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車司機
像坐在一頭野牛的身體里駕駛它心臟
他坐在黑暗中,撥弄著孤寂
離合、油門,熟練地換擋
克服慣性,朝無限盤旋的陡坡沖刺
群山遮蓋他身份,但他不關心
“我是誰”,他知道往哪兒去
他是他身心的全部存在
驅馳鐵獸,搬動一座光的宮殿
從一地到另一地,從此在到他在
駕駛卡車的人,從黑暗抵達更深的黑暗
他不怕,他深諳黑夜,趕路的秘法
是自懸崖取回一截嘹亮的汽笛
所以他穩坐,在暗紅的鐵軀里
拒絕思想,像一個古代的隱士
車燈雪白,刷新宇宙的瞳孔
黑暗是馬,他是他自己的騎手
火與詩
——給策蘭
她們的死,是上帝
拿走了你身體里,屬于你的
一小部分,是從你的紙上輕輕抹去
一個沉重的字: die Mutter
“從此,我的心
是不停燃燒的石頭
是石頭的灰燼,是拒絕
一切石頭的陰影”——der Vater
他太冷了,比石頭更冷
但他留下的語言滾燙
像剛鍛的新鐵淬入冰水
看:寫詩的人,結局是煙
詩是詞語熄滅后,留下火焰
短 歌
天冷了,母親從箱子里
取出秋衣
干凈的棉麻的氣味、溫和的
古舊的氣息……
此后我們僅僅是坐下
等候冰涼的雨水、細軟的雪
有時,我想起老家的人
穿簡單的衣服,吃簡單的糧食,過簡單的一生
橘 子
十三歲,住校
在離家幾十里的城鎮
不想去上學,父親抓起
舊電視的天線打了你一頓
第二天凌晨,床頭
一件行李,一袋澄黃的橘子
九月,橘子飽含秋天的氣味
摩托車后座上,你抱住橘子
塑料袋冰涼,貼住你和父親的后背
透明、薄,你們唯一的聯系
不說話,摩托的聲音填滿寂靜
樹木,一陣又一陣黑色的雨
隨你們翻過山頂,滑行在陡峭的坡面
天亮了,有人點燃秋天的草堆
小鎮的房屋依次亮起
房屋、草堆、燈……
懷里,冰涼的、燃燒的橘子
夜 行
從姑姑家回去,要經過一座木橋
沿懸崖的碎石馬路走入竹林
夜晚聚餐結束,父親手舉火把
帶我們踏入黑暗
冬天,竹子在雪中
發出玉石破裂的聲音
河水在腳下,冰冷如銀器
在石頭間輕輕碰撞……
你深深地知道,一個兒子
需要父親,不讓火焰灼傷他手指
一個男人,需要妻子
以免黑暗像洪水,撲滅他的燈
即使森林濃黑,安靜得不像任何事物
即使我們的呼吸,干凈到沒有任何雜質
雪,在火光照亮的一小片明媚里
靜靜落著,那么輕,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裝訂術
七歲,父親第一次
將它遞到我面前,油墨的暖香
新買的暗紅的書皮,沉沉的
被握在手里——最記得是
老師教我們翻開字典
練習查字,突然!混亂的頁碼
像走散的羊群,擁擠進叢林……
隨后是母親
熬制漿糊的夜晚,父親
用剪刀切開笨重的書脊
像是剖魚,卻沒有閃光的魚鱗
飛濺到手背,只是烏漆的方桌
下了場磅礴的雪——燈泡下,紙張煞白
漢字像一顆顆黑色的雪粒噼啪帶電
為了修補一本盜版的字典
整個晚上,母親教我
如何把“扌”,擺回“手”的位置
將“木”放入:詞語的森林……
而父親用木尺壓緊紙張翹起的邊角
——像處理剝落的墻皮
“像用刨刀,拋光一張杉木的碗柜”
多年來,我剪貼那些詞,刺繡
某個字眼,拆開它的筆畫又裝上
有時翻開“氵”部,會抖落細碎紙屑
有時,“辶”突然從檢字表里逃走
當年的我也這樣低頭擠上鄉村的巴士
常常,“钅”在室內閃著金屬的寒光
像一枚刺猛地,扎進手指
現在它立在老書架上,書脊
是母親年輕時的襯衣,所有離散的筆畫
像發瘋的植物扎透紙背,從它們燃燒的根須
我觸到漢字的溫暖,掌心溫習“永”字八法
父親說:“人”要端正,“點”
要寫得像墜在枝頭的凍梨,我知道,父親!
某種比流逝更為緩慢的事物,在紙漿深處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