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得光陰

端午

時值端午，老家旁邊的河流，隨著季節變化，進入豐水期。一場又一場暴雨降至，洪流順著山谷，咆哮而來，狂奔而去。大雨過去，溪流被馴服，清淺見底，緩緩地，一路穿過桃樹、李樹、梅樹人家，穿過一叢芭蕉樹林，穿過無數古老而滾燙的亂石，不斷下墜。秋去冬來，溪流開始干枯，魚蝦消失，太陽曬著蒼白的河床，散發出若有若無的腥味兒。不經意間，山頂上積了雪，河床底下傳來一脈泉水叮咚之聲，如生命盡頭希望的呼喚。

四周都是高山，先人們在高山延伸下來的余脈上開墾土地，刀耕火種。在亞熱帶季風氣候作用下，那些白色的、黑色的云朵，一年四季，在山頂上飛來飄去，村里人在云朵下辛苦勞作，獲得糧食、蔬菜、瓜果、柴火等，一代代繁衍下來。村莊的道路硬化了，四通八達，老祖宗修筑的石頭路，數百年后，被肢解，逐漸退出了使命，村里大多數人不上山勞作了，肩挑背扛漸漸成為過去。村子中央尚存的稻田綠油油的，烈日下，晃動著一團團刺目惹眼的水光，漫出來的熱浪陣陣撲面而來。

從城里寄來的粽子，個個結實、翠綠，看似誘人，卻不那么稀罕了。母親嘮叨著，這是哪個鄰居、哪個親戚家寄來的，伸到兒孫們前面，鼓勵大家都吃一個，嘗一嘗。母親說，如今這日子，可是夠幸福的了。父親說，想來，古代帝王的生活，也不過如此，那唐代的楊貴妃，吃上一顆鮮荔枝，幾多難得。如今，城里市場卻是處處可見紅艷艷的荔枝，村莊里，叫賣水果也時?？梢?，他們的車子上什么果子都有。門框，已不再插艾草、菖蒲一類，母親也沒有給我們燉一碗帶著菖蒲根塊的米酒。端午之祭，好像并不重要了，一種形式，被拋棄和遺忘。只是這個節假日里，大家都回來，一桌豐盛奢華的飯菜，還有什么不滿足的？而我，卻是懷念著那樣的端午，早晨，清澈的陽光照亮門前溝渠，母親端了一小杯菖蒲酒，讓我喝上一小口，說喝了，小孩就會聰明起來，考出好成績。

那些樓房，門窗緊閉著，鮮有人跡，所謂的“黃發垂髫，怡然自樂”時光，遠去了。他們或者在外打工，或者到省內外的城里帶孫子?；蛘哂心贻p人，常年安安靜靜地關在屋子里，獲得收入，生活如意，不知其到底在做什么？或者乘車，急匆匆趕將回來，曇花一現，又離去了。

一切變化太快了，數著這溪流兩岸人家，三十歲大齡男青年未結婚成家的，一大把。一晃，又一年過去了，有的觸及不惑之年了，還是單身。卻是聽說，有一離異女子，還帶著個四歲小女孩，有意嫁過來。母親說，人家還帶著一個孩子來，可是好事，如今，能多得一個孩子，可是難呢，年輕人，不想生。令母親心憂的，還有二舅家的兩個女兒，雖然在城里有一份工作，卻是三十好幾了，都沒有找到心儀的對象。母親渴盼節假日我們子女回家。她不停地嘮叨著，說這個冬瓜，那個黃瓜，如何成長的。那一陣大風，吹倒了瓜架；哪一次，下了雨，蔬菜幼苗都浸泡死光了，瓜苗幸好活了下來；說這瓜，老品種，味兒足，你們在城里的，哪能吃得上？

第二天，越過古稀之年的父親起了個大早，早飯也沒空吃，趕著進山了。在山里，遇見跟父親年紀相當的鄉親們，曾經鄰居，卻數年未曾謀面了，亦不知他們都到哪了，忙啥了。因這片竹林子，他們一夜間突然冒出來，一張張臉，親切美好。他們說我，長胖了，也老了。他們依然記著我年輕瘦弱的樣子，兒時的樣子。這一晃，年近半百，能不老嗎？問我，干這活，能行嗎？夜里，下了雨，山上濕滑，讓碗口粗、近十米長的毛竹穿過樹叢，順著山谷，滑下山來，要借巧勁，也得有足夠氣力。我確實干不動，笨拙，全身濕透，累得頭暈、兩眼發黑。踩著泥土，趣趄、摔倒，大伙兒一屁股濕濕的泥。大半上午過去，成堆毛竹終于碼在山下的道路旁，他們坐于其上，喝水解渴，露出大功告成的笑臉。毛竹以每根五元、六元，高到十三元不等的價格，一根根裝上了大汽車，收購商以現場刷微信方式支付。已過了午時，他們空著肚子，為獲得幾百、上千元收入，懷揣著幾分滿足。從他們身上，我聞到谷物的芳香，看到勞動者沉在心底的簡樸、誠實。

剛剛過去的清晨，山里的鳥雀們可是歡快，在枝頭跳躍，鳴叫著，最是高調的是鷦鴣和竹雞，“各地各大大”“地早懷、地早懷”，此起彼伏，響徹云天。馬尾松、杉樹、楓樹，各吐其香，樹上的水珠，銀光閃亮，一陣風過來，滑落破碎一地。獨自走進山溪，聆聽溪流之聲，它在靜靜地流淌著，陽光灑在水面上，金色光影如一張網，在水底蕩漾著，魚蝦暢游其中，水草吐芳，蜂蝶飛舞。這些不曾言語的物事，恍若隔世般，行走著它們的人生路，并各得其所。

晚秋

白露時節，在南方，物事開始轉身了。早晚有了一絲絲寒意，濃濃的晨霧包裹著大地、群山。八九點了，太陽沉浸在白茫茫霧海里，濕漉漉的，大地在睡眼蒙朧中逐漸醒來。濃霧籠罩的田野，一半成熟的稻田還在繼續生長，等待著主人到來。另一半的稻田空了，剩下一個個青蔥的稻茬站立在水光里，走向生命不可預測的盡頭。玉米成熟了，一籮筐一籮筐的玉米棒子擺在公路邊上，枯瘦的玉米秸稈完成了此生使命，仁立在風中的田野里，等待著一場寒凍到來。地瓜花兒，開過了，又接著開，鋪滿了整個山壟。木薯枝葉茂盛、蓬勃，進入旺盛生命期，根塊用心地往地下生長。人們在田野勞作的身影寧靜緩慢、質樸而安詳，他們一會兒在光影中出現，一會兒被如潮的霧靄淹沒。紅嘴藍鵲，成雙成對，展翅滑翔，“喳喳”叫著，出沒在竹林子、在綴滿成熟果子的柿樹上。一對紅喉鷦鴣立在菜地里的電線桿上，守望了一個早晨。它們從春天以來，就一直生息在這兒，早出晚歸。

從端午起成長的黃瓜、冬瓜、蠶豆，一簇簇地爬滿了瓜架，在三四個月炙熱陽光的陪伴下，各類蔬菜、瓜果得以適者生存。秋分前后，它們就瘦老了，葉幾黃了，花朵凋零，果實孤獨地站立在秋風里。

母親正在翻新的一塊菜地上播撒小白菜種子，她對菜苗能否成長，不太自信，得碰運氣，曾經遇過一場雨，初長成的菜苗就腐爛掉了。哪怕苗長到十來厘米了，一樣遭殃。母親說，如今，種菜可難了。生活在城外十來里地的大姨丈，早年因種菜致富受益，他也不種了，說法與母親一樣，沒有大棚，菜種不起來，一下雨，就白費了。到底是菜品種變異了，還是天氣出了問題，他們不明白。我在城里工作的一好友，周末也種菜，他經驗豐富，小苗太密，下雨了，會導致局部爛苗，要盡快拔掉一部分或將已腐爛區域清除。端午前，母親的菜地，就被一場雨澆壞了。那時，正好實施人工降雨，我分明看到，菜地邊上擱置的石白內盛著的雨水之上漂有油污，問了氣象部門，說不會出現此狀況，不傷害農作物。天空如此湛藍，白云朵朵如畫，污染何來？難以找到答案，但我堅信，物事是平衡的，人類得到很多，必然也要失去很多。小時候，聽大人們說，如果人心作惡，會下天油，天油所到之處，房子都燒起來，萬物皆毀。我們就受教育了，不敢做壞事，擔心下天油。

母親近古稀之年，整天忙碌在地里，舍不得吃穿，自從我有了記憶起，一年三百六十五個日子，不曾看見母親清閑過。我們教育她，以往這般吃苦，是勤儉?，F在忙碌，是自己找累，是貪欲，不知足。母親不茍同，說村里最年長者，九十五歲了，人家也在地里干活，還能上樹采果子呢。母親說，誰誰誰家，今年稻谷豐收；誰誰誰家，挖出來的地瓜塊頭可是大，也豐收。我們家，種這點地，比不上人家，農民不種地，算什么農民？我們說服不了她，母親自有她的道理，有她的生存法則和內在幸福選擇。

有人給父親打電話，他路過我們家的地瓜地，發現長了蟲子。談蟲色變，這蟲子，如虱蚊，可是厲害，白天躲在地瓜葉下乘涼，夜里就爬上來，一夜間，就吃光了所有的葉子。等地瓜長大了，就鉆進地里，被其食過的地瓜，有一種難言之臭。得噴藥，防住這病蟲害。年少時光里，我參與了地瓜長成的全過程，付出無數艱辛：土地深挖、成壟，辛苦了一天，夜幕降臨時，去剪地瓜藤，用稻草綁成一小捆，放到溪流浸得濕透。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我們分工，父親下地插種地瓜，我與母親山上砍松樹枝，給地瓜苗遮涼。一周后，移去松樹枝，若大旱，還得給地瓜苗澆水。苗長成后，翻藤、除草，二次深翻藤。入秋后，割地瓜藤，再給它一些日子，地瓜熟了，一擔擔負重挑回，藏進溫暖的土洞內。然后，挑選一部分品相好的，刨成地瓜絲，撒在竹匾里，曬出，若發現雨來了，在山上干活，拼了命似的跑回來，搶收至屋檐下、客廳內，最后成就一碗熱氣騰騰的地瓜絲湯飯。記憶里，地瓜最具生命力，旺盛強壯，經受得住日曬雨淋、風吹雨打的考驗，這頭一回聽說，地瓜會得此病。為什么蟲子多？父親有了答案，如今的冬天，像冬天的樣子嗎，幾回霜凍、落雪？那些蟲子，它們產下的卵，得以安全度過一個又一個暖冬。他讓我回憶我的幼年，冬天里，夜里寒風呼嘯，早晨起來，處處草木覆蓋著白霜，水田、溝渠結冰，山頂上積著白雪，缺衣少穿的孩子們奔跑著趕往學校。在大自然的教化下，物競天擇，遵循著天地法則，有的死亡、完成此生，有的休養生息，得以復蘇又一春。父親告訴我一個秘密，當下的人可是聰明，不必上山砍松樹枝給地瓜幼苗遮涼，直接用土覆蓋其上，數天后，去土把苗扶正，可省事了。我嚇一跳，先前，世世代代的勞作者，怎么不會頓悟呢？

父親說，喝上一碗甜甜的地瓜絲湯，比那人參還好。母親還準備加工些地瓜淀粉，做地瓜粉條。這蘿卜，刨成絲、切成片，或者一整個拿去蒸、煮、曬、腌，成就一年四季餐桌上的美味。

豐收好年景，普天同慶，大地之歡，只是父母年老了，早出晚歸之苦累、艱辛，令我快樂不起來。為何這般勞作？母親說，那些雞鴨得吃，它們一年里要吃很多糧食，在農村，哪有不干農活的道理？此時，家家戶戶院子里均曬有木薯葉、地瓜葉，收藏在大編織袋里，兔子可是喜歡這東西。鄰居大嫂夫妻倆，在外鄉林場打工，搶著回來一兩天，摘木薯葉，家里家外，都得照顧著，出去忙些日子后，再回來挖地里的木薯，完成圓滿的冬藏。母親說，誰不在地里忙著呢？都搶著忙，都是一樣的六七十歲年紀。他們為生活在城里的下一代、下下一代著想，讓兒女們過得好一點，過得幸福些。

小 雪

入冬了，在南方，一年里，最后的莊稼成熟，比如地瓜、木薯、檳榔芋、淮山等作物，開始收獲，直到霜凍結冰來臨，它們一壟壟躺在地上，在向晚的寒風里，像是可以崇拜的偶像一樣。經年勞作，母親雙手長滿老繭，泥土及農作物汁液滲入龜裂的皮膚里，黑色的手掌，難以洗凈。母親臉上掛著喜悅，說風調雨順，農作物長勢良好，地瓜挖了近五千斤。生姜也長得令人歡喜，一塊塊比巴掌還大，水嫩黃金。木薯每株都長了十幾二十斤。蘿卜也個個長成三四斤的模樣，碧綠葉子，雪白身姿，挺拔動人。眼下，天井院落、池塘四周，曬滿了地瓜絲。

如何支配我們家里的農活、糧食，母親說了算。父親說，年輕時，都是他做主，現在老了，讓權給母親?，F在父親執拗不過母親，也只能聽母親的了。除了人吃一小部分，母親種出來的糧食基本上拿去喂養家禽。我幫母親算了一筆賬。若那些雞鴨、兔子出售，扣除化肥等成本，他們早出晚歸拼命干活，每天工資不足四元。若把糧食、蔬菜直接出售，獲得勞動報酬還更高，無須養孩子一樣，辛苦侍候著那些家禽們。母親說，在農村，就這種活法，不可以那樣計算的。

一對麻雀叼著枯枝在屋檐下飛來飛去，尋找筑巢之所。母親說，已經來好幾天了，大概它們發現了我們院子里豐盛的谷物，準備在這里安上一個食住無憂的家。因為豐收，母親也樂意接納這對小家伙，給它們一口吃的，分享大自然的饋贈。它們也有功旁，幫忙捕食莊稼里的蟲子，也在院子里，給那些孤獨的老人，添個熱鬧。

我們進山，去看父親早年種下的一片松樹林子。松果不時噗地掉落，陽光在松針上跳躍，一股清涼的松香隨風而至，鳥雀出沒、松鼠敬而遠之。幾樹楓葉，紅于二月花，有如生動畫筆，點綴著滿自蒼翠、郁郁蔥蔥的青山。松樹林子下邊是一戶人家，家門前，溪流清澈流淌，絲瓜架橫臥在溪流之上，那些枯藤、三兩個瘦果，以抽象的藝術呈現在冬季里。家園周圍開滿一樹樹油茶花，潔白如雪，遠遠地，就聞到了那花香。菜地欣欣向榮，小白菜長成，豌豆正順著竿子向上攀爬，芥菜肥大的葉片挺拔舒展，碩大的蘿卜挨著墻根生長…不見一個人影，只剩下冬日的陽光，大把大把傾瀉而下，照亮了寂靜，照亮了那兒各得其樂的時光。若能夠以這樣的方式生活著，擺脫人世喧囂，沒有主宰者，真是人間美好。我如此向往，觸手可及，卻好像又特別的難。我可以放下一切嗎？沒有答案。

堂哥打電話來，邀請去他家吃夜宵。從他家回來，幾分醉意。月光灑滿了大地，路過掉光了葉子的板栗樹叢，路過溪流邊上的芭蕉樹叢，路過淌著水光的田野，聽到鬼鸮在呼喚著，聽到一只不知名的夜鳥在大聲叫喚，響徹空曠而寧靜的夜。一組組星辰次第從東邊高高的山崗上升起，不斷構筑、變幻著星空圖景。也有單顆的星星出現在天邊，飄浮在暗藍幽深的夜空里，孤零零地，像失去了母親的嬰兒。它們不斷地行走著，或者消失，或者往高處、往更遠處，它們與人間萬象彼此注視，彼此呼應著，相隨相依，在生死里，在繁衍與復活里。

大寒

初入大寒，一鉤新月擱在西山。墨綠色的群山緊貼著青蘋果色的夜空，逶迤連綿，廣袤無邊。山下村落，房屋瘦小，人跡冷清，人世間空空的，寒氣凝重。水田蕩漾著微弱的波光，風一吹，墨綠一頁翻過，呈現著一枚青蘋果的樣子。月兒瞬間就下了山，一顆星、兩顆星、三顆星，次第浮現，星空夢幻般，似初戀，似初長成的少女。一年四季的美妙天象，令棲息在大地上的人類守望向往，賦予了種種信仰，以此生苦修，磨礪智慧，渴望著那個流蜜淌金、花果滿園的天堂。

大寒里，走過許多地方。

到人跡罕至的高山上，見到一樹樹無人問津的柿果，見到一樹樹花開，見到成片荒棄的稻田，見到三兩處主人早已離去的木屋，一種冷寂，孤獨無言。這里謂名七星洋，是我們這一代人難以割舍的集體記憶。我們這一代代人，從小隨著父母起早貪黑，到這兒耕作，挑著大擔糧食下山，到這幾戶木屋人家討水喝，聽長輩們講發生在這里的神奇故事。這里，已逐漸還原為森林，馬尾松、女貞、褚木、木荷等各類樹木競相生長，彌漫著縹緲的濃霧，散發著大山清新透涼的氣息，萬籟俱寂，鳥獸自如。有人在此散養香豬，香豬滿山遍野奔跑，我們于此路過，它們以為是喂食者，歡喜奔跑著，簇擁而來。動物大抵如此，不論地上跑的，天上飛的，還是水里游的，經常施舍以食物，它就樂意成為人類的朋友，友善親密，甚至追隨著。

這個大寒里，去了一趟蟠龍寺。清乾隆時，此邑知縣李慧為此寺留有這樣的詩句：

“疑是虬龍欲上天，虎崎終日起云煙。懸知膚寸成霖雨，潤遍平原大小田?！斌待埶略诤０吻字系幕⒈瞧樯矫}，于此，眺望群山遠方，天際之涯，一片渺茫。腳下，是縣城，周圍那些我們往日里登峰過的大大小小的群山，如展廳里的沙盤。那里是我生活的地方，如此之小的世界，眼前的一片云朵掠過，就將其掩蓋在陰影里，片刻消失了。這個小城里，那些紛爭逐浪，那些悲愁歡喜，不如一粒塵埃。只是，我們不曾登臨高處，不曾反省內觀自己，如井底之蛙，執著自我，難以自拔，惶惶不可終日。

蟠龍寺初建于元代，后毀。20世紀80年代重修。寺廟很小，周圍是原始森林，遠離人間煙火。近兩年，釋智華師父到此主持，香火頗旺，信眾捐了不少款，規模在壯大。終日忙碌，倒是羨慕師父，于此落個清靜，聽風觀雨。師父年歲半百樣子，他說，哪有無所事事的僧人？他與同修者妙法師父，不論刮風下雨、酷暑嚴寒，每天早晨五點起床誦經。師父來此寺之前，在山下一幽谷，搭草屋以修行。師父曾是本省從江西引進的醫學人才，在廈門工作，妻室子嗣，香車寶馬，風光燦爛。后來他看透了人世，頓悟了真相，在家人的同意下，出家了。他大概每個月下山一次，去浙江佛學院、閩南佛學院授課一周。他相信，扎根蟠龍寺，以修行，以慈悲、仁愛感化眾生，能賦予一方百姓吉祥福報。

到一縣城開會，拜訪相識多年的當地縣委書記。他說，官，沒什么了不起。平民出生，在官場上，能到這個位置，應是“了不起”了?？たh治，天下安。抵達“沒什么了不起”的無我境界，當是俯首甘為孺子牛，造福一方百姓。深夜歸來，下雪了。燈火前方，是村落、田野、群山、樹叢、湖泊、河流，動人的雪花在飛舞著，構成了一個曼妙的童話世界。又想著，這歸途之遙，這風雪夜歸人的寒寂與奔波。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我給智華師父發了個微信：雪夜，問候溫暖。

在閩中，海拔七百米之上的村落，處處可見白茫茫一片、大地干凈動人景象。蟠龍寺那兒，覆蓋著厚厚的積雪，智華師父晨起誦經，在雪地上留下一行深深淺淺的足跡，孤獨遠去，隱入那峰回路轉處。城里人，紛紛涌向高山村落，欣賞雪景。在南方，難得遇見一場雪。鄉下老家那兒，村落里，溪流邊的芭蕉林、田野里的稻茬、山地上的荒草，一夜間枯老瘦黃而去，如一片野火在燃燒。半山腰，依然綠意蓬勃，四季如此，容顏不改。樹木經受一場場風寒考驗后，依然生機盎然。村莊位居高處的森林，可是青山白頭了，它們圍繞在四周，那一樹樹厚實的白雪，粉妝玉砌，與夕陽、月光、星空交相輝映，令人百看不厭，詩意遐想。如此閩中人間難得的勝景，也就短暫三兩天，消亡了。世事無常，天地也一樣，不見永恒存在。一眨眼間，寫下這一行字后，亦不知，自己身處蒼茫宇宙里，已是飛行數千萬里，消殞了多少星辰，變換了無數人間是非。

母親說，無雪不過年。這樣的一場雪下來，年的腳步也就近了。一場雪，令人回憶起了喜歡過年的童年。20世紀70年代，在鄉村里生活，苦耕勞作，忍饑挨餓成長著，生羨過年那幾天，獲得美食、安詳以及娛樂。如今，體悟著“吃苦是福”真諦。不是嗎？

責任編輯 韋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