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

李冰潔，湖南省作協會員。作品發表于《人民日報》《中國藝術報》《湖南文學》《散文選刊》等報刊。

一

小幺明明和同學說笑，見到我馬上晴轉陰，一臉不耐煩，著嘴說，你來干嗎？怎么不像小學時那樣把我丟到家教園？從家里到學校不就兩千米？蠻遠嗎？你以為路上有妖魔鬼怪她一梭子話打完，把杵著的我丟下，留下一道寒氣四射的背影，冷得我像西風中的一片葉子。我只能把說教的話咽進肚子，至于我正陷入怎樣的苦悶彷徨，更不能說出口。隱隱地心口生疼。她流露著玩世不恭的神情，儼然一只小刺猬。她什么時候變成了這個樣子？

二

小幺從生下來起我一直帶在身邊。她識得二十幾個漢語拼音字母后，我就引導她愛上閱讀。只有四歲時，她的語言表達能力就特別強，想象奇特，令我欣賞。慢慢地我把她當成朋友，那種忘年交的朋友。她屬鼠，我屬狗，她經常會用狗和鼠的相關鏈接調侃我，我便詼諧接招。書看多了，她會拋出一些問題，比如我們中國人究竟是宙斯還是女媧創造出來的。我從西方和東方的不同角度慢慢與她探討。陰雨連綿，她便問，媽媽，怎么不見“雨過天晴”，難道這個詞不靈嗎？我又從氣象學知識角度與她討論。一天晚飯，我把放在她面前的辣菜拿開，她說，媽媽，把這個菜留給我。有點辣呢。不怕，就是辣，也要辣出個精彩。飯都能吃出精彩的她，使我們的生活充滿情趣。

我特別享受與小幺在一起的日子，我多了好些兒童故事。為了能進一步提高她的表達能力，增強她的記憶力，我和她約定，由她每天講三個故事給我聽，我滿意，就一星期獎勵她一次肯德基，任她點單。于是，每天飯后散步，她都有不同的三則故事，有的娓娓講來，有的完整背出，有時還適當地按她的想法，改改原情節，或者改變結尾。一個暑假，我在散步的愉悅中收獲童年；她愛上與我互動，愛上肯德基。

可惜生活不是童話，有無法預料的風雨。

那年小幺剛上小學二年級，因為突發情況丈夫需要我的陪伴，我得去北京。這一去，將是怎樣的別離，我把傷感深深地隱藏，強裝歡笑。聰明如她，看我把她的東西都裝進行李箱，大袋小包，她嚇著了。

為調動她的情緒，去家教園前，我先帶她來到肯德基，點了她最喜歡的：兩對奧爾良雞翅，一袋雞米花，一大份薯條，一大杯橙子汁。面對平時的最愛，她有氣無力地拿起雞翅，咬一口便放下，端起橙汁喝兩口也放下。她低下頭，手離開桌面，捏幾下衣襟，隨后人坐正，抬頭。她就是不看我。看看滿盤子的吃食，她伸出手，在盤子上似落非落，數個回合，還是縮了回來。我默不作聲，看她兩難的手，伸出縮回，看她空洞的眼神，抬高又低垂。

她，自始至終沒有哭。我，強壓著已經決堤的心湖。

媽媽，這些我都帶到家教園去吃。小幺幽幽地說。我發不出聲，點頭同意。

去家教園時，小么執意一手抱我給她新買的陪她的布娃娃，提肯德基袋子，另一手拖迷你皮箱。她總是走在我前頭，我東西不太重，但總趕不上她。到家教園，我剛叮囑完老師，我的一位朋友，小么輕輕說，媽媽，你回去吧。

知道我已經抵達北京，朋友來電，小么不讓我告訴你，你離開家教園，她號陶大哭了一下午。她每天不說話，抱著肯德基袋子，又不吃，壞了也不肯丟。

三

到北京后，我應聘在六里橋南一所小學，任五年級語文老師。因沒有北京戶口，要蓋二十幾個章才能把小幺轉到北京讀書，只好讓她在老家就讀，從小學二年級起就全托在家教園，放假由我的兩個姐姐照顧她。小學課程，她學得輕松，我幾乎不用操心。

眼看小么就要進初中了，我不得不深思。初中三年，是孩子求學時期最重要的階段。孩子如初出海的航行者，隨時會與暗礁、惡劣天氣狹路相逢，還有不確定的其他誘惑所帶來的危險，甚至可能翻船。在他們前行的路上，父母的引領是必不可少的。

于是，我選擇只身回家，把自己固定在小縣城。因與縣城幾年的疏離，已沒有合適的工作，我成了一名全職主婦。

昨日還是滿目繁華，一個轉身，我跌進一個破落的院子，穿行于傳來一陣陣躃躃啪啪麻將聲的門口，經過一間麻雀撲棱的米廠，見識一張張長期泡在麻將里臃腫的臉，碰到一群群說三道四的多嘴長舌婦，出入白天一個人的大套房，唯有高跟鞋的咔嗒咔嗒聲與我唱和。

像從喧囂的地面倏地墜入萬丈深淵，我突然感覺自己被世界遺棄了。一個人在屋內，起坐不寧。我從一間房間走到另一間房間，故意粗聲粗氣清嗓子，面對靜得令人發疹的屋子，我慌了神。不喜歡看電視，我也只好求救于電視。滿屋肅穆，電視里的聲音如荒野中的狼嚎，如黑暗里飄忽的幽靈，它們追逐我的神經，吞噬我的靈魂。我躲進臥室。它緊挨一條小巷子，白天能嗅得到活物的氣息，我自欺欺人地遮住落魄的儀容。

淺灰色的云層厚得像木板，斜跨在與我家相距四米的老干局辦公樓之間。我用憂傷的目光切割沉重的灰色木板，只求獲得一絲光亮的照耀。它壓迫著目光，只有向兩側看的余地，而兩側又被窗格子阻擋。也許我不該對世界再有非分之想。關禁閉似的，我透過兩米高三米寬的防盜窗，目測著天幕與自己的距離。我常常這般，被丈量的云只是圖案深淺厚薄有別，這能打發我的時光，我樂意而為。

鳥兒飛過這片逼仄地帶，經過窗前時，多看了我一眼。我不計較它們投以怎樣的目光，匆忙的、慌張的、挑畔的、無意的、有意的、好奇的，我都快樂如擁有了玩具的孩兒，總算有活物和我交流。我心里向它們打的招呼，在笑容中流淌；我屏住呼吸，害怕稍不留神嚇跑它們；我滿是羨慕，它們多么逍遙，多么充實，總在路上，總能領略不同風景。從它們出現的那一刻，便被我，一個無聊者盯牢。我期待它們不要忙著走，可我無法讓它們明了我的心思。

我討厭分析鳥兒，但我得依賴它們，猶如酒鬼少不了酒精，吸毒者少不了罌粟，我少不了狹小世界的窗口，除了接小么放晚學，我無處可去。當然我可以四處游蕩，滿街亂竄，那樣我會愈發痛苦。一百二十平米的套房白天陳放著我的肉身與靈魂，主臥成了我的樂園

室外的車聲人聲鳥鳴風嘯填補我的空虛，打破我千年冰山般的寂寥。

被突如其來的空虛孤寂迷失了方向，我一根筋似的走進了畫地為牢的困境，并時刻撕扯傷疤，擴大著傷痕，令自己陷入了綿綿苦痛的無助之淵。

大多時候，我像個醉漢，不知天是要下雨，還是已黑，拿上兩把傘就出門。肚子通人性，知道我心情不佳，都不知餓，可能在某個時候已餓過了。一天，我決定丈量家與學校之間的距離，不借助手機運動功能，而用最原始的徒步測量方法。用軟米尺量好鞋底的長度約二十八厘米，定下適中的步間距約十厘米，下樓后，我一邊提步，一邊數數。一、二五千二百六十五步，到學校門口。一算，兩千零七十米，約兩千米。時間還早，我折返，又從學校走回我家樓下，只有幾十米的誤差。幾年不在家，熟人不多，腳步沒被打亂和中斷，這一來一返比較準確。

我記得小玄說過這個距離，難道她量過？她為何要丈量？閃念如一縷風，我沒細思。意識到全世界最無聊的人莫過于我，我陡然感覺凄涼，心，好疲乏。她不但體會不到我專職陪她的苦楚，接時她還盡找茬。而今，我的工作整天只是丈量這四千米一個來回，它是我唯一存在的意義，是我為自己找到的唯一出口。我變著戲法，用盡心思，設計耗去多余時間的方法。

我懵了，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淪落至此。

四

小幺看到肯德基，怔住，下意識退了一步。我的心楸了一下。

吃吧，香著呢。我拿出熱乎乎的一只雞翅。

小么盯住我的眼睛，稍一遲疑，接過雞翅，送到嘴邊，頭低低的。只因一團熱潮哽住喉，我的頭也低低的。

走著走著，一只柔軟的手挽住我的胳膊，溫情一絲絲地浸入我的心，繼而蔓延全身。

一路無言，但我們的唇角都微微上揚，耳畔好像聽到破冰的咝咝聲。

猶如春風喚醒花兒，曾令人傷感的肯德基成了打開一扇門的通道。

家與學校的距離突然縮短了，兩千米仿佛一步之遙。我慢慢地從接送家長群的中間，往外靠，最后，索性站在最前面，想快點見到她，像差生拿著滿分的考卷，急切奔向父母。懷里揣著美味，我設想她會是怎樣不同的驚喜：詩情的贊美，還是一些讓我飄飄然的言辭，或者直接給我一個媚眼一個飛吻？

小幺一天比一天柔和，身上的刺慢慢消退，久違的稚氣，小兒女在父母跟前的嬌憨在她身上一天多過一天。她每天眉飛色舞的談笑，填補著我白天的空缺；她的各種負面情緒我一一了然，我用母親朋友等各種身份為她一一排解。

我的時間漸漸飽滿，心情變得明朗，不再自怨自艾，思維澄亮了，眼界開闊了。我合理安排自己，在小幺需要時我能應和。我迷上碼字閱讀，也算拾撿初心，一路的風霜雨雪陰晴，我把它們雕刻入筆端。我不再是一個人獨舞，雖然無法融入世俗的院子里，我的看似閉塞的生活從另一方面走向開闊。字碼多了，這協會那群的加入，閑散職務的擔承，時不時學習采風，生活開始向外延伸。

我的腳步還常常出現在離家更遠的城市，采擷旖旎的風景，找到有共同話題的朋友。

我找到了真正的出口，周邊的一切日漸溫柔。

若逢小幺放假，我做飯時她會假裝經過廚房，強調音拖長：要不要某位小姐姐（我常戲稱她為小姐姐）打下手呀？我希望她的學習張弛有度，有了她拋出的引題，順桿留下她，廚房便有了滿滿的生機。

一天，小幺說，媽媽的陪伴原來這么重要。短短的放學路，我很放松，完全地放松。吃完東西，回到家我可以馬上進入另一個角色，寫作業，不浪費時間。媽媽，有你真好，我又回歸為一個有柔情的健康女生了。說完，猝不及防給我來了個擁抱。這么多年，我未給她溫暖的擁抱，沒想，現在女兒給了我一個溫暖的擁抱。松開還在發愣的我，她向房間走去，突然一個媚眼又轉頭拋來。

我想起誰說過的一句話，你待生活和顏悅色，世界待你溫柔有加。

五

每天接回小么，她在房間學習，我守在客廳，只為讓她的心安寧，知道媽媽就在身旁，夜深她疲憊地出來時，抬眼是溫暖。

起身，我來到靠近馬路的窗口。窗外，華燈如晝，霓虹燈輝映出五彩；路面人流不息，車流如織，街如一條河。

原來，生活這條河一直在眼前。人們行走其間，匆匆也罷，從容也罷，每個人都是自己和另一個人甚至一群人的擺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