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我就喜歡馬。不是因為喜歡駿馬奔馳、萬馬奔騰的景象,我和馬最親,是因為我家那幾匹和我一起過過苦日子的馬。
黑夜,寒霜悄然降下,近處地面已白,在月色下泛出點點微光。一個男人兩手緊握車轅,頸上套著馬鞍,惡狠狠地往前拉著馬車。從德澤回家,一路都是上坡路。拉一段馬車,追到馬了,又“駕、駕、駕”,把馬往前再趕一截……
這個男人便是我父親。多少個黑夜里恐怕都這樣,我還親眼見過一次。和父親一同趕路的那匹馬雖然高大,但瘦骨嶙峋,毛發灰里透白,板結得就像個把月沒有梳過的頭發,亂蓬蓬的,全絞在一起。
還有,它是“獨眼龍”,只有一只眼睛亮著。
獨眼龍是父親那年用我家的大黃牛換來的。大黃牛性情溫和,毛發黃里透紅,柔順舒滑。我在牛背上放過牛,哼過曲,打過仗,拎一根樹棍斬落多少樹枝。
大黃牛很賣力,我家七八畝地全靠它。那幾年我們家紅火得很,經常有人來光顧。當然,是沖著大黃牛來的。父親二話不說就借給人家:“吆走!喂飽就行!”大黃牛就去別家犁地耙地了。小姑、小爺家說,父親總是又出牛,又出人,吆著牛幫他們干活。
一個平常的中午,隔壁王家比父親小好多歲的大人說:“老三,坐著說說,拿我的大白馬和你換牛,補你點錢,給要得?”父親叫他“柱生爺”,我叫他“小外公”,從我外婆家那頭論起來的叫法。父親把頭揺成不倒翁:“不換不換,我要留著犁地拉草。”
過了些日子,鄉上來人讓父親賠貸款。早些年分家時,父親認了一百多貸款。現在冒出個利滾利,有九百多。父親嚇傻了:“咋那么多?”把嘴巴塞進水煙筒里,從口袋里摸出一撮毛煙安在水煙筒煙嘴上。“呼嚕呼嚕”,煙嘴和父親的嘴里都冒著煙,煙越來越密,父親的臉模模糊糊的,像臉的影子掉進水波里,一晃一晃,看不真切。父親說:“你望望補多少?合適,換給你。”對面柱生爺說:“補你九百。”父親一言不發,低著頭嘴又鉆進水煙筒里“呼嚕呼嚕”起來。他的臉又飄進煙霧中了,像鬼片里的畫面。柱生爺說:“哎三,都隔壁鄰舍,你要犁地你來吆嘛!”到頭來,終是換了。又湊了一些還了貸款。那個時候,我覺得信用社太貴了,這種買賣太不劃算。
于是,獨眼龍來到了我家。當時父親沒發現,過后才慢慢發覺,大白馬有一只眼睛是睜眼瞎,老實巴交的父親哪好意思再去找王家,只能把虧吃進肚子里。也行,一向固執的父親套上大白馬犁地,看上去這是他的新發明。大白馬吭哧吭哧往前走,呼呼呼干出好遠,父親又得把它拉回來,把犁鏟尖扎進犁溝里。大白馬能抵牛犁地,雖然慢點,犁溝不深,也能湊合。父親心情好了一點點。大白馬拉車不錯,我家的牛車換成了馬車。父親套上馬車去山上拉柴積肥,去地里拉糧食,比大黃牛快多了。父親喜上眉梢。
獨眼龍對我也有大用處。我讀小學時,離學校五六公里。一般都是同村十幾個小伙伴一起去。凌晨五點多鐘,一家一家喊:“走嘍,走嘍!”各人背著小鑼鍋、帆布黃挎包,晃晃悠悠、鬧鬧騰騰去上學。有些時候,父親很晚才睡覺,睡過了頭,沒有叫我。七點多鐘,我自己醒了扯著父親的衣角嚷:“不送我,我不讀書了!”父親嚇壞了,我不讀書就像要了他的命。“好好好,憨日龍包。等我,攏著灶上的火煮著豬食就去。”
父親套上獨眼龍,我們爺倆坐在車里,要去干大事了。日頭已高,路上出早工的村民陸陸續續地走著。兩旁的青松從我身邊閃過去,一戶戶人家從我身邊閃過去,一塊塊地閃過去。我臉上冒著汗,哭出聲來,嘶啞著嗓子鬧起來:“遲了,快點!”父親默不作聲,韁繩逮得很緊,收出一段韁繩砸向獨眼龍,車提速了。我感覺我就要飛起來,去迎接一個嶄新的世界。后來,總算趕上兩節課,我含著眼淚坐在教室聽課。老師把前幾天的數學作業放在我面前,全是叉叉,末尾一個紅通通的零,下面劃個等號。也許是從父親那里了解了我家的情況,也許是看我哭了,也許是……誰曉得什么原因,反正放學后,老師又給我講了一遍。大約四年級下學期,就像從來不生雞樅的地上突然冒出一朵來,我竟然科科九十多。不得了,驚到了老師們,驚喜了父親,也讓我自己驚掉下巴。我還是讀書的料?一下子躥到班上第一名,到五年級換了班主任,我還過了把當班長的癮,那是我上學一二十年里最神氣的一年。
獨眼龍不光陪著父親犁地耙地,拉柴積肥,還能讓父親撈點外快。父親聽河對面一個人說過,德澤壩子頭周圍沒得山,壩子頭街上那些人沒得柴燒。街天(趕集的日子)拉一車柴下去可以賣十七八甚至二十來塊。父親當真了。趕著獨眼龍去山上砍柴了,去上大半天拉回一車,堆在門前。小一點的樹筒子囫圇堆著,大一點的就掄起斧子砍開,砍成長長的一塊塊的,說這種柴運氣好的話一車可以賣二十五塊。一連幾天,門前碼起高高一堆塊子柴,整整齊齊的,接受太陽的烘烤。晾干的人家才肯要。德澤街天到了,父親早早地喂了豬,就裝車。裝得滿滿一車柴,用尼龍繩將柴和馬車捆在一起,穩穩當當的,就往十五公里外的德澤去了。點子好,一到那里就賣了。父親要把柴送到人家家門前,還要把柴一塊一塊、一根一根卸到人家門前。已經兩三點了,他得去館子里吃碗飯,喝口酒。后來,很多人都干這個生意了。父親的柴不再搶手。有時候天色已暗,父親就去求人家買。要肯定要,就只給十五六塊,還挑三揀四,哼哼唧唧。這樣再去找點東西墊墊肚子就得往回趕,我在家里,豬在家里。
獨眼龍不分白天黑夜連軸轉,越來越瘦了。父親就在出發前給獨眼龍開小灶,喂苞谷,喂鹽巴。那天夜里,在回家路上,才翻過坡到岱海,獨眼龍一下子栽了下去,栽倒在公路上;馬車跟著栽下去,栽倒在獨眼龍背上。晚上九點多了,父親饑腸轆轆,又累又餓又冷。冬天的風很狂,要把人撕了一樣。父親摸出一支煙,吧嗒吧嗒含在嘴里。跑過去把馬車從獨眼龍身上抬走,跪了下去用盡全身力氣把獨眼龍扶了起來。獨眼龍打著趔趄,往前邁了幾步,就像剛學走路的娃,搖搖晃晃,卻比娃膽小許多。僅幾步,又回過身到了父親身邊,噗噗噗幾聲,馬頭靠著父親的腰。父親摸了摸馬的頭,去車里拿了馬料袋,給獨眼龍吃苞谷,抱了一抱草放在獨眼龍面前。
等馬有了點體力,父親趕著馬走,他在后面拉著車,慢慢地飄在黑夜中。
那晚,我一直坐在火塘邊等父親。豬,我喂了,在圈里睡了;飯菜,我做好了,放在火塘里溫著;作業,我也寫完了。沒什么事可做,我靠在火塘邊的麻蛇皮口袋上睡著了。蒙眬中,父親叫醒了我。我說:“咋到這時候?”父親說:“你還沒吃?”那時夜已深,怎么也有十一點了。
老這樣不是個事兒。后來,父親突發奇想去買了一匹小紅馬,又去老親爹家賒了兩只老羊。這下我有事做了。假日,我吆著獨眼龍和小紅馬去后山上放,兩匹馬、兩只羊,排成一個方隊,整整齊齊向大山進發。老羊忽的路這邊扯幾嘴葉子,忽的路那邊扯幾嘴草。我帶著這支隊伍整天在后山游逛。有時候,我在獨眼龍身上,捏根棍兒揮舞著成了一個騎士。有時候,我會大喝一聲,把它們嚇得往前跑一截,四散開去找草吃。有時候,我把它們帶到草又深又密的地方,我去“干仗”,擊落無數樹枝松毛,就像一個俠客;我去捉蟲,玩螞蟻,追知了,打蜘蛛網,仿佛沉浸在無人之境,又或是擁有了絕世武功;我去辨認剛從父親那兒知道的草啊,樹啊,藥啊,成了忙碌的生物學家……無聊了,我就枕在草皮子上睡一覺。
后來,父親不再去賣柴了。他開始去挖黃連。我和他背著簍,拿著鐮刀、挖斧、砍刀去山上。一大蓬一大蓬黃連隨風歡歌,天空藍盈盈,幾朵白云臥在天上。父親看準了黃連枝條,捏著沒有刺的地方,用挖斧砍下來,再刨出黃連根。我在旁邊用砍刀把一根根黃連砍成幾寸長的樣子,裝進簍里。父親從不把一蓬黃連砍完,只挑幾根粗壯的,下手很有分寸,沒有絕殺。黃昏,父親背著滿滿一大簍,我背著淺淺一小簍,一老一小走著,影子一長一短地在紅土地上閃爍、晃蕩。我們得背到幾公里外的街上,有人收黃連,幾毛一斤。父親接過那幾塊錢,我猛然看見他的手背血糊拉碴,大概被黃連刺了,似乎又是被生活的刺戳傷了。
日子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著,我照常讀著書。我從小就比別人笨,記性差,反應慢,學不懂。小學風光了一年,進入中學又回到原點。后來,又醒悟過來,勉強上了師范。但不管怎樣,我都堅持讀書,從不放棄。我喜歡自己身上的那股韌勁兒。父親也有一股韌勁兒。因為他的韌勁兒,我一直讀著書,小紅馬也漸漸長大。有一天,父親說:“矮老飛,小紅馬大了,胖了。我們今天去把大凹子那塊地犁了,教教小紅馬。”我知道,那塊地只有二分四。獨眼龍沒去,小紅馬被套上犁,父親又重拾老手藝。沒等父親把犁鏟扎進地里做好準備,小紅馬躥起老高,拖著犁奔跑起來。父親罵起來:“你娘的!”他像一根火箭沖出去追上小紅馬。幾個回合后,父親贏了,小紅馬聽話了許多,拖著犁拼命向前使勁。父親喜滋滋地:“哦,還有點力氣!”我也歡呼,后繼有馬了。
命這玩意兒真神妙,真難以捉摸。生活讓父親折了伴兒,卻有了大黃牛;沒了大黃牛,有了獨眼龍;現在小紅馬好像變成他的救星和希望。后來,小紅馬擔當大任了,獨眼龍病了。父親請人來看,打了針,還是無濟于事,看樣子的確老了。父親就把獨眼龍送到深溝里,說:“看你自己了。”一天夜里,獨眼龍又回來。在家里幾天,又不肯吃草了。父親又送去深溝里,說:“溝里草鮮。”后來,獨眼龍再沒回過家。父親帶我去尋,死了,在深溝里躺著,好幾天了。我眼里晃著淚,第一次為一個牲口流下眼淚。
(作者單位:云南曲靖市沾益區西平小學)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