉的,我以后對她要更熱情一些,更尊重一些。
女工遠去,他又重新坐定,又開始往深處審視自己。他想:
自己如果沒有疤痕,會一直當個工人,眼里也只會有地毯而不會有書(就像那個女工眼里只有樹葉一樣);如果他不開這家書店,也就不會遇到解承燾先生這樣的高人;如果沒有這個高人指點,也就不會把書店開得順風順水;如果不是書店開得順風順水,他也就沒有余閑像讀書人一樣讀書;如果沒有往深里閱讀,他也就沒有大客廳和大客廳里一架一架的藏書;如果沒有這一架一架的藏書,他也就不會生出讀之不盡的憂傷,進而感到精神之空…
既然這一系列“如果”的原點,是身上的疤痕,那么,“疤痕”就不是殘疾的表征了,而是他生存的“命符”。也就是說,他活該戴著“疤痕”這頂桂冠走上人生之途。
李猛一有了這種念頭,再想到自己坐擁書城,也無暇閱讀,也無望讀盡,因而滿心地痛苦與憂傷。這種痛苦,對蓋上“疤痕”印記的他來說,過于華麗,過于奢侈,所以他活該。
活該的背后是什么?是承受,忍耐,是以生活為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