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童心的“密道”

以往所教班級都是從一年級帶起的，2022年9月，學校安排我新教三年級一個班的語文，在我的教學生涯中，像這樣中途接班的情況極其少有。乍一看，中途接班可以享受“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的福利，但是，教育是一個連貫性、系統性極強的工作，一個班級的學風與氣質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奠基于低段啟蒙。大多數兒童的向師性、親師性都是在學步階段建立的，從中年級教起，雖然可以免去起步階段手把手教學的辛勞，但是師生間很可能因這最初交往的缺失而無法生出親昵無間的情感。或許是因為中途接班，我發現無論自己如何努力，和這個班的孩子一直未能抵達心心相印的圓融境地，一道無形的罅隙時隱時現，刺激著我追求美好教育境界的神經。就在我遺憾地以為這道罅隙再也無法縫合時，一次偶然的機會，讓我們穿過心靈的密道，抵達彼此。

那是一個很平常的午間，我評講完作業后，讓學生自行訂正。絕大多數學生沒多久就完成了學習任務，離開教室玩去了，幾個慣于拖拉的還釘在座位上，在我焦灼的催促聲中，不緊不慢地搖動著手中的筆桿。下午第一課的鈴聲就要打響了，那是他們最愛的體育課。我用眼光掃了他們幾眼，捕捉到一絲期待的眼神。是讓他們幾個現在就撒開腳丫子直奔大操場，還是稍留他們一會兒先訂正完作業？有些孩子總是很狡黠，他們往往會從日常細節中試探老師的教育底線，并自動根據掌握到的“底線”找空子，從而彈性安排自己的行為。如果就此“放他們一馬”，日復一日，將有可能遭遇無數次“無法及時收到作業”的窘況。思量再三，我決定“冒一次險”，要求他們先把作業訂正完。眼看開溜無望，他們手里的筆桿子果然揮動得快了些，不久便陸陸續續將作業交了上來。

在教室門口整好隊，我送他們去操場上體育課。路過珠媚園時，發現池邊的一叢迎春花謝得差不多了，僅剩的幾朵零星地嵌在蓬蓬勃勃的綠色枝條上。也許是“物以稀為貴”，孩子們的目光被幾朵黃花緊緊吸引住了，我便帶他們繞過去看了幾眼。嘰嘰喳喳間，剛剛一臉晦暗的孩子們，眼睛立刻亮了起來。有的說：“老師，這朵花好漂亮！”有的問：“它們為什么還沒有凋謝？”有的竟然說：“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迎春花！”這叢早就過了花期的迎春花，在學生眼里，一瞬間竟然閃耀起來。毫不夸張地說，那幾朵花，真的就像不小心墜落人間的星星。

駐足欣賞間，有孩子突然驚呼：“吳老師，你看，好大的一個天然密道！”

“什么密道？”大家不約而同地被吸引了過去。

原來，這叢迎春花的枝條長得太茂盛了，它們沿著小池的一側蓬蓬勃勃地伸了出來，縱橫交錯著垂到地面上，鋪成五六米長的拱頂。我從它的側面蹲下身，探頭看了看，拱頂下竟然隱蔽著一條綠色的廊道，對面是一張可愛的笑臉，他對著我眨了眨眼，笑了，沉浸在自己發現密道的快樂中。這哪還是剛剛在教室里對我“橫眉冷對”的模樣！那一瞬間，我的心輕輕顫了一下。我想起小時候在油菜花田里、在玉米地里穿梭奔跑的場景，也想起帶領上一屆學生在油菜花田鉆進鉆出的快樂。接了這個班后，為了培養他們對自然的敏銳，使他們的思維之河源源不竭，我一直帶著他們有計劃地觀察這個、欣賞那個，但是，還沒有率意地跟他們一起瘋玩過。也許，這是一次黏合情感的契機。

想到這里，我將手攏在嘴邊做成喇叭狀，對著他喊：“鼴鼠先生，你鉆過來吧！”其實，根本不需要大聲喊，他就在離我五六米遠的對面。我只不過是想借此表達一下我最熱烈的情緒。可是，對面的他卻愣了一下，不知道是沒聽明白，還是覺得難以置信，他直直地盯著我做出詢問的表情，我趕緊使勁揮手示意他從迎春花藤下往我這邊爬。這下，他終于明白了，我喊的“鼴鼠先生”就是他。他立馬趴下，匍匐著往我這邊爬來。當他快爬到我這邊時，我趕緊拿出手機對著他來個特寫，并飛快地伸出雙臂跟鉆出來的他來了個大大的擁抱。

這一幕的發生是那么的突然，卻又是那么的有趣。不用號召不用組織，孩子們很快自覺地排成一隊，一個接著一個，大叫著，歡呼著，如魚兒般游了過來。調皮的家伙爬到一半時，甚至故意昂起頭扭動了幾下。

我對著鉆出來的他們問：“還繼續玩嗎？”

“玩——”

我指著他們弄臟的衣褲說：“完了！你們今天回去要被打屁股了！”

他們嬉笑著，一致表示：沒事的——打吧！

我故作懊惱地攤著手說：“這下可糟了！你們的體育課遲到了！”

“啊！這個更好玩！”他們說著，便又進了那個天然的密道“嗨喲、嗨喲”地爬了起來。

就這樣，孩子們在這叢迎春花枝條形成的狹小密道里玩得不亦樂乎，鉆進去，穿過來，又跑到另一頭，鉆進去，穿過來……

這里離操場并不遠，只隔著一個長廊。這里的一舉一動很容易就被發現，這里的歡樂也很快就如聲波似的飛快地傳到了操場，傳到了那群正在整隊準備上體育課的“大部隊”里。孩子的好奇心是天生的，陸續有人利用活動的間隙跑過來打探我們正在玩什么游戲。我剛想脫口而出，卻被一個孩子搶先一步說：“保密！”

“保密？”他們在迎春花枝條下鉆進鉆出，我伸著雙臂半蹲著。這樣的游戲，一望而知，有什么秘密可言？起先，我有些不理解，轉念一想，便明白了：他們想獨享這份在自然里釋放的快樂，更想獨占這份與老師親密擁抱的甜蜜。一直以來，我為沒能在可以建立親昵情感的最佳時光手把手教他們寫字、學本領而感到遺憾，為彼此之間的疏離而懊惱，現在，“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因為一個親昵的擁抱，這堵看不見的阻隔彼此情感的墻，正悄然倒塌。師生感情需要經營，我總以為只要教給他們更多的知識、傳授更多的本領，只要多帶他們到自然里走走，自然會產生濃厚的師生之情，從未意識到：有時候，肢體之間的親密接觸會更快融化情感的堅冰。領悟到這一點的我，很想立馬帶著所有孩子一起玩這個“鉆密道”的游戲——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需要借助擁抱拉近彼此關系的，不單單是眼前的這幾個孩子。但是，我沒有立即實施這個行動，用心守護眼前這幾個孩子的甜蜜與幸福也很重要。

又過了些日子，我終于等到了一個機會。那是一個大霧天，能見度非常低，兩米開外看不清人影。走進校園，抬頭看，教學樓如在云端，行走其間，如同在玩“消失術”。上次未能帶全班孩子一起在“密道”里玩個盡興，這次天賜良機，可不能錯過。我飛快地走進教室招呼著他們“呼啦啦”往樓下奔、往操場跑，就怕多耽擱一秒，霧就要散去。

來到操場入口處，眼前只見一團又一團的濃霧，它們在浮動，在流動。怎么玩呢？我們約定：他們站在入口處不動，我一個人往前走，走到徹底看不見我時，他們一起大喊“停”，然后，我一一呼喊他們的名字，聽到呼喊的人，以最快的速度奔向老師。

“小凱——”我又像上次那樣將手攏在嘴邊做成喇叭狀，對著遠處大聲喊，只不過，這次確實需要很大聲。小凱，是一個小男生，他總是很貼心地為我著想，我稱他為“小暖男”。喊聲才停，一個人影穿破重重濃霧奔到我眼前，他高高揚起手，在空中“啪”的一聲和我來了個清脆的擊掌。

“小坤——”這回我喊得更大聲了。小坤不愛寫作業，幾乎每天，我都要因為作業問題而念叨好幾遍他的名字。這次，我第二個就喊他，不知道他會怎么想，反正他火箭般竄到了我面前，調皮地撲進了我的懷抱。

“小——凡——”的聲音還沒落地，眼前嘻嘻哈哈出現了一大堆笑臉，胖的、瘦的、瓜子形的……全擠到了我眼前，原來他們早已等不及我挨個兒喊名字了。

后來發生什么了呢？因為他們太喜歡這個穿越迷霧的游戲了，不僅反著方向又玩了一回，還調轉師生角色玩了一趟。盡管我摔傷骨折過，不能劇烈運動，但我仍然努力以小腳老太疾行的姿勢“奔”進了他們手拉手形成的巨大“懷抱”里。

這兩次游戲活動，前一個發生于偶然間，后一個誕生于醞釀后，無論是無意還是有意，它們都為拉近師生關系打開了一扇窗。事后，我沒有一一去追問這兩次活動給孩子們帶來的感受，也沒有刻意去布置相關的習作。但是，在數月后的一次命題練筆《難忘的第一次》里，我讀到了這樣的文字：

每當我走過珠媚園，看到池塘邊的那叢迎春花，看見它們自然下垂的枝條時，就會想起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后我們一起在“密道”里爬進爬出的場景。

“密道”里空間狹小，雙膝著地匍匐著前進并不是很舒服，但是，當我看到“密道”盡頭老師那張開的雙臂時，我一下子忘記了一切煩惱，耳邊回蕩的全是同學們的笑聲。

好濃的霧呀！吳老師讓我們等她消失不見時喊“停”，可是我多么不想喊出那個“停”字，因為我怕老師真的從我的眼前消失。

…………

雖然那叢迎春花枝條形成的天然密道已在校園改造中被砍去，那樣大的濃霧也可遇而不可求，但是情緒是有記憶的，相同的活動固然無法復制，美好的情感體驗卻已成為孩子們精神成長不可或缺的營養。教育過程中，因為種種情況，人與人的交往、人與事的相接，出現不盡如人意的罅隙在所難免，關鍵在于如何彌合罅隙、超越迷思。蘇霍姆林斯基在論及兒童教育時，曾強調“情感教育和美感教育的統一在于發展和豐富情感記憶”，而在師生交往中，快樂游戲正是彼此豐富正向情感體驗的重要載體。為師者，只要善于捕捉每一個教育契機，就能發現并穿越更多的“教育密道”，從而讓美好的情境深深銘刻在兒童的情感記憶之中。

（作者單位：江蘇南通市崇川小學）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