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5)09—034—03
《呼蘭河傳》是蕭紅的一部詩性敘事作品,其中的小團圓媳婦形象,是蕭紅用來揭示封建社會中女性地位低下和遭遇不公的重要文學符號。我們可以從小團圓媳婦的悲劇命運出發,試從敘述視角分析《呼蘭河傳》第五章小團圓媳婦之死中隱含作者的態度。這里敘述視角的分類采取申丹的四分法:(1)零視角;(2)內視角;(3)第一人稱外視角;(4)第三人稱外視角。其中固定式內視角包括“第三人稱‘固定性人物有限視角’、第一人稱主人公敘述中‘我’正在經歷事件時的眼光,以及第一人稱見證人敘述中觀察位置處于中心的‘我’正在經歷事件時的眼光”。第一人稱外視角包括“第一人稱(回顧性)敘述中敘述者‘我’追憶往事的眼光,以及第一人稱見證人敘述中觀察位置處于故事邊緣的‘我’正在經歷事件時的眼光”[。在《呼蘭河傳》第五章中,主要有兩個敘述視角,一個是“我”作為旁觀者的兒童視角,這是第一人稱外視角;另一個是小團圓媳婦婆婆的固定性人物有限視角。
一、作為旁觀者的兒童視角
在第五章“小團圓之死”中,敘述者“我”是處于故事邊緣,是一個“看客”,同時也是兒童視角。不請世事的孩童以兒童的眼光和思維方式來看待世界,他們的非成人視角往往是單純、理性、天真無邪的。蕭紅以“兒童眼光去打量陌生的成人生活空間,從而打造出一個非常別致的世界,展現不易被成人所體察的原生態的生命情境和生存世界的他種面貌”[2]。第五章的第1、2、3節是以第一人稱“我”敘述的,從“我”與祖父的對話中引出了團圓媳婦,這時“我”出于兒童的好奇心,飯都不吃,想要去看團圓媳婦,此時敘述視角是第一人稱“我”處于故事邊緣的觀察者視角。
在第一人稱外視角“我”看來“怪好的”小團圓媳婦,在大人眼中卻是“太大方了,不像個團圓媳婦了”。在“我”看來小團圓媳婦是沒有病的,她還可以和“我”玩彈球,可是大人們卻認為她有病,一定要給她洗開水澡。小團圓媳婦被當作掉了辮子的“妖怪”,“我”以一個兒童的口吻說出“她的辮子是被剪掉的”卻被大人捂住了嘴。這種第一人稱外視角,同時也是兒童視角是非常具有真實性和反諷效果的。隱含作者與“我”的立場相似,通過“我”的兒童視角給我們呈現了一個殘忍而愚昧的成人世界。也表明了隱含作者對小團圓媳婦的同情以及對封建壓迫的批判。
第五章里敘述者“我”是旁觀的兒童視角。“我”作為旁觀者,見證了看客們生命意識的淡漠,見證了群體對個體的壓迫,見證了集體無意識的暴力,無辜的小團圓媳婦成了集體無意識暴力的犧牲物。敘述者通過描寫群體看客形象,為我們展示了受集體無意識支配的愚味無知的看客們是如何把可憐無辜的小團圓媳婦拽入死亡的深淵,表達了隱含作者對看客深刻地嘲諷,對集體無意識的批判以及對小團圓媳婦地深切同情。
小城里的人聽聞小團圓媳婦來,都爭先恐后地去看熱鬧,生怕把自己落下。“我”到了小團圓媳婦的屋子,又看到不少看客,他們對小團圓媳婦評頭論足的,宛如小團圓媳婦只是一個物品,還是一個不符合評判標準的物品。在文中,小團圓媳婦至始至終都沒有過姓名,大家都叫她小團圓媳婦,她只有代號,只有標簽。他們說她太大方了,不像個小團圓媳婦;說她不怕羞;說她吃飯吃三碗;說她不懂得看人臉色。在看客們的眼中,小團圓媳婦并不符合他們心目中的團圓媳婦標準。
過了幾天,胡家就打起團圓媳婦了。而看客們此時卻是贊許的態度。就因為小團圓媳婦不符合傳統團圓媳婦的樣子,她就要挨打,看客們在集體無意識的支配下,默許了這種非理性的暴力行為。小團圓媳婦洗開水澡是看客們集體無意識的一場狂歡盛筵。“這種奇聞盛舉一經傳了出來,大家都想去開開眼界,就是那些患了半身不遂的,患了癱病的人,人們覺得他們癱了倒沒有什么,只是不能夠前來看老胡家團圓媳婦大規模的洗澡,真是一生的不幸。”[3看客們眼中只有熱鬧的場景,他們的生命意識過于淡漠,也忽視了自己的生命,他們對自己的不幸都快要忘卻了。“我”以旁觀者視角見證了看客們集體無意識的狂歡。小團圓媳婦在洗了一次開水澡后昏倒了,看客們急著去拯救她,小團圓媳婦被放到沸水里,掙扎出逃,沒有人去幫她,現在她暈倒了,一些人卻要救她。通過看客們對待小團圓媳婦前后態度的對比,隱含作者對于看客的諷刺更具有張力。看客們把團圓媳婦的不幸當做自己無聊生活的調味品,他們對于小團圓媳婦的同情都是短暫的、虛偽的,他們去救小團圓媳婦,也是擔心這場熱鬧會隨著小團圓媳婦的死去而落幕。隱含作者對看客們這種集體無意識的暴力行為深惡痛絕,在他們身上體現的是“病態的國民性”。
還沒到二月,小團圓媳婦就死了。從小團圓媳婦被虐待致死的過程中,我們更加清晰地看到受集體無意識支配的群體的可怕,他們像一群沒有感情的生物,縱容無理地暴力行為,甚至參與到集體暴力中去,以群體身份來迫害孤立無援的個體,沒有絲毫同情憐憫之心,最重要的是,他們對自已殘忍的行徑不自知。
從第一人稱外視角即“我”的兒童視角和旁觀者視角,我們看到了一場又一場的集體無意識的暴力行為,而這些暴力行為的承受者是一個天真無邪的、未經世事的小姑娘。她因為不合乎傳統的團圓媳婦的形象,不合乎一些封建禮教的規矩,而遭受了那些難以忍受的折磨。隱含作者通過第一人稱外視角,表達了對于小團圓媳婦不幸遭遇的同情,對于集體意識支配下的看客們的深惡痛絕,他們的愚味無知殘害了小團圓媳婦這一條鮮活的生命,反而是作為兒童的“我”由于還沒有接觸過那么多封建禮教,而顯得具有了理性。同時隱含作者對看客們也是無奈的,因為看客們對于他們的蒙味并不自知,那么將來一定還會很多有像小團圓媳婦一樣無辜的孩子被他們的集體無意識所害。
二、作為封建禮教代言人的固定性人物有限視角
第一人稱的外視角是一種限知性視角,不能看到人物心理變化,不能更真實的感知人物復雜的內心,此時,敘述視角越界打破這一局限性,變為固定人物的有限視角,讓人物自己表達心里所想,補充了第一人稱限知敘述視角的空白點。敘述視角的越界,使文本更加具有藝術效果,更好的表明隱含作者的態度。
在第五章第四節中敘述視角由第一人稱限知視角越界到固定人物的有限視角,第四節大多數是以小團圓婆婆的視角來敘述的,在此節有不少她的心理描寫,讀者就可以看到婆婆心里許多真實的想法。文中有一些直接引語,保留了人物說話特色,使得人物形象更加生動真實。“在小團圓媳婦的婆婆這一固定人物的有限視角里,人物和隱含作者都拉開了距離,人物的心理意識,價值觀,道德判斷都是人物自己的,人物沒有充當隱含作者的傳聲筒”[4,還原了人物的真實性和人性的復雜性。在這里隱含作者與人物之間有很大距離,產生了反諷的效果,小團圓媳婦的婆婆所做的一切都是符合她的價值觀和道德判斷的,而這種價值觀和道德判斷卻是愚昧封建又殘忍的。隱含作者通過對小團圓媳婦的婆婆這一形象的刻畫,更加表明了她對看客們無知愚味的批判和對小團圓媳婦的同情。
團圓媳婦的婆婆受封建傳統禮教思想的影響頗深,她一定要維持自己愛護兒媳婦的偽善的面具。小團圓媳婦的婆婆是一個非常吝惜錢財的人,她的手被豆秧刺傷,腫得都不能動了,都不舍得花錢買一點紅花來治手上的傷。但我們從婆婆這一固定人物的有限視角,可以看到婆婆為著自己的名聲,在為小團圓媳婦治病方面頗為大方。不過婆婆看似是為小團圓媳婦治病,實際上只是為了在大家面前表演她為小團圓媳婦做了很多事情,為的是繼續維持自己偽善的面具,而這些極其荒謬的治病方法最終把小團圓媳婦推向了死亡之路。
最后,婆婆看小團圓媳婦大概是治不好了,于是想要休妻,此時她又編出了一套說辭證明自己家休妻是迫不得已的,錯不在自己,而是因為小團圓媳婦是“妖怪”。婆婆逢人便展示小團圓媳婦那根掉下來的辮子,明明是被人剪下來的,她婆婆偏說是睡了一覺就掉下來的。婆婆還說小團圓媳婦的眼珠像鬼火。這一傳聞遠近傳開,于是大家都覺得小團圓媳婦確實是“妖怪”。這樣一來,婆婆想要休掉小團圓媳婦就有了正當理由,既維持了自己“無辜”的形象,同時也獲得了無知愚昧的看客們的支持。婆婆這一行為,更加暴露了她殘忍的本性。
從婆婆的敘述視角來看,她認為她為小團圓媳婦做的全是不符合封建禮教的,因為小團圓媳婦根本不像一個團圓媳婦,所以作為婆婆她有責任去把小團圓媳婦馴化的符合封建傳統,扼殺她的個性,婆婆并不覺得打小團圓媳婦是一種虐待行為。為小團圓媳婦治病的方法也是傳統的法子,在婆婆看來沒有一項是不合乎傳統習俗的。而且從婆婆的心理描寫可以看出,她自認為初衷是好的。但是這些行為在我們看來是慘無人道的。再把她的做法與最后的結局相比,卻是有強烈的反諷意味。隱含作者對于婆婆這個封建禮教的代言人是持批判態度的,她批判婆婆深受封建禮教思想的毒害,而殘忍地迫害一個無辜天真的小姑娘;她批判婆婆為了維持自己偽善的面具,而漠視小團圓媳婦的生命,甚至最后想要拋棄小團圓媳婦。隱含作者最終指向的是批判封建禮教,封建禮教使人“異化”,喪失了人性。
婆婆深受封建禮教的影響,她整個人被封建禮教所支配,喪失了人的理性,處于蒙味的狀態,在她身上表現出來的是一種“病態的思想”。“馬克思曾把封建社會目為‘庸人的世界’‘精神的動物世界’也就是說封建社會是使人不成為人的世界,這實際是對一個異化社會最好的表述,也正是魯迅所表現的思想主題(人吃人)。”[5婆婆就生活在這樣一個異化社會,生活在一個“人吃人”的社會,她有著吃人者與被吃者的雙重身份。婆婆對小團圓媳婦的迫害也是一種“人的精神異化”的行為,“從異化的內涵來看,馬克思關于異化的基本看法是人的本質力量對象物(不論是抽象還是具象)反過來統治人,支配人的意志行動,這就是異化。異化有物質異化和精神異化兩種形式”封建禮教是支撐婆婆的一種精神力量,而這種思想又反過來支配婆婆,使婆婆喪失人的理性和主體自主性。在這個“人的精神異化”的封建社會里,人的生命意識淡漠。
隱含作者通過塑造婆婆這一典型的封建禮教的代言人形象,向我們展示了在“精神異化”的封建社會里,人們各種荒謬怪誕的行為,他們喪失了人的理性,喪失了人的主體性,一味地按照傳統封建禮教的規矩要求人,而且他們對自己的蒙昧狀態并不能自知,所以像小團圓媳婦這樣可憐無辜的孩子便成了“精神異化”的封建社會的犧牲品。
三、結語
通過分析《呼蘭河傳》第五章的敘述視角,隱含作者態度可以很清晰的看出,她對于“精神異化”的封建社會是持批判態度,對于呼蘭河看客扼殺人的個性是極為痛惡的,他們受到集體無意識地支配對小團圓媳婦實行了殘忍而不自知的迫害行為,他們與深受封建禮教思想影響的婆婆一起將小團圓媳婦推向了死亡的深淵。這一章是以小團圓媳婦的死為結局的,更表明了隱含作者對于愚昧無知卻不自知的人民的痛惡之情與對于類似小團圓媳婦這樣的女性的悲憫之情。我們通過分析《呼蘭河傳》小團圓媳婦之死一章挖掘到了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思政元素,整個呼蘭河城對于這種現象的冷漠態度,體現的正是魯迅所提倡的“國民性批判”,即對民族性格中消極面目的反思,這對于培養正確的價值觀和社會責任感具有重要意義。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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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鄒東方.論蕭紅小說兒童視角敘事的審美特征[D].長沙:湖南師范大學,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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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劉艷.限知視角與限制敘事的小說范本—蕭紅《呼蘭河傳》再解讀[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7(6).
[5]6]黃育新.國民性與異化—從魯迅小說看20世紀中西兩類基本主題文學之異同[J].社會科學探索,1988(5).
基金項目:本文系山西省教育科學規劃項目“以學生為中心的高職院校《中國現代文學史》課程思政實踐研究”(項目編號:GH-240715)。
作者簡介:鐘靖宇(1996—),女,山西朔州人,碩士研究生,助教,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