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秘密

戴儉，江蘇蘇州人，江蘇省電力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多種報刊。

“小吉子，給你說了多少遍了，不要帶小朋友們在這里玩，這下面的井圈不牢，你就是不聽，你也想像那條大黃狗一樣掉到井里被沖走嗎？媽媽說著拎著我的耳朵把我揪了回來。”

在媽媽的追思會上，哥哥深情地回憶起來，說完他還下意識地摸了摸耳朵，臉上是一種懷念的表情。兒時和媽媽在一起的日子總是讓人懷念。

然后他繼續說：“當時我正和幾個小朋友在姥爺家的巷子口玩跳房子，我們利用那里的一個窨井蓋作為跳房子的起始點。”

“我不記得那里還有個窨井啊！”姐姐疑惑道，她比哥哥小五歲。

“你兩歲那年道路維修，那個窨井給移出去了。”

哥哥解釋后繼續回憶：“當時我捂著耳朵對媽媽說，媽媽你說錯了，掉下去的應該是大黑狗，姥爺告訴我說是咱們家之前養的大黑貝。媽媽聽后就愣在那兒了。我看媽媽愣了好久只好解釋說，上次也是在這里玩，被姥爺看見，姥爺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說：這個井蓋不牢，掉下去會死人的。看我哭得委屈，姥爺告訴我，之前家里的看家狗黑貝，在人家開井蓋清理雜物時，掉進這個窨井，沖到后面的皖新河淹死了，有人在河邊發現，把系在狗脖子上的狗牌，給我們送了回來，那狗牌上有我們家的地址和姓名。姥爺還說媽媽你很喜歡那條狗，你拿著狗牌哭了好久。”

說完這些哥哥喝了口水潤潤嗓子道：“媽媽聽我說完，對我沒好氣地說，不管黑的黃的，反正都是狗。”

哥哥隨后笑著說：“在同一個地方挨了兩個人的揍，所以這件事我記憶深刻。”

接下來他的話讓大家好奇起來，他說：“媽媽怎么會記錯的？這里可能有個媽媽的大秘密，不過跟大家說之前，想先請大家看看這個。”

哥哥說著從自己的皮包里拿出一本書，書用泛黃的牛皮紙包了書皮。

怎么也做不出媽媽的那種味道。

媽媽去世后，我在她的手機中找到了一張拍著辣椒醬配方的照片。這個配方需要加入一定量的葡萄酒，缺了這個成分，所以我做不出媽媽的味道來。更奇怪的是，這個“葡萄酒”，媽媽是用日語寫的。

我們都不知道媽媽會日語，不過哥哥表示，父母那代人經歷過抗戰，可能多少會幾句日語。

一個周六的晚上，一對顧客來我的餐廳用餐，在享用完我那道獲獎的“辣子雞丁”后，執意要見我。見面后男顧客用上海話自我介紹，說他叫左浩文，女的是他的妻子。

一、辣椒醬

江南美食大獎賽上，我用一盤“辣子雞丁”拿了冠軍，其中的關鍵調料就是媽媽去世前兩年親手做的一罐辣椒醬。它很鮮很辣，卻有一股水果的清香，很特別。賽前我選了多種調料，最后發現唯有媽媽的這款辣椒醬最出彩。這罐辣椒醬后來被我不小心摔碎了。之后我向媽媽請教配方，她說忘了，但記下來過，只是想不起記在哪里了，我們滿世界地找，也沒找到。

媽媽在去世前三年，被確診阿爾茲海默癥，已到中期，糊涂和清醒交替出現，近期事易忘，反而是早年的記憶能想起來，可能是人類將早年記憶儲存在記憶深處，不容易抹去。

我曾分析過媽媽辣椒醬的成分，但左先生盛贊了那道“辣子雞丁”，還說：“最絕的是那種辣，怎么形容呢，很像是用糖霜做的劍，第一口戳在嘴里是硬挺挺的辣，然后這種辣迅速地變成一種讓人舒服的鮮香，真是絕了，但是這種辣似乎并不來自辣椒。”

我回答主要來自辣椒醬。

這時左妻問左先生：“剛才你吃這道菜時，一直嘀咕，就是這個味道，就是這個味道。這個味道對你意味著什么？”

左先生說，這道菜讓他想起了兒時的一段往事。

在隨后的交談中我得知，左先生兒時，父母在湖南一家專門為上海提供煤炭的公司工作，這算是上海的一塊“飛地”，得益于此，后來他還參加了上海的高考，并且考上了上海一所大學，學食品專業，畢業后正趕上出國潮，就去了日本，現在國內、日本兩頭跑。

我接過話題問：“你父母所在的那家公司是不是叫湘屯煤電公司？”

左先生對我點點頭。

我接著說：“我父母也在這家公司工作過，家母還曾在這家公司的子弟小學教過書。”

左先生“哦”了一聲，看向我，激動地說：“我的小學就是在那里讀的，令堂尊姓大名啊？”

“木子李，李鴻燕。”我說。

我話還沒有說完，左先生激動道：“李老師，山東濟南人，我五年級語文就是她教的。”說完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用力握著感慨地說：“李老師是我們這批孩子的指路人，她的教誨影響了我一生。”

二、追思會

一般來說，我們對老師的評價都是這樣的：教書育人，桃李滿園。所以當時聽了左先生對我媽的評價，我沒太在意，但后來引出的故事，讓我倍感意外。

在這個地方遇到媽媽的學生，也算是他鄉遇故人，一時間大家都很激動。

左先生隨后詳細詢問了媽媽當時的病情，當得知下個月就是媽媽逝世的周年祭追思會時，他表示無論如何要參加。

追思會這天，天公仿佛也有感應，不時飄點雨花。左先生隨同我們一起去了陵園掃墓。在媽媽的墓前，他長跪不起，默默凝視著母親的遺像，似乎此刻他又成了那個懵懂的少年，正惦記著作業還沒寫完。

這天餐廳二樓不對外營業，我將追思會設在這里，陸續來了三四十人，到場的親朋好友紛紛緬懷和媽媽在一起的過往。

輪到我說時，我先追憶了從小到大媽媽的撫育之恩，之后我看著供桌上的媽媽遺像說：“在江南美食大賽上能獲獎，最初的創意，就得益于媽媽常說的：做自己有把握的事。我比較拿手的就是辣子雞丁，而媽媽做的那個辣椒醬，讓這道菜有了靈氣，給人一種特別的體驗。”

說完我指指掛在墻上的獎狀繼續說：“果不其然，這道菜，成功地俘虜了評委們的味蕾，成就了‘最陌生的熟悉味道’，這是其中一個評委說的。”

姐姐順著我的話題繼續說道：“幸虧媽媽有做記錄的習慣，只要覺得有意思的，她都會寫下來；為了抓住那稍縱即逝的記憶，媽媽基本上就是當時手上有什么，就直接寫在那上面，所以家里的報紙、雜志、日歷、書籍上到處都有她隨手記錄下的文字，有些能看懂，有些根本就認不出來。”

說完，姐姐隨手將一本雜志放在桌上。坐在邊上的哥哥拿起來看了一眼，眼眶就濕了。

我湊近去看，那是份2017年的雜志，封面右上角寫著：老大10/20，堿水面。

這天是哥哥六十歲的生日，哥哥喜歡吃堿水面。

輪到左先生時，他站起來，用很特別的語調對著遺像喊了一聲“李老師”。看著大家疑惑的眼睛，他解釋道，這是種湖南方言。

然后他繼續用這種方言背誦了一段話：“那就是白楊樹……”

左先生背得很流利，但方言不太容易懂，我只大致聽懂了這么一句。

背完后左先生又切換到普通話繼續說：“這篇文章的題目叫《白楊禮贊》，是茅盾先生在抗戰時期創作的一篇散文，我背的是其中的一段。李老師給我們上的這堂《白楊禮贊》，讓我們全班記憶深刻，這堂課至今影響著我。”

和一個老校工在說著什么，他加快了腳步想趕上同學。

老校工和兩個同學說完話后，快步往他這邊趕過來，快到他身邊時，老校工也停下來對他說話，但他沒聽懂老校工在說什么，老校工說的是方言。這時他看到前面那兩個同學在對他招手，這讓他有點小激動。

那兩位同學學習很好，還能說好幾種方言，很受老師喜歡，但自視甚高，平時很是瞧不起像他這樣學習差的鄉下人。現在他倆主動對他招手，這讓左浩文有點受寵若驚，于是他沒有再理會老校工，快步朝兩個同學走去。

三、惡作劇

那年夏天的一天，一夜的雷雨，讓河水暴漲。

整夜的閃電、炸雷，影響了左浩文的睡眠，要不是他媽媽進房間喊，他肯定就要睡過頭了。睡眼惺松的他，背上書包撐起傘就沖出了家門，邊走邊往脖子上套紅領巾。

雨小了，但天空依然陰沉。

步行一刻鐘左右，他進了學校大門。從大門到教室，走大路要繞過一個很大的操場，不過邊上有條小路，可以少走不少彎路。此時，操場上已經積滿了水，雨水打在水面上，整個操場像燒開了水的鍋一樣，部分水面還淹沒了邊上的這條小路。

為了趕時間，左浩文果斷地抄了小路，剛走幾步遠就看到兩個同班同學正

前面兩個同學慢慢向前走，不時轉過身來等他，快接近的時候，前面一個同學轉過來，對他大聲喊：“快點吧，雨就要下大了。”

就在左浩文快步奔跑時，他忽然感到腳下一空，整個人就跌了下去，水瞬間過腰。

這時，他聽到前面兩個同學“哈哈哈”的大笑聲，然后兩人快步跑開了。

正當左浩文在水里掙扎時，老校工沖過來，一把將他拎了起來放到路上，然后又朝來路的岔路口跑去，在岔路口將躺在地上的一塊寫著“禁止通行”的鐵皮牌子豎了起來。

左浩文的腳在落入水中時扭了，膝蓋也撞傷了，走起路來很疼，只能一瘸一拐，老校工見狀，趕忙過來扶著他去教室。

教室里，李老師正準備上課，看著被扶進來的左浩文很是吃驚。

在李老師和老校工的溝通中，通過兩人的問答，左浩文終于搞懂了事情的原委。

當時，左浩文遠遠看到兩個同學和老校工交談，其實是老校工囑附兩個同學前面小路有險情，讓他們從岔路走。因為老校工在校園巡查時發現，這條小路上的一個窨井蓋被暴漲的水流沖掉了，這個窨井下面是連通校外小河的排污總管。老校工仔細檢查后還發現由于水流的沖刷，窨井井壁也出現了松動，這讓周邊小路隨時都有坍塌的危險。

老校工囑咐完兩個同學，就趕忙返回校門口的傳達室去拿警示牌，當看到左浩文走過來，他也同樣囑咐了左浩文，但是他沒想到左浩文沒有聽懂。

老校工是上海人，沒怎么上過學，只會說上海話，在這塊上海的飛地里，上上下下基本上都是上海人，上海話是通用語言，甚至周邊賣菜的小販，也都能說不太流利的上海話。

而左浩文的父母，是不久前才被征地的當地農民，進公司不久，還不太會說上海話。左浩文跟著父母，這學期剛從鄉村小學轉入這個職工子弟學校，他們家說湖南方言。

和李老師溝通完，老校工指著那兩個同學，用非常生硬的上海普通話大吼：“你們這兩個小赤佬，白相（捉弄）人家，今天幸虧人家的書包卡住井壁，否則是要死人的。”

了解了全部情況，李老師謝過老校工，讓班長攙扶左浩文去辦公室，拿一套她的衣服，先湊合著給左浩文穿，免得他著涼。

當二人重新回到教室時，剛才那兩個惡作劇的同學，把頭埋了下去。

李老師掃了他倆一眼，然后問大家：“剛才老校工說，這樣惡作劇是會死人的，具體是怎么一個情況，大家知道嗎？”

四、連通器

一陣沉默后，有人小聲說，就是嚇唬一下，一個路邊小溝，怎么會死人呢？

李老師聽見了，拿起粉筆在黑板上邊畫邊說：“這個位置略高的地方是一條小溝，小溝的水流入窨井，左浩文掉入的那個窨井下連著排污總管，排污總管的水最終會排入我們這邊的小河。”

說著她在另一邊略低的位置，畫了條泛著波浪的小河，然后在中間用兩條線將窨井和小河連了起來。

畫好后，她指著這兩條線對大家說：“考慮到管底淤積的問題，排污總管一般都比較粗大，完全可以橫臥一個大人，正常情況下，這個排污管水位一定是高于河面的，但像今天這樣下暴雨，河面水位暴漲，甚至高過了這邊的小溝，這個時候，窨井和排水管里就全部充滿了水，形成一個連通器。”

看著大家有些疑惑，李老師補充道：

“通過這個連通器，這邊的小溝和窨井，都成了河水的一部分，河里的水流有多急，這個排污管里的水流就有多急，這就是連通器的引流作用導致的。有句俗話，水面上波瀾不興，水下暗流涌動，它的字面意思說的就是這種現象。連通器的作用原理你們將來在物理課中會學到。現在你們只要了解這個現象，人一旦從窨井落入，由于連通器的引流作用，很快就會被卷入河底，這樣不管你會不會游泳，都會被淹死。”

說著，李老師在窨井上方畫了一個小人，然后又在小人下方畫了一條帶箭頭的連接線，從窨井上方向下，一直通往小河。

畫完后，李老師轉身問大家，都聽懂了嗎？

同學們紛紛點頭，發出“原來是這樣啊”的嘈雜的聲音，左浩文更是驚出一身冷汗。

那兩個搞惡作劇的同學，緩緩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低著頭說：“老師，我錯了；左浩文，對不起。”

李老師點點頭，示意他們坐下。

然后李老師對大家說：“你們這個年紀，同學之間彼此開玩笑，總是免不了的，但請一定要做有把握的事，做不熟悉的事情一定要謹慎。當然在你們的成長過程中，免不了會犯錯，這是成長的代價，不過希望你們能從每一次的錯誤中汲取教訓，這樣代價會變成財富。”

李老師說完，走上講臺，很認真地掃視了大家一圈，然后用很嚴肅的口吻說：“欺負弱小是我們堅決反對的，利用別人的弱點來捉弄人，更是不應該。我知道你們之間有一條鄙視鏈，父母都是上海人，能說一口正宗上海話的，鄙視說洋涇浜上海話的；說洋涇浜上海話的，鄙視說普通話的；說普通話的，鄙視說當地方言的。不可否認，這種現象在成年人中也有。”

臺下竊竊私語，還有人嬉笑著表示認同。

李老師停頓一下，接著說：“通過這樣來判斷一個人的優劣，決定對他的態度，是荒唐的，因為左浩文不會說上海話，大家就叫他鄉下人，瞧不起他，這更是不對的，我們待的這個地方就是鄉下，我們也都是吃鄉下人種的糧食長大的。”

臺下安靜起來，孩子們的目光都投向李老師。

看著這些純真的目光，李老師認為是時候打開一扇更高的窗，于是說：“語言有很強的社會屬性，可以彰顯身份。但如果你是跪著的話，以為會說人家的話，就能將自己墊高，但跪著就是跪著，說啥話都無濟于事，人家看不起你，依然是看不起你。企圖用語言來拔高自己的身份，贏得別人的尊重，最終損害的將是自己的利益。”

通過同學們的面部表情，李老師看出孩子們似懂非懂，她想了一下說：“我給大家說個故事。”

五、都要檢查

日寇占領下的濟南，一個初夏的清晨，日軍在通往影壁街的路上設置了哨卡，一隊日本兵正盤查過路行人。

被查的中國人，必須先在明晃晃的刺刀下，對日本兵鞠個躬，然后遞上“良民證”，接受盤問，還要將所帶行李全部打開，逐項檢查，看是否有違禁物品，而且無論男女都要接受全身檢查。

這時一個身穿校服的女孩匆匆走了過來，女孩用一口流利的日語告訴日本兵，她就在附近的小學上學，今天不知道有檢查，再晚的話，上學就要遲到了。

看著這個背著書包的女孩，日本兵笑笑，示意讓她通過。

就在這女孩走過去沒幾步，后面傳來一聲尖銳的喊叫：“快攔住她。”

一個同樣穿校服的小姑娘，正被一位穿和服的中年婦女領著走過來。就見小姑娘甩開大人的手，快步上前，沖著日本兵大聲喊：“對他們中國人不是都要進行檢查的嗎？！”

日本兵先是吃了一驚，很快跑過去，一把將剛放過去的女孩抓了回來。他奪下女孩的書包，將里面的東西全部都倒了出來，隨后一槍托將女孩打倒在地，倒地時女孩的臉撞到了路牙上，鮮血從她的嘴里流了出來。

看著這一切，邊上剛才那個尖叫的小姑娘輕蔑地對女孩說：“雖然你會說我們的話，可你們依然是劣等人。”

“我就是那個被打的女孩。”李老師說完，臺下有女學生哭了起來。

李老師頓了頓繼續說：“當時在學校里，我非常認真地學習，就是不想被人瞧不起。但這件事讓我慢慢意識到：當你的族人都跪著的時候，就算你站得再挺拔，別人依然認為你是卑微的，依然會歧視你，不管你將別人的語音說得多流利，你永遠成不了別人。”

說到這，同學們都挺直了腰桿，坐得筆直，眼里閃著光。

“所以老師希望你們所有人都好好學習，都強大起來，這樣外人才不會小瞧我們。”李老師的語氣中充滿期待。

“歸根到底，語言的主要作用是用來交際溝通的，所以普通話很重要，請大家務必學好；但方言也能讓你快速融入群體，所以不會上海話的同學們，不妨努努力，盡快學會；對于不會當地方言的同學，也希望你們能盡快學會當地方言，因為一出我們這個廠區，外面就是方言的海洋。”

李老師的這番話出乎大家的意料，說普通話是學校強調的，要學方言的說法從未提過，接下來李老師的要求則更讓大家驚喜。

“我們今天上的課是《白楊禮贊》，這篇課文的中心思想就是，我們中國人要像白楊樹一樣高高地站立在世界民族之林。其實每種方言也都有它的價值，也同樣需要被尊重，接下來我想請你們，用自己最熟悉的語言朗讀其中一段，不管是上海話、湖南話，還是陜西話，都可以。”

“我就是用湖南方言朗讀了剛才給大家背的那段。”左先生的這句話，把大家拉回到了現實。

左先生繼續說：“這件事后，對李老師，大家從尊敬到了崇拜，我們整個班異乎尋常地團結，我也不再因為不會上海話，被當成鄉下人而感到自卑了。自信，仿佛為我開了天窗，我的人生從此有了巨大的變化，當然我很快也學會了上海話。”

說這番話時，左先生用了上海話，隨后他看向我說：

“因為腳扭了，午飯時李老師將我扶到她辦公室，她幫我打了飯，還將自己帶來的菜給我吃，其中的‘酸豆角炒臘肉’讓我記憶深刻，這道菜自己家也做過，但李老師的卻辣得很特別，糖霜劍戳人般的辣和鮮香讓我回味無窮，這次嘗到你的‘辣子雞丁’，我就想起了往事。”

左先生的講述在親朋好友中引起不小震動，這些過往從未聽媽媽說起過。

六、《礦井建設》

封在書本封底的紙片。”哥哥指著紙片對大家說。

聞言，大家都好奇地湊過去瞧。

紙片不大，上面的文字應該是用油墨印刷的日文，字跡有些模糊了，大家也看不懂。

看著大家一臉懵，哥哥解釋道：“這是剪報，應該是從一份學校自辦的校報上剪下來的。”說罷他小心翼翼地將紙片翻了過來。

翻過來的紙上印刷的還是日文，不過大家也注意到，在這上面還有兩個手寫的漢字“手前”。

“之所以說是校報，是通過這一面上這些不完整的信息判斷出來的。”哥哥指著紙片這面的一段文字對大家說：“我已請人翻譯過了，這一段寫的是，后街國小三年級將舉辦《天皇敕語》朗讀比賽。”

等大家平靜后，輪到哥哥發言，他先是深情地回憶了一段自己小時候的事，就是文章開始時描寫的，他在姥爺家巷口被媽媽以及姥爺揍的那件事，然后他說要給大家講個媽媽的秘密，說著拿出了一本包著書皮的書。

他說：“這本書叫《礦井建設》，從內容看，應該是媽媽讀礦山學院時的教材，媽媽走后我在她的書柜里發現的，留作紀念。”

說著他將書皮拆了下來，書的封底露出一張紙片。

“三個月前拿出來想隨便看看，不小心將書皮捏滑脫了，于是就看到這張

然后指著另一段說：“這一句不完整的話大意是校運動會將于今年秋季舉行；這幾個字是大雨過后趵突泉地區積水一尺多深的意思。”

給大家講解完畢，哥哥將紙片又翻了過來，然后說：“我小時候在后街小學上過學，聽姥姥說，媽媽也是在那里上的小學，根據這些內容，這應該就是當時他們學校出的校報。”

聽到這，左先生一拍腦門，“對了，李老師說過，那時他們學生必須隨身攜帶一本《天皇敕語》讀本，每天朗讀天皇的各種敕語，還要唱日本國歌《君之代》，從小培養孩子對日本天皇的景仰，其實是搞精神奴役。”

哥哥說：“是的，日軍這是移植了侵略臺灣時搞的‘皇民化運動’，在學校強制推行日語教育。”

說完，哥哥指著那張翻過來的紙片說：“剪報的這面記錄了一條完整的信息。”

他拿出一張請人翻譯的文稿，讀了起來：“昭和17年9月18日晚，反日‘匪徒’武裝襲擊了濟南影壁街哨卡，華北占領軍兵庫聯隊士兵山田次信伍長和大平太郎一等兵，在追擊‘匪徒’時，壯烈殉職，他們的遺體在皖新河邊被發現，呈溺亡狀態。”

哥哥放下文稿，補充道：“昭和17年就是1942年，媽媽1933年出生，那年她九歲。姥爺是開藥鋪的，家境還不錯，姥爺很清楚文化的重要性，所以媽媽從小就上了學。”

哥哥接著說：“日軍在1937年占領了濟南，媽媽六七歲上學的話，日語教育應該是從小學一年級就開始了，系統的漢語教育則一直要到抗戰勝利后才有;兒時接受的教育會影響人的一生，在阿爾茲海默癥的影響下，她可能忘了漢語的葡萄酒怎么寫，但卻記得日語的葡萄酒怎么寫，當在報紙上看到一張葡萄酒廣告時，老太太想到了辣椒醬的配方，于是她隨手就記在了報紙上，還拍了照，她可能覺得打電話說不清楚，發照片給你最好，但在手機上鼓搗了半天也沒發成，卻成功地搞亂了她的思維，一下又陷入混沌狀態。我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大。”

哥哥說的時候看向我，我點頭表示贊同。

姐姐補充道：“自從父親離世后，現在家里只有媽媽還保持看報習慣，報紙看看就堆到一起，隔幾天也就當廢紙賣了，所以她寫的那個配方我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了。”

“我判斷，之所以在校報登這條消息，”哥哥又回到主題，“可能是因為事件發生地離學校很近，報紙編輯想告訴學生們，日本軍人舍生忘死，時刻都在保衛他們的安全。當然，真實情況究竟如何，現在不得而知，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媽媽看到了這條消息，作為學生，媽媽看到校報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媽媽將這條消息剪了下來，也就是說這條消息對媽媽一定很重要。”

“為什么重要？”哥哥自問自答，“難不成這兩個日本兵的死亡，和她這個八九歲的女孩有什么關系？這可是兩個武裝到牙齒的日本兵，一個孩子能給他們造成什么傷害呢？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哥哥丟出來的這個問題嚇了大家一跳，等大家靜下來后哥哥問姐姐：“玲子，你還記得濟南姥爺家怎么走嗎？”

“這怎么會忘，從影壁街方向的大路過來，進入皖新街，在第一個岔路口轉彎，就進入李家巷，巷子中段就是姥爺家。”姐姐不假思索地說。

在姐姐說的時候，哥哥從自己皮包里拿出一張手畫的簡單地圖，等姐姐說完他指著地圖說：“假設這就是皖新街，這條街其實有三個岔口，如果有人進入這條街，看到街上有好幾個岔口，進行問路，那么我們在指路時，一般都將最近的這個岔口稱為‘這邊’，將第二個岔口稱為‘那邊’，最遠的那個稱為‘到底’，是不是？”

我仔細想了想覺得是這么回事，看看其他人也都點頭。

哥哥等大家回過味后繼續說：“剪報另一面，手寫的兩個漢字‘手前’，肯定是媽媽的筆跡，這我認識；請人翻譯時人家告訴我，這兩個字其實是日語‘這邊’的意思。”

原來是這樣，大家都有點意外，我小心翼翼地將那份剪報又翻了過來仔細地看了看。等我看好，哥哥繼續說：“媽媽的秘密就在‘手前’兩個字。”

七、大阪“關西腔”

連著多天的大雨，讓這邊的街道積水及膝，考慮到日本檢查站盤查嚴密，通過時間很長的情況，為避免上學遲到，女孩穿好校服，早早地出門了。她將鞋綁在書包帶的一邊，在另一邊綁一條毛巾，這樣出了積水區就可以用毛巾將腳擦干，穿上鞋了。好在雨已停了。女孩赤腳螳水吃力地前行，由于還早，街上除了她空無一人。

正走著，忽然遠方幾聲槍響，嚇了女孩一跳。

昨晚后半夜，她就被巨大的爆炸聲驚醒過，還聽到睡在邊上的爸媽小聲嘀咕：從方向上聽，應該是影壁街那里的檢查站被炸了，估計又是抗日游擊隊干的，那幫該死的小日本，總是找中國人的茬，前兩天上午女兒上學時還被他們給打了，真是幫豬狗不如的混蛋，是得有人收拾他們。

女孩定定神繼續向巷口移行。靠近巷口處的水中豎著三根細石條，石條上用麻繩綁著竹棍，圍成了一個框，起到一個臨時圍欄的作用。小巷很窄，豎起的圍欄只能讓人側身通過。

昨天下午女孩放學回家時，看見父親和他藥店的一個伙計，正冒著大雨豎起石條，看女兒過來，他喊女兒靠邊貼墻走，他說大水將污水井的井壁沖松動了，導致井蓋連同井蓋座都掉了下去，現在先搞個臨時圍欄擋一擋，等天好了要重新砌井壁才行，這么重要的排污總管也沒人管，一到發大水窨井就壞。

此時地面積水已沒過腳踝了，依稀還能看見窨井處有個黑洞洞的大口子，張著大嘴，隨時準備吞噬什么。

快到圍欄時，她聽見巷口外的弄堂里稀里嘩啦的水聲，等她到了圍欄處，一個人影閃入巷口，這人很高，奔跑著沒幾步也來到了圍欄處，女孩清晰地看到，他右手握著一把手槍，左臂用布包扎處一片殷紅的血跡。

看著一臉驚恐的女孩，隔著圍欄，來人報以微笑，用山東膠東口音說了句“小朋友早”，然后飛快地從圍欄另一側跑過。

女孩繼續螳水前行，出了巷口拐入皖新街，這條街連著好幾條小巷，女孩朝影壁街方向沒走多遠，從街口躧入了兩個持槍的日本兵，不一會兒他們就來到了女孩身邊。

“看到一個拿槍的男人嗎？”跑在前面的日本兵急切地用日語問，他槍上閃著寒光的刺刀，幾乎就抵到女孩的胸口。

女孩驚懼萬分，捂著胸口，身不由己地跟跗著向后退。

后面的兵見狀，估計女孩聽不懂日語，趕忙用生硬的漢語問：“男人，拿槍的，看到的有？”

女孩退到墻邊，用帶有大阪“關西腔”口音的日語說：“是有個拿槍的人，朝這邊跑了。”

說著女孩朝自己剛才來的巷子指了指。

女孩的話讓兩個兵吃了一驚，他們相互對視了一下，前面的兵，飛快地朝這邊的巷子追去。

后面的兵剛跑一步，又折了回來，將落入水中的毛巾，撿起來，遞給女孩。原來女孩綁在書包帶上的毛巾沒綁牢，在她驚慌后退時滑落下來了，由于緊張，女孩根本沒有發現。

女孩接過毛巾，說了聲謝謝，那個兵已然跑去。

就在女孩拿著毛巾用力擰水時，聽到巷子那邊傳來“站住，站住”的喊叫聲，隨后是槍聲。

女孩下意識地朝巷口看去，剛好看到后面的兵在那邊巷口拐彎，隨后聽到“大平、大平太郎”的喊聲。

是非之地，女孩不敢久留，加快步伐朝學校方向走去。

當哥哥停止講述時，大家驚奇不已，整個餐廳一時間鴉雀無聲。

“后來呢？”姐姐的話打破了寂靜。

“后來媽媽無意間在校報上看到：兩個日本兵尸體在皖新河邊被發現，其中一個叫大平太郎，這讓她的預判得到了實錘，驚喜和驚恐，可能同時涌入媽媽的心里。”哥哥說的時候很篤定，好像他坐時光機穿越過。

“你是說媽媽殺了那兩個日本兵？怎么可能！”姐姐大叫。

“非常可能！”哥哥做了個手勢讓姐姐放松，然后說：

“那天，當她看到受傷的游擊隊員時，她覺得應該幫他做些什么。因為知道家里的黑貝落入窨井被沖走的事，于是她就想到：可以將這個開口窨井邊上的圍欄弄掉，形成一個天然的陷阱。看著跑開的游擊隊員，她迅速掏出削鉛筆的小刀，將圍成框的竹竿綁繩割斷，拆了，然后用力將石條推入井里，姥爺家所在的趵突泉地區，一尺多深渾濁的積水遮住了敞開井口的黑洞，讓這個陷阱變得天衣無縫。在日本兵詢問時，媽媽給他們指出了‘這邊’的路，從而將他們引入陷阱。”

哥哥的說法站得住腳，那片剪報中確實記錄過積水情況，看來哥哥將得到的線索都串聯了起來。當然發大水情況如果查詢當年的水文記錄，說不定也能證實，不過那個年代也可能根本就沒有記錄。想到這，我忽然有了一個顛覆性的疑問。

“追敵時，兩個士兵一定是一前一后保持一定距離的，我當過兵，在步兵戰法里被列為軍事常識，所以就算前面的人落入陷阱，后面的人看到，怎么還會前赴后繼呢？”

我的疑問引起了大家的共鳴，對呀。

哥哥不急不慢地說：“我的講述中提到了日本兵幫助撿毛巾的情節，這不是憑空杜撰出來的，因為最終的事實就是死了兩個日本兵，你說的情況我也考慮到了，所以我認為，后面的日本兵一定是沒有看到前面發生的情況，才會前赴后繼，也就是說，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讓他耽擱了一下，所以我根據發大水的情況，設計了一個撿毛巾的情節，這也是考慮到那個年代，普通人家應對這種積水最常用的辦法。”

哥哥的這個說法沒毛病。

當然，還有一個問題，失去圍欄的窨井為什么沒有吞沒其他人？大概這個地方外人很少路過，而住在這兒的人對情況相對熟悉吧。還有一種可能，旁邊警示牌仍在，兩個日本兵不識中文，但中國人卻認識。又或者，在兩個日本兵被淹后，有人又圍上了圍欄。這些，都已無從考據。

八、幻化

“剛才你說李老師說的是大阪‘關西腔’的日語，你是隨口說的嗎？我去過大阪，也和大阪人交談過，大阪口音確實很有特色。”左先生的問話大家也都很感興趣。

“這個我查過資料，當年占領濟南的日軍中，有很大一部分來自大阪，兵庫就是大阪府的一個縣，兵庫聯隊的士兵主要來自這個縣，而且隨占領軍一起進入的開拓團主要也來自大阪地區，那時學校的日語教員，主要就是由這批開拓團的成員組成的。所以我估計媽媽的日語，是地道的‘關西腔’。在這遙遠的異鄉，兩個兵聽到家鄉話，一定是倍感親切。”

哥哥的回答讓人感慨。一句被迫學會的“家鄉話”成了“家鄉人”的催命符。

大家這才回過味來，哥哥的每一句講述都是經過嚴格推敲的。

“說實話，最初看到這張剪報時，我就覺得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蹺，于是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梳理各種線索，才大概拼湊出事情原貌，但有一點我一直想不明白，媽媽這么做的動力是什么？左先生，你剛才講的故事給我啟示：日本同學的嘲笑以及日本兵的毆打，讓九歲的孩子，真切地感受到了人有好人壞人之別。不讓好人被壞人抓到，道理就是這么簡單。至于她將那條消息剪下來，就是對自己做了好事的一種獎勵。”

對于我們大多數人而言，別人說的好壞，那只是一種概念，只有當自己經歷好壞時，才有切身體會，這將深刻地影響人的世界觀。

哥哥謝過左先生后繼續道：“左先生的講述還透露出，媽媽在陷阱溺殺發生后，一定對于整個事件進行了認真的復盤，弄清了陷阱溺殺的原理。這可能發生在礦山學院她讀書時，有了相關的專業知識，也接受了系統的愛國主義教育，能直面這件溺殺事件了。所以后來教書時她發現，兩個學生對左浩文的惡作劇會帶來類似問題時，她沒有簡單地去責備他們，而是將其中的科學道理講給他們，讓他們懂得其中的利害。”

大家一陣晞噓。

“這些事怎么媽媽從來沒給我們說過？”對此姐姐很疑惑。

“這種要命的事，在當時是不敢說。媽媽將‘手前’寫在剪報的反面，應該也是有考慮的，這樣寫就算被人發現，也不會引起懷疑。至于這兩個字，估計媽媽認為，這就是兩把插入敵人心臟的尖刀，很有意義。等到有我們，早就時過境遷，也沒有必要說了，不過更可能的是不想說。”

我估計哥哥一定對著那兩個字研究了很久，才會有這樣的推斷，可能也有母子連心的關系，親人之間更容易理解，反正我是非常認可這種推斷的。

“為啥不想說？”姐姐追著問。

哥哥回答道：“一個九歲的孩子，已經明白生死的概念，但‘殺敵報國是正義之舉’的概念有點大，九歲的孩子可能一時還裝不下。為了能讓‘自己設的陷阱殺了兩個人’這個事實被接受，她將那兩個穿著黃軍裝的日本兵，幻化成大黃狗，這樣就容易接受了。我現在也明白了，因為媽媽兒時的這個‘幻化’，形成了一種虛假的真實記憶，不巧被我的一句‘大黑狗’的問話問破了，瞬間，她又想起了溺殺真相，所以她會愣在那里好久。既然不愿意回憶，當然也就不想說了。”

這樣的分析是合情合理的，符合媽媽的性格，更符合人性，人之初，性本善。

哥哥將剪報重新放回書的封皮里，讓它就像以前一樣。

或許是老天有意，用阿爾茲海默癥避免媽媽帶著沉重的記憶往生，為來生提前開啟了初始化。

記憶是枚硬幣，歲月將屬于媽媽的那部分抹平了，但屬于我們的那部分愈加清晰。

媽媽，我們永遠懷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