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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再無陳哲學(中篇小說)

2025-08-03 00:00:00王琴
西部 2025年2期
關鍵詞:劉老師哲學

臨近春節的一個周六上午,我和老黎去他老家肝膽外科看望陳哲學。

在城西,與鳳鳴寺相鄰,在醫院的門診大廳外就能清晰地聽到從容緩慢的念經聲。這對于就醫的人來說,也許有一種精神上的慰藉。陳哲學估計內心也有這樣的想法,才會舍棄市中心醫院選擇。

我們從門診大樓外右側的一條通道往后走,中間是放射科,我瞄了一眼,放射科的兩扇門關著,骰髏頭和紅色的大X很醒目。繼續往后走,就是一棟四層樓的外科住院部了,陳哲學在三樓。住院部外還有一條通道,我看了一眼,跟著老黎進了住院部。

推開304的病房門,雪白的病房里有兩張床,靠門的床空著,挨著窗戶的床上躺著一個扁平的人。要不是露在枕頭上的腦袋,還真看不出那張床上有一個人。

那個腦袋看向我和老黎,笑了,嘴巴很大,牙齒很大,露出淡紅色的牙齦。

老黎喊了聲,老陳。陳哲學伸出雙手撐在床上,努力地坐起來,上半身靠在床頭,笑著招呼我們坐。他的聲音很輕很小,像飄浮在空中的羽毛。我們走過去,陳哲學的右手伸出來,老黎就過去一把握住了。我拉開塞進床下的椅子,拍拍老黎,讓他坐下。

陳哲學對我說,把窗戶打開吧,屋里的藥味太重了。經他這么一說,我的鼻孔才像打開了封閉的門,病房里特有的味道蜂擁而進。

我推開窗戶,一股強勁的山風吹來,趕緊又關上了。就陳哲學目前的身體狀況,恐怕承受不起外面的冷風了。

我坐在那張空床上,眼前是一個瘦骨磷峋的病人,床頭柜上擺滿了各種瓶瓶罐罐。我的眼睛總在東看西看,盡量避免長時間停留在陳哲學的臉上,那張臉頰凹陷眼睛凸出的臉讓我本能地害怕。老黎問,老陳,這幾天咋樣?

陳哲學說,每天早上都要抽腹水,這個時候最輕松了,肚子沒有鼓如孕婦。他還是笑著的,淡紅色的牙齦更顯眼了。

那個上午,我們在病房里坐了很久,陳哲學和老黎聊了很多。聊從前,聊現在,就是沒有聊將來,他們幾乎將他們認識的同學朋友挨個背了一遍,誰在教育界教書教出了名堂,誰轉行當了大官,誰一輩子還在山村中學,誰又讀研去了大上海。他們還一起背誦了師專當年的迎新詞:三江水滔滔,翠屏山點頭微笑,正是祖國改革開放的大好時光,我們迎來了又一批光榮的師范大學生

他們在回憶中仿佛重新走了一遍走過的路,和相逢的人親切招呼,還是當年青春模樣。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道別,但對于陳哲學來說,這是最好的探訪方式,輕松又溫暖。

陳哲學說,毛副院長送他的酒還有一些,如果春節能出院就聚聚喝兩杯。老黎說,你呀,當年要是懂點事,現在就是副院長了。陳哲學趕緊說,把“副”字去掉,請稱呼我“陳院長”,老陳肯定比老毛要混得好。兩個人就笑起來,陳哲學輕聲咳嗽,稍微停頓了下又說,當你無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體會生的意義,海德格爾的這句話最近總是在腦子里冒出來,我的人生可不止“毛副院長\"這個節點,可惜啊,我都沒有好好把握,我總想要灑脫自在,最終還是被困在一室之內,成為命運的囚徒。

我們沉默了。人生就是一條不可逆的單行道,對于陳哲學來說,他的路已經接近盡頭了。他躺在這遠離鬧市的醫院,聽到那些虔誠的誦經聲,心里可能會翻江倒海,欣慰或者悔恨,但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老黎問他,陳子涵回來沒有。他說,沒有,回來干啥,這么遠,回來也沒事可做,干瞪眼。說完,他又自語般地說,我這個老漢(四川方言,父親)白當了,一輩子也沒給她留點啥。

陸續有醫生護士前前后后地進來,問病人感覺咋樣,測體溫測血壓,翻開眼皮看看。劉老師拿著一個提包進來,看到我們,并不吃驚,也沒有客套話。她說,去替老陳拿了些內衣來。

我們要走了,我還是照例說了“保重”。

陳哲學也沒有說“再來”,只是看著我們起身,輕聲說,我也將會讓看不見的命運安排一種結局。

那是紀伯倫的話。

陳哲學的這一生已經提前到了蓋棺論定的時候了,肝癌晚期。

他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如果用通俗、客觀、世俗的標準來做個總結,那就是:一手好牌打成了爛牌。

我認識陳哲學時,他叫陳賢哲,長江師專政史系學生,和老黎是高中同學,來自川中一個丘陵縣相鄰的兩個村。那個地方盛產紅薯,后來我才知道,那里和大學士蘇東坡也有點淵源,是東坡先生表弟文同的故里。為此,陳賢哲隨時都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說話不看人,雙手插兜,一條腿有節奏地抖著。

我是地理系的,老黎是中文系的。師專不大,一上大課,不同系的同學就開始搶座位,有時候還為此大打出手,一出手幾乎最后都成了朋友,正所謂“不打不相識”,堂堂學府又有了江湖的味道。

學校還辦了一個叫《翠屏山》的內刊,老黎是刊物編輯之一,我和陳賢哲是刊物的作者,我寫詩歌,他寫評論。我寫詩歌寫出了一點兒名堂,偶爾投稿,占了市日報的一個小角落,于是,也有了點小驕傲,有活動時,自我介紹會附加一句“發表了豆腐塊文章”。

后來,據說老黎想追我又有點信心不足。那時候,誰有一整套行頭,即黑色的西裝、白色的襯衫、紅色的領帶,再配上甩尖子皮鞋,就能引人側自。老藜沒有,陳賢哲也沒有。但自從老黎給他說了自己的苦悶后,不久就有了一套行頭。行頭是陳賢哲借的,而且是分別借的,張三的衣服季四的領帶王二麻子的皮鞋,只有襯衫是老黎自己的。陳賢哲對老黎說,怕啥,大膽去追,追到吃肉,追不到也少不了一塊肉。

老黎周吳鄭王地站在我面前,衣服大了褲子肥了的樣子令我忍俊不禁,笑了又笑。很簡單,我對老黎不討厭,于是,我們就在一起了。

老黎和陳賢哲是“可以穿一條褲子的\"爛哥們,我在老黎那里聽到了很多關于他倆的故事。老黎是善于講故事的,那些往事至今在我的心里清晰無比。

老黎在鎮上的高中復讀了兩年,年年落榜,他父親決定送他去縣城高中的補習班再次復讀。他們打聽過了,縣城高中有好幾個補習班,他們想進最好的班,需要找到管學生的校長。農村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好東西,思來想去,藜爸決定背兩只雞,城里人稀罕。老黎和背雞的父親在通往縣城的客車上碰到了陳賢哲和也背了一個背筧的陳爸,他們也去縣城高中。

輾轉打聽,兩個家長兩個學生終于畢恭畢敬地站在校長的家門前,小心地說明來意,開始往外拿背筧里的東西。黎爸背筧里的那兩只雞一天沒吃沒喝,已經半死不活了,拴了麻繩的腳無法動彈,只能微弱地\"呱呱\"叫。黎爸賠著笑臉說,雞還是活的,給喂一點兒水就好了,吃也可以,養到下蛋也可以,這兩只母雞下蛋兇得很,一天一個。陳爸就尷尬了,一背筧的雞蛋在幾個小時的顛簸后碎了一些,蛋清蛋黃混合在一起,正宗的土雞蛋,腥氣沖鼻。陳爸的后背上黃燦燦的一大團,他啜嚅著低聲說,這可咋個辦呢,好久碎了的呢,我還一層層地鋪了稻草的。好在校長不在意,大聲喊他妻子,快點拿個盆子出來,這么好的雞蛋可惜了,那些混合著稻草屑的碎雞蛋被陳爸那雙粗糙的大手捧進了一個大瓷盆。校長膘了一眼躲在后面的兩個學生,說,好好學習,看看你們的老漢,不容易啊,不是為了你們,哪個這么老遠汗流浹背地背個背筧到處找人?

陳賢哲和老黎進了縣中最嚴格的補習班,第二年同時被長江師專錄取。他們會聊起這件事,說,感謝雞,感謝雞蛋,感謝校長,感謝老漢們。

縣中補習那一年,老黎和陳賢哲既是競爭對手,也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兩人共享陳爸和黎爸偶爾找人帶來改善伙食的幾個肉包子、一小玻璃瓶辣椒醬,也對彼此的摸底考試成績遮遮掩掩,放假時互相走進對方的家里,幫著做點家務吃上一頓好一點兒的伙食,點頭哈腰地接受父輩們語重心長的教育。陳賢哲的家在村里很弱勢,母親是個老實的農村婦女,沒多少算計。父親是倒插門的上門女婿,在村里沒有根基,活得小心謹慎。養了三個兒子,也就最小的陳賢哲成績好,一路讀上去,成為一家人的希望。

老黎在縣中補習那年夏天,雨水特別多,特別是高考的七月,大雨傾盆,夜晚連著白天不停歇地下。陳賢哲悄悄告訴老黎,他必須回家看看,家里那幾間土壞房扛不住這個陣仗的雨。高考一結束,老黎和陳賢哲沒有等雨停,沒有和其他同學一起待在學校等成績,而是一起回到了鄉下的陳家。

他們穿著膠鞋戴著草帽往回走,沒走幾步,衣服已經濕透了,竹編的草帽擋不住雨水。拐進生產隊的小路后,他們根本邁不開腿,一腳陷進黏稠的黃泥巴里,用力扯出來的只有裹滿泥巴的腳,只能提上膠鞋光腳走。

到了陳賢哲的家,他家屋后的那戶人家的院壩垮塌了,泥土滑下來堆積在檐溝里。沒有看到陳爸,只有他光著腳的母親在清理檐溝,把淤泥一撮箕一撮箕地往房前的竹林里運。

陳賢哲問父親去哪里了。他母親氣沖沖地說,死了!后來才知道是幫黃家去山里找牛去了。

黃家在村里屬于得勢的人家,當家人是生產隊隊長,主管著村里的大小事務。那時,村里家家戶戶都養蠶,勤快一點兒的可以養春、夏、秋三季,那可是農村家庭一年中一筆很不錯的收入。蠶種需要到黃隊長家去訂,春蠶和秋蠶好說,夏蠶幼蟲少,給誰不給誰就看黃隊長了。

為了那一季夏蠶,從春天開始,陳賢哲的父親不放過任何一個巴結黃隊長的機會,幫他家耕田、插秧、放水。即便這樣,說好養三張紙的夏蠶到手時也會少一張半張。

每年都是如此,陳賢哲大一點兒了,看不慣趾高氣揚的黃隊長,更看不起卑躬屈膝的父親,埋怨父親沒有骨氣。陳爸苦笑著說,人啊,哪能不低頭求人呢,要過日子呢,你不要看不起我,等你考出去了才有不求人的本事。

高考沖過獨木橋的人太少了,農村有人補習了五六年,從一臉青澀到滿面胡子拉碴最終還是回到農村。老黎和陳賢哲補習兩年才考進了長江邊的師范院校。

老黎說,高考成績出來后,他和陳賢哲一起去學校看成績。看完成績,老黎興奮地四下張望,一堆腦袋里就是沒有陳賢哲。后來才知道,陳賢哲看到成績知道“成功了”,轉身就跑去理發店剪了一個偏分的發型,又去買了一雙烏黑鋰亮的人造革皮鞋,昂首挺胸地回村了。

陳賢哲和那時很多吃上國家糧的考生一樣,在村里獲得了短暫的關注和尊重。村里老少看到他會主動問,好久去學校報到?或者略帶“酸味\"地說,以后升官發財了不要忘了我們這些人哦。也有人笑著說,陳家這下要翻身了。

陳爸高興是高興,還是繼續當黃隊長家不要工錢的短工,陳賢哲考上大學其實并沒有對家庭帶來實質性的變化,一年三季蠶要繼續養。

那一年九月,老黎和陳賢哲坐了兩天綠皮火車,來到了長江邊的師范院校。

陳賢哲剛進校就迫不及待地渴望畢業,他惴惴不安,擔心自己被退回去。他多次壓低聲音詢問老黎,他的年齡是改過的,他讀書晚還補習了兩年,實際上已經二十二歲了,但是他報考時歲數只有二十歲,屬于造假,不會有人查吧?如果他被退回去了,不說其他,他爸估計就上吊了。

老黎笑他杞人憂天,又不是啥大人物,誰會在意你的年齡?除非太優秀,成了某些人的潛在對手,人家才會處心積慮地調查你揭你的短,你有那么優秀嗎?

我也很奇怪,為啥陳賢哲讀大學這么大年齡了呢?成為老黎的女友,也就成了陳賢哲的哥們,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他,這一問又問了些秘密出來。

陳賢哲其實早就有機會吃上國家糧。那時候的中考,高中不是首選,首選的是脫去農皮的中專和中師。

然而,一個對陳賢哲的人生有著極大影響的人物出現了,他就是陳賢哲的初中班主任兼語文老師,成都老知青范老師。陳賢哲的成績好,經常被范老師邀請到他的寢室坐而論道。陳賢哲八歲才上學,小學畢業家里沒有錢放了一年牛才繼續讀初中,那時候他已經十五歲了,看待事物思考問題比小他幾歲的同班同學到底不一樣。范老師那時不曉得是出于孤獨還是看到了陳賢哲的某些天賦,兩個人沒事了就像模像樣地進行“人生\"這個大課題的討論,家庭貧困的陳賢哲和“成分不好”被貶到山里的范老師有了量子糾纏。

范老師喜歡以他的經歷現身說法。他說,雖然和他一起下鄉的知青們都在想盡辦法回城,其實那是沒有意義的事。他引用了盧梭的話:如果世間真有這么一種狀態:心靈十分充實和寧靜,既不懷戀過去也不奢望將來,放任光陰的流逝而僅僅掌握現在,無匱乏之感也無享受之感,不快樂也不憂愁,既無所求也無所懼,而只感受到自已的存在,處于這種狀態的人就可以說自已得到了幸福。說完,抬頭看天,再總結他自己是處于這種狀態的,那些回城的人未必有這樣的狀態,那么誰幸誰不幸誰又知道呢?

這是不是范老師給陳賢哲心中播下的哲學種子不好說,但陳賢哲聊起這些總是搖頭,笑著說,老范這個人是個怪人,在鎮上找了個女理發師成家了,還在學校旁邊種了一塊地,聊完哲學,就去挑大糞灌菜苗了。

范老師在陳賢哲中考時引導他報考了縣里的中等師范學校,他說,憑陳賢哲的成績肯定考得上,三年后就可以領工資了,早點有份正式的工作,有穩定的收入,就可以做點自己喜歡的事了,人生短暫,一輩子很快就過去了。

陳賢哲也覺得試題簡單,成績出來了,果然高分,于是就篤定地在家里等通知。哪曉得八月結束了,九月也過去了,就是沒有接到任何通知。陳賢哲著急了,跑到學校去找范老師,后者吃了一驚,還以為陳賢哲已經去學校報到了。考上的當然都去報到了,陳賢哲跟著范老師去了縣教育局,問咋回事。辦事員說,陳賢哲的檔案找不到了,無法調檔。范老師用手抹了腦門兒上的汗,說,不可能,這屆學生的檔案是他親自送到教育局的,他甚至還說起了接檔案人的名字,還說手里有他接收檔案時的簽字,在清單上的簽字。

工作人員就讓陳賢哲回去等,他們再組織人員好好找找。一周后,范老師去了陳賢哲的家,說,檔案找到了,不曉得被誰“失手\"放到了檔案柜外面的頂上了,誰也沒想到會在那里找到,這當然是教育局的失職。但是,教育局仔細查看了陳賢哲的檔案,他的年齡有兩處對不上,小學畢業時填的出生日期和中學畢業時填的出生日期不一致,肯定沒法補錄師范了,但出于對教育局工作失誤的彌補,補錄讀高中。

陳賢哲沒有哭,他父親卻哭了,還病了一場,說,娃命不好,沒有吃國家糧的命。

范老師首先用了名人尼采的話激勵陳賢哲:但凡不能殺死你的,最終都會使你更強大。接著,他又用老子的話“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安慰陳賢哲,說不定壞事會變好事,上大學會有更廣闊的天地,就像他自己一樣,在廣闊的農村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聽著陳賢哲的往事,我感慨萬分,太跌宕起伏了,太曲折了,太不容易了。我也質疑,怎么那么多的檔案就陳賢哲的放“失手”了,邏輯上說不通,再說那時候檔案上的時間都是手寫,誰的檔案沒有一處失誤呢?陳賢哲眉毛一揚,笑笑說,那一年某某領導的女兒考上了師范,說成績剛剛上了錄取線,險過。

陳賢哲嘴里冒出一句話:一個人需要隱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過這一生?我對老黎說,這句話說得真好,詩一樣。老黎看看我,說,不是陳賢哲說的,是倉央嘉措說的。

陳賢哲在讀了三年高中又復讀了兩年高三后終于以二十二歲的高齡考上了大學。范老師帶上一兒一女去陳家。他理發的妻子承包了學校的食堂,更忙了,學校周圍都開辟成了菜地。范老師鄭重地送了陳賢哲一本哲學書,讓·保羅·薩特的《存在與虛無》。

這本書,我在老黎那里看到過,陳賢哲在扉頁寫了另一位哲學家的句子:哪有什么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

大二時,本想低調做人的陳賢哲在學校不經意間有了點名聲,他喜歡泡圖書館,喜歡看哲學書,看完逮住機會就跟人探討哲學。據說,學校圖書館的哲學書他已經看遍了,就像一只好斗的公雞,隨時擺出一副戰斗的姿態,和同學辯論,和老師辯論,甚至,辯論到了遙遠的武漢大學。

武漢大學那可比我們這邊緣的長江師專厲害多了,那個學校不僅有政史系,還有哲學系,系里有著名的哲學教授烏老師。

陳賢哲在某期哲學雜志上看到了烏老師的某篇文章,看到了某個他不贊同的觀點,一氣之下給烏老師寫了一封信,沒想到烏老師居然回信了。于是,陳賢哲就像打了雞血,越戰越勇,和烏老師有來有往地多次通信,這些通信都被老黎及時發表在了《翠屏山》上。陳賢哲一時名聲大噪,風頭無兩,走在校園里,總有人竊竊私語指指點點,這個人就是那個和武大教授辯論的陳哲學。于是,陳賢哲就順理成章地成了陳哲學。

后來,我也加入了陳哲學和老黎的聚會。老黎雖然學中文,但是陳哲學的每個哲學觀點都會被他毫不留情地駁斥。老黎最主要的哲學觀是,哲學是形而上的,生活是形而下的,但是生活有可能在哲學之上,就如皮和毛,生活是皮,哲學是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言下之意,先搞好生活,再搞哲學。

我那時的注意力全在那些似是而非的詩歌上,抄寫名句成了我課外主要的任務:比如艾略特的“世間繁花簇擁,我們的內心,卻愈發成為一片荒蕪”;比如葉芝的“多少人愛你風韻嫵媚的時光,愛你的美麗出自假意或真情,但唯有一人愛你靈魂的至誠,愛你漸衰的臉上愁苦的風霜”。我被這些詩句打動,矯情地沉浸在它們營造的氛圍中,悲春傷秋,對那些哲學命題毫無興趣。參加他們的聚會,我就像一個首先把自己灌醉的人,在一邊自我陶醉。

現在我明白了,老黎是個現實主義者,而陳哲學是個浪漫主義者,我幸好遇到了老黎,腦子在云端,腳還是落在大地上。

陳哲學并沒有聽從老黎的諸多建議,這讓他在臨畢業時吃了個大虧。

毫不否認,武漢大學的烏教授是欣賞陳哲學的,他推薦了陳哲學的好幾篇論文上了當時著名的理論刊物《哲學研究》。陳哲學倒沒有認為這是一件大事好事,政史系的主任張副教授卻睜大了雙眼,主動找到了他。目的很簡單,教授需要一篇權威期刊的論文,這是他晉級的必要條件。于是,他說,學校每一年都有留校的名額,陳哲學這么優秀,值得他推薦。

留校,這可是每一個上大學的人的終極夢想,一旦留校,就意味著這一生有了一份好工作,接著就會有好的收入,還有美滿的家庭。比起畢業分配到各級鄉鎮中學當一個教書匠,簡直一躍就成了枝上鳳凰。

張副教授委婉地甚至略帶卑微地說,陳哲學的論文看看可不可以寫上他的名字,加“輔導老師\"幾個字。

陳哲學已經有了留校的基本條件,成績中上,還有發表在權威期刊的論文,只需要一個教授推薦了。

我們不知道陳哲學是怎樣回復張副教授的。在我們的聚會中,他一只腳踩在桌腿上,一只手不停地搖晃,大聲說,怎么可能,這不是出賣自己嗎?永遠不可能!

我驚訝于陳哲學的決定,睜大眼晴看他,心想,唐芙知道他的這個決定嗎?

唐芙是陳哲學的女朋友,準確點說,唐芙是陳哲學的粉絲。那時候還沒有“粉絲\"這個說法,就是“追求者”,這個本地中文系女孩瘋狂地愛上了陳哲學,通過各種方式靠近他,并大膽宣布:她喜歡他!

陳哲學對此不置可否,不表態也不拒絕,當然更不主動。要是放到現在,明顯“渣男”一個。可是陳哲學又沒有其他渣男的表現,他不會花言巧語,更不會卿卿我我,無所謂一樣,就像又認識了一個哥們,女性哥們。

唐芙倒是跟我說起過他們的未來,她說,她父親說了,只要陳哲學能留在本地不回去,那這門婚事他沒有理由不同意。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師專,畢業生的分配原則是“從哪里來回哪里去”,百分之九十九的學生畢業后回到各自的家鄉,進入一所中學,開始教書匠的職業生涯,很可能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唐芙的爸爸顯然給他的女兒設置了一個障礙,想要留在這個地級市當一個城里人,可不是那么容易。

可是,這個機會就這么赤裸裸地擺在了陳哲學的面前,只要他答應了張副教授,這件事基本就成了。更何況,這件事本身對他來說,并沒有損失什么,只是一個謙卑的態度,自己的論文署上教授的名字,是對教授的認可和尊敬。

可是,陳哲學不愿意,他說,咋個可能,這些文章哪一句是老張寫的,哪一個觀點是他提出來的?這不是學術造假嗎?一個高等學府咋可能允許這樣的情況出現,把我陳某人當啥子了?造假的后果老張背得起,我咋個背得起?說到最后,他還罵了句粗話,媽了個巴子!

我對此啼笑皆非。真的,我也覺得陳哲學傻,而且傻得徹底。可以這么說,這個機會如果給我給老黎給任何一個人,都不會是這樣的結局。

那是大三的寒假前夕,離我們畢業只有一個學期了。

唐芙倒沒有大吵大鬧,或許她也知道,陳哲學根本不管這些,他活在他的世界中。

果然,第二年三月,公示欄中留校的名單上沒有“陳賢哲\"這個名字,而是另一個名字—“毛一明”。

多年以后,當我們參加畢業二十年同學聚會時,當年的毛同學此時的副院長喝得一臉通紅,拎起五種糧食的精華釀成的美酒,搖搖晃晃地走到陳哲學的面前,親密地擁住他的肩膀表示“感謝”。陳哲學倒是也豪邁地喝了一大杯,大聲笑著說,你狗日的是得感謝我。

毛副院長也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一有機會就會托人帶給陳哲學兩大塑料瓶子的原漿酒,他說,別看瓶子不行,是真正的好酒。陳哲學也就欣然笑納,他哪里會想到,他的所愛最終成了一把匕首插入了他的五臟六腑,讓他對著命運繳械投降。

陳哲學善飲,好飲,以至于到了“濫飲\"的地步。當然,這對于當時的唐芙來說,根本不是個事,有才的人哪個不喝酒呢?你看人家季白,那些詩哪一首不是喝出來的?文人雅士們聚會哪次又沒有酒呢?看看這些詩句就知道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人均滿酌酒,聽我醉中吟。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

男男女女,都喝。

陳哲學只好回到他最初來的地方,唐芙大大方方地送了他,擁抱后說了“保重”。

我和老黎各自回家湊了三千元的派遣費,分到了市區的同一所中學,開始了我們的俗世生活。陳哲學就像一個不諺世事的少年,他沒有接受學校的某些規則,兀自活在他的世界中。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外面的世界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和老黎工作兩年后結婚,再一年生女,迅速完成了人生大事。

畢業時,同學們信誓旦旦地說“茍富貴,勿相忘”,一聲聲“兄弟\"喊得人心里直發顫,眼淚鼻涕橫流。可是畢業后,除了分在同一個縣同一個區的還能偶爾聚聚,其他的就“揮手自茲去”了。

陳哲學回到了盛產紅薯的家鄉,分配在城郊的中學教政治,盡管同在一個地級市,也沒有了交集。

一晃就到了千禧年,老黎換了工作,到了行政部門,有了傳呼機。他參加的會議多了,重新認識了另外圈子的人,卻意外地和陳哲學聯系上了。更意外的是,幾年過去了,那個家伙已經混得風生水起,不僅也結婚生子了,還比老黎更早地進了縣行政部門。

當然要見一面!

千禧年的秋天,我們在人民公園看到了陳哲學。我和老黎同時選擇了位于一大片梧桐樹下的露天茶館。那里可能有大大小小上百棵梧桐樹,樹下擺了小方桌和藤椅,人不多,但臨近游樂場,很熱鬧。十月過后,真是秋天最好的時候,太陽看起來很亮,陽光巧妙地穿過梧桐葉的縫隙,給樹下坐著的人帶來的是適度的溫暖。

老黎要到了陳哲學的傳呼號,信息就這樣對接上了。老黎說,見一見?陳哲學說,必須的,馬上過來!

我想,陳哲學也是迫不及待地想見一面了,他從縣城打車直接到了市人民公園的大門口,大步流星地向我們走來。

還是那張瘦削的笑臉,毫無城府坦坦蕩蕩的微笑一如從前。陳哲學走路有點像小孩,腳尖點地,腳后跟還沒有落下腳尖又想起步了,給人總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雖然已經三十大幾的人了,那姿勢還是沒變,嘴里驤著,狗日的結婚都不請我,我嶇氣了。沒有握手也沒有擁抱,他到了座位前一屁股坐在了藤椅上,兩只手插在衣兜里,生怕有人搶著要握住一樣。

我們就這樣聯系上了,再也沒有失聯過。他結婚也早,女兒和我女兒同一年出生。幾乎就像倒豆子,以后的幾次聚會,陳哲學把他這些年的經歷統統倒了出來。我和老黎被動接收了來自他的工作家庭生活的諸多信息,信息太密集了,他是越來越輕松,我們卻連連感慨,真是夢一樣的人生啊。

陳哲學在學校教政治,他的課根本沒法聽,太跳躍了,那些十三四歲的學生,特別是成績好自學能力強的學生看不起他,說“陳老師的課不曉得講了些啥,跟書上對不上”。在這個追求高分追求升學率的教育圈,當然不行。于是,學校聽他的課也安排他聽其他老師的課,甚至把好的教案也送給他,想盡辦法幫他,畢竟走出大校門再進小校門,不是誰都可以長袖善舞的,給新入門老師必要的成長期是必須的。雖然遇到了這么好的學校和同事,陳哲學還是沒有學會怎么教好初中政治這門課程,他教的班級成績穩定墊底,家長憤怒了,聯名轟他下課。校長找他談話,很真誠,說,陳老師,你其實講得很好,可惜初中生聽不懂,要不你想辦法去教那些大人,看看黨校進得去不?

于是,縣黨校假期安排講課,全縣抽老師,陳哲學就被推薦去了。生活就是這么喜劇,小娃娃不喜歡陳哲學,領導喜歡啊。那些鄉鎮領導聽到陳哲學忘我地在臺上講《資本論》,講萬惡的資本沾滿了底層人的鮮血,群情激憤時把掌聲毫不吝嗇地獻給了陳老師。

陳老師出名了!黨校領導點名要他,帶編要。于是,陳哲學又進了一個檔次,從鄉鎮中學到了縣黨校,成了行政人員。

身份變了,其他的順帶著也變了。劉老師,一個縣城中學的英語女老師走進了他的生活,成了他的媳婦。

我其實不知道陳哲學的婚戀觀,也不知道他喜歡什么樣的女子。唐芙圓臉膚白,短頭發,常穿套裝,很諷,好像也沒看到陳哲學對她有多熱情。當我有機會看到劉老師時,更加迷惑了。劉老師,典型的骨感女人,瘦且高,皮膚略黑,顴骨也高,一笑就露出大大的白白的牙齒。她也不怎么打扮,每次見她都是顏色暗沉、樣式板正的小西裝加牛仔褲。

陳哲學好像很怕劉老師,每當聊得口若懸河物我兩忘時,劉老師眼睛一瞪,大聲說,莫吹殼子了,哪個想聽嘛。他立馬住口,端起茶杯喝上一口,臉上隨即露出汕汕的笑容。

在我看來,陳哲學是個有福氣的人。劉老師家底不錯,親二哥在市教育局當二把手,縣城的房子是四兄妹在自家老屋地基上重修的樓房,四兄妹一人一層樓加一套門面,日子比很多工薪階層過得好。

得益于這樣的外家,陳哲學沒有我以為應該有的淡然,他還是有點飄。自從和我們接上頭,他隔三岔五就要打車過來和我們坐一坐。人民公園的梧桐樹露天茶館是我們固定的喝茶地點,有時候周末他一大早就過來了,點上一杯茶等著我們。

女兒正是需要家長帶著的時候,我們上午忙得很,一個買菜做飯,一個輔導作業,下午還要帶她參加少年宮的舞蹈班。幸好少年宮就在人民公園邊上,女兒去上舞蹈課,我們也就去了梧桐樹。

我問過陳哲學,你這么天天跑,劉老師沒意見啊?女兒誰管呢?他一只手端起茶杯喝一口,一只手在空中揮舞了幾下,有點不耐煩地說,劉老師要打麻將,陳子涵也不要我管。

老黎也在一邊說,我們一天天忙得腳后跟打屁股,你這小日子過得逍遙呢。

陳哲學其實后來和我們在一起沒有聊哲學了,大多是回憶在師專的往事,這些往事中沒有出現過唐芙,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哪一天喝醉了,哪一天打架了,就連武漢大學的烏教授他也沒有提一下。

他從不過問我們現在的生活,也不聊他自己的生活,仿佛這是兩個毫不相干的世界。

劉老師我也只見過幾次,還是我們以女兒的名義邀請陳子涵,她才跟著一起過來的。說到陳子涵,那簡直和陳哲學一個模子雕刻出來的,我說的是性格,她的眼睛一刻都沒有停過,總是靈活地四處打轉,坐在座位上屁股也不安生,抬起落下拾起落下。小姑娘大方得很,見面就想帶女兒去看電影,伸手向陳哲學要錢,手一伸,眼皮一翻,五十元就到手了。陳哲學也就在這個時候露出了點父親的慈愛,笑著去掏胸前的口袋,嘴里說,給老子節省點用。劉老師冷眼看著這對父女,好像和她沒關系。

我們那個年代,志同道合的夫妻不多,幸福快樂的夫妻也不多,但是不管在家里怎樣雞飛狗跳,在外面都會裝得互敬互愛給足對方面子。這一點面子,劉老師沒有給陳哲學。

劉老師也算得上快人快語,相處下來,她告訴我了一些陳哲學的事。每次都是同一句話開頭:爛泥巴扶不上墻哦。

原來,陳哲學失去了很多出人頭地的機會。劉老師的家人以為這是個有才的人,只要他稍微努力下,再順便提攜下,他一定會如很多人所愿走上領導崗位。為此,劉老師承包了家務活,陳子涵由娘家親戚照顧著,一心一意想扶陳哲學上馬。按理說,劉老師家里條件好,還有門面收入,不缺錢,但是陳哲學花錢的地方多,她還是會利用假期辦英語補習班,再掙一些。

陳哲學的交際多,喜歡請客吃飯,劉老師最初也沒攔著,男人嘛,想上進不出點血咋行呢?久而久之,劉老師發現,陳哲學的喝酒對象并不是什么領導,而是政協退休的老頭或茶館里的牌友,用劉老師的話說,有球用。

我聽到這里,還是笑。要說陳哲學和劉老師一點兒都不像也不是,這爆粗口倒是如出一轍。

看到陳哲學這樣的情況,劉老師在市里當領導的二哥坐不住了。這個妹夫可是他看上后請人介紹給親妹子的,那是看中了這支潛力股啊,再不出手拉一把恐怕真的對不起妹子了。

劉二哥看出來了,陳哲學這樣懶散的人確實當不了領導,那就想辦法再進一步,調到市上來,哪怕是混也能混個縣處級副職出來,算是曲線救國。市上黨史辦需要科班出身的人,陳哲學的條件也符合,劉二哥組了一個飯局,請了市上相關領導,當然事先和陳哲學說好了,吃飯時表現好一點兒,這事也就不那么難辦了。

多好的機會啊!多好的親戚啊!我在心里暗暗說,陳哲學這個家伙硬是有福氣呢,每條路眼看要進入死胡同了,就會冒出個貴人相助。

如果陳哲學能配合劉家的安排,也就不用花個一百多元的打車費來人民公園喝茶了。二O一年左右,這筆錢至少對于我來說相當于女兒半個月的舞蹈班學費,相當于我家一周的生活費,相當于我裝修房子時的幾塊地磚錢。

劉老師說,那場飯局她二哥真的是精心安排,去了市里最好的酒店,訂了最大的包間,上了當時菜品中最貴的“鮑魚撈飯”。費用不需要陳哲學出,就連酒水也都是二哥帶來的。陳哲學只需要像個道具一樣出個場,說幾句臺詞,演出就成功了。

飯局安排在周末,劉老師一早就叮囑陳哲學,早點到市里等著,寧可早去一小時也不晚到一分鐘,這是起碼的禮貌和尊重,更是一個謙卑的態度。他們確實上午就去了市里,只是午飯后,陳哲學就說要出去辦事,讓劉老師先過去,他隨后就到。

劉老師嚴厲地說過了,這個事不是小事,不要像平時一樣吊兒郎當的不當回事,早點到,不要給二哥丟臉!

陳哲學笑嘻嘻地答應,說,曉得。

劉老師去得早,主要是做好服務工作。

飯店在市南邊的富樂酒店,距離領導家近。劉老師兩點就到了,劉二哥也提前到了,沒有看到陳哲學,就催促劉老師打電話。電話倒是接通了,那邊人聲鼎沸,陳哲學還是那兩個字,曉得。

每隔二三十分鐘,劉老師就催一次,后面冒火了,她吼道,馬上就是晚高峰了,路上車堵得很,你總不能讓一桌子人來等你吧!快點來!

劉老師給我說起這些時,還是一肚子氣,好像事情剛剛發生,還在氣頭上。

毫不意外的是,領導到了,陳哲學還沒到。劉老師著急,劉二哥尷尬,一個勁地解釋,陳哲學有重要的事要耽擱幾分鐘,實在不好意思,先喝會兒茶聊會兒天。領導倒是大氣,笑著說,沒關系,吃個便飯而已。

眼看到了六點,寒暄的話也說得差不多了,劉二哥對劉老師使了個眼色,劉老師立即走出房間,一會兒回到房間說,我們先吃,陳老師馬上到了,不等他了。領導說,再等等。劉二哥已經打開了酒瓶,給領導斟酒,說,邊喝邊等。

幸好有酒,酒都過了三巡,陳哲學才風塵仆仆地推門而入。一進門,他笑嘻嘻地說,狗日的太堵了。

劉二哥趕緊向領導介紹,這就是我妹夫陳老師,不好意思,他遲到了。

領導倒也沒有見外,笑著站起來握了陳哲學的手。劉二哥說,賢哲,你遲到了,先自罰三杯。

這個當然是給陳哲學的臺階了,他順著下就是了,再說他本身也喜歡喝酒。

對于劉二哥的這個建議,他倒沒有含糊,嘴里說,酒嘛水嘛,好大個事!提起酒杯,一兩五的杯子,三杯一蹴而就,瀟灑地完成了任務。

于是,房間里響起一陣笑聲,氛圍其樂融融了,劉老師懸著的心也就放下來了。

酒局接近尾聲,一切都向著好的方向發展,賓主盡歡。眼看領導想要結束了,劉二哥又提議,要求陳哲學為了表達誠意,再自干三杯。可能是喝得二麻二麻的了,領導也說算了算了,小陳喝得差不多了。哪曉得劉二哥一再堅持,這三杯非喝不可,不喝不足以表達內心的誠意。陳哲學應該也喝麻了,他這個人雖然好喝,但是酒量也不是很大,喝多了舌頭大了還會亂說,劉老師看著他一下又一下往上推架在鼻梁上的鏡框,眼皮一眨一眨的,恨不得這場酒局立馬結束,各回各家。可是,好戲還是來了,陳哲學推了幾次眼鏡,眼睛眨巴眨巴,忽然一伸手,嘩啦一聲,抽掉了桌布,那些碗碗碟碟、瓶瓶罐罐爭先恐后地掉在大理石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音。不僅如此,粗話也出來了,他媽的,好大個事嘛,好了不起嘛,老子不去了行不?

唉,劉老師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喝點貓尿就不認人了,哪個還敢幫他?

從那以后,劉二哥再也不提和陳哲學有關的事了,一轉手,把陳子涵接到市里跟著他上學,也算是對親妹子有了交代。

劉老師眼看陳哲學沒有了指望,一顆曾經豪情萬丈的心也就涼了,女兒又送到了市里,她自己也就懈怠下來,開始寄情于麻將桌,家也就冷清了,夫妻感情當然也淡漠了。陳哲學一直是酒桌上的常客,劉老師也成了麻將桌上的新客,都成了圈中人。

我們也勸過陳哲學,遇到家庭條件這么好的媳婦,能抓住的機會要抓住,畢竟不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單身人,得為家庭子女考慮。

然而,這樣的說辭換來的是陳哲學的嗤笑,他笑我們的世故,笑我們的看不清。當然,他還是用哲學命題來回應我們的話題,用的是德國哲學家尼采的話,人生虛無,人生本來就沒有什么意義,所有的意義都是人為制造或者賦予的。他說,我看你倆白讀了那么多書,整天還在為這些毫無意義的東西奔波操旁。

我說,如果你現在還是這樣的觀點,那你就不適合結婚,不適合有家庭,不適合有妻子子女,這樣,你就可以高談哲學了。

老黎也說他這是懦弱、沒有責任感的表現,更是自私的表現,眼里只有自己!

這些話對于陳哲學而言,輕如鴻毛。

不管幸福不幸福,日子總在一天天地往前走。這個世界變化得很快,手機普及了,地球成了一個村,我們都是村民。

眼看女兒要中考了,我們沒有更多時間去關注陳哲學一家。他似乎也忙起來,偶爾聯系,電話里的他聲音還是那么高亢,說忙得很,空閑了就來找我們玩。老黎笑著問他在忙啥,在黨校早就混成老油子了,還能忙啊?他說,見面談!

再次見面,陳哲學帶來了一個人,來自武則天的家鄉廣市,據他介紹,是他高中最好的同學、哥們、朋友,以及生意上的合作伙伴。

我嚇了一大跳,陳哲學居然開始做生意了,一個說“生命無意義\"喝酒當飯吃的人,有沒有生意頭腦呢?當然,我們最擔心的是他被騙了。我私下問,劉老師曉得不?他說,當然曉得,兩口子嘛!那就好,我松了一口氣。

自從陳哲學說在做生意,很多次電話聯系,他都說在皇澤寺喝茶。

陳哲學做生意的錢從哪里來呢?他做的啥生意,可靠不?劉老師是不是對此也是支持的,拿出了家里的積蓄?一個又一個疑問,我很想問問劉老師,但又知道問不得。

但愿這個看淡了人生的陳哲學好運。

時間一晃又是幾年,女兒高考了,陳子涵也高考。

英語口語考完后,劉老師約了我們吃飯。陳子涵一看就很有個性,長發束成一個個小辮子,短褲下的雙腿很粗壯,她說,她在練拳擊。說著,還舉起拳頭擺起了poss。這個女孩太像她爸爸了,話多,說了老師說同學,說了同學說拳友。那是我們最后一次看到他們一家人在一起。后來,聽說陳子涵高考沒有考好,在舅舅的幫助下去了英國。陳哲學是在陳子涵辦好了出國手續后才知道女兒要出國的事,沒有人和他商量。

我們問他,子涵在哪個學校,一年的學費貴不貴。他說,不曉得,反正有人操心,他樂得清閑。他沉吟一下又說,他舅舅帶她,我也放心,學一些人情世故,免得以后吃虧。我們笑他,自己不愿意懂人情世故卻讓女兒懂。他推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說,那不一樣。

老黎換了清閑的工作單位,女兒去了外省讀大學,我開始重新拾起當年的所愛一文學、讀書、寫字。對于我來說,人到中年,恰好是我最好的時光,我有了更多的時間去關注自己的內心,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歲月靜好。

陳哲學的家卻開始雞飛狗跳。

一個秋天的晚上,老黎接到了陳哲學的電話,他啜喘了半天,說到最后,說要借點錢,他準備去一趟女皇故里。

原來,陳哲學的生意搭檔跑路了,錢也被卷走了。陳哲學借錢是給律師費,他自己毫無辦法,只能走這一條路。

陳哲學希望老黎能陪他走一趟女皇故里,看看能不能碰到那個同學。他說,狗日的說得好好的,忽然就找不到人了。

對于陳哲學來說,人生確實如戲。他在換了幕布的戲臺上扮演的角色雖然換了一個又一個,但是本色一點兒都沒有變,簡單而直接。

我想象不到一個連律師費也需要借的人日子會過得咋樣,只是和老黎一樣晞噓不已,

老黎去了趟廣市,看到了一堆爛尾的建筑在秋風中揚起陣陣塵土。墻角扔了些木板,陳哲學說,要是隔得近,他就拉回去當他老娘的燒火柴了。人沒有見到,就看到了這么一堆硬邦邦冷冰冰帶不走的廢物。

那是一棟未完工的樓房,據說規劃的是商住樓,八層的小高層,一二層是商業用房,三到八層是商品房。陳哲學的合作伙伴說了,一層是超市,二層是餐飲。

我不懂房地產,算不出建造這樣一棟樓房的成本是多少,有多少個股東,陳哲學占有多少股份,未來的收益又如何分配。當然,我也不想知道這些,我想知道的是陳哲學扔進了多少錢。

一百萬元!二〇一七年,一百萬換算成我的工資的話,是接近二十年的工資總和。陳哲學哪里來的這么大一筆錢呢 一 一借的,是用工資擔保借銀行的錢。

我簡直想給陳哲學換一個名字,干脆叫陳大膽算了。膽子太大了!

樓房建到一半,沒有資金了,成了爛尾樓。合作伙伴也玩起了人間消失術,不見了蹤跡。

從廣市回來,陳哲學在市里待了一天,他說,先不管球那么多,喝酒喝酒。于是,又一場酩酊大醉。我看到了陳哲學頭上的白發。

陳哲學回縣里去了,他沒有像以前一樣打車,而是喊了一輛拼湊人數的面包車。等他上車,司機下了駕駛臺走出來,從外面用了很大的勁才關上車門。

接下來幾年,陳哲學的消息斷斷續續地傳到我們耳中,工資只留基本生活費,其余的用來還銀行的貸款。

去年臨近春節,我和老黎去看陳哲學。

電話打通,他給我們報了個地名,喊我們直接開車過去。電話里,有搓麻將的聲音。

我們沒有到他說的地方,而是先找了一個賓館住下,看看快六點了才又給他電話。電話里,陳哲學的聲音還是那么神采飛揚,他熱情地說,狗日的,我說給你們訂個賓館呢,你們都住進去了,晚上喝酒,我喊了幾個朋友,還有薛某某,你還記得這個人不,人家現在是正處級領導了。

老黎趕緊說,算了算了,莫整那么復雜,我們隨便吃點啥就可以了。

陳哲學說,那怎么可以啊,必須好好招待,你放心,在賓館前臺等著,我來接你們。

我對老黎說,看來陳哲學沒有我們想得那么糟啊,還這么生龍活虎的。老黎笑了,說,他就是這么個人,火燒到眉毛上了也不著急。

車子到了賓館門口,陳哲學從副駕駛座下來,首先介紹司機,這是我的好朋友某某,我們經常在一起玩。然后又介紹老黎,是他最好的朋友,當然也介紹我,是他最好的朋友的媳婦。

吃飯在街角的一個餐館,門前放著個藍色的垃圾桶,旁邊有只棕色的小狗,看見我們汪汪叫。陳哲學說,不要看這個館子小,味道巴適得很。雅間里已經坐了幾個人,目測都是五六十歲的人了。自然又少不了一些介紹,蒞臨的都是退居二線的干部,曾經風光無限的領導。陳哲學還在他和老黎的中間留了一個空位,說是給薛某某留的。他拿出放在桌下紙袋子里的白酒,說,今晚多喝點,高興。又說,薛某某必須來,這點面子要給他。有人笑著說,算了算了,以前喊肯定來,現在不一定了,人家是大領導了。

陳哲學眼皮一翻,說,錘子呢,我喊他肯定來,你們不曉得我們之間的交情,他是我的好哥們!

開始吃飯,開始聊天,開始喝酒。陳哲學提了第一杯酒,他說,師兄能來看他,他很高興,這杯酒干了。說完,一仰頭,酒杯就空了。

氣氛很熱烈,陳哲學的朋友很給力,敬酒不斷,笑話也不斷。陳哲學還沒忘了薛某某,隔段時間就打個電話,人家都說,你們先吃,他那邊還有點事要處理。最后,陳哲學甚至給薛某某的媳婦打了電話,問薛某某到底在哪里。

我們覺得陳哲學過分了,領導說要來已經給了面子了,究竟來不來已經不重要了。可是他說不行,我師兄來了,他必須來,這點面子都不給,錘子領導。

我們想和陳哲學飯后走走聊聊,酒就少喝一點兒,也想早點結束這個飯局。可是他不同意,必須等到薛某某。坐在我旁邊的是一個政協的老同志,他笑著悄悄對我說,陳賢哲就是這么個人,真性情!我想,可能這也是陳哲學能得到的唯一評價了。

薛某某到底還是來了。這是一個著裝極為講究的矮胖中年人,黑色的呢子外套領口袖口露出干凈的白色襯衣,淺平頭,頭發漆黑,明亮的燈光下幾乎看不到一根白發。

第三次介紹了,陳哲學高興得很,幾乎靠在薛某某身上問,你還記得我師兄不,當年中文系的大才子哦,橫掃上中下幾個級的中文系。薛某某肩膀推了一下陳哲學,和老藜握了手,不緊不慢地說,記得,你的師兄敢不記得啊。

陳哲學又喝下不少,別人喝一口他喝半杯,別人喝一大口他喝一杯。終于,舌頭大了,話在嘴里打轉,鏡片下的眼睛快要閉上了。

我說,可以了,快給劉老師打電話,把陳賢哲弄回去。

桌上其他人看了我一眼,不接話。陳哲學大起舌頭,雙手在空中搖來擺去,含含糊糊地說,不…不…不…不要給那個婆娘打電話·

我們剛到時,電話里就說過,晚上吃飯請劉老師一起。陳哲學來賓館接我們,卻沒有看到劉老師。我問起她,陳哲學說,她回娘家了,我就沒有再問。

我旁邊那個政協的老同志悄聲說,你們還不曉得啊,兩口子離了,現在老陳一個人租房子住。我有點吃驚,但又沒有覺得特別意外,陳哲學這樣的情況,離婚也是正常的。

后來,還是桌子上的那幾個友人扶著陳哲學走了。在兩個人的攙扶下,他還沒有忘記給薛領導安排任務,要他一定要陪我們在城里逛一圈。

我們連忙說,算了,領導有領導的事,我們自己去逛。陳哲學又說,多大個事嘛,領導有錘子事,他的事就是陪你們。

老黎無奈地看著牽拉著腦袋的陳哲學,催促其他人趕緊送他回去。

薛領導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傲慢的,他和這一桌吃喝玩樂的人面前隔著一道無形的墻,實話說,這樣彬彬有禮說話有度的人,我是不想接觸的。

可是,薛領導還是堅持要陪我們去新建的高山公園走走。

據說,那座山司馬相如曾經來過,留下了一座寺廟。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總是令有點浪漫情懷的人心有戚戚,好像到此一游也會沾染點什么。

我們在薛領導的陪伴下,在他綿綿不絕的講解下,沿著寬闊的柏油馬路上山。其實,任何一個城市,不管大小,只要夜幕一降臨,街燈一亮起來,都差不多,不同的是,屬于某個地域的人文故事會賦予這個地方不一樣的文化氣息。

薛領導是從研究文史地方志走上領導崗位的,酒桌下的他一談論起這些歷史故事,不再端著了,松弛的面孔有了幾分書生氣。

我們走得很慢,當然,也不可避免地聊到了陳哲學。原來,他們是讀師專時住在一個寢室的同學,陳哲學這樣不羈的性格,根本不管當年的室友已經成了他的頂頭上司,說話不分場合,好像眼里沒有他這個領導。這樣的陳哲學令薛領導哭笑不得,只能說這么多年他就是這么個人,當年一個寢室的,吃喝都在一起,有啥辦法。

我聽到薛領導這樣說,很是欣慰,陳哲學這個人,肯定令薛領導在某些場合很尷尬,但他還是包容了他,也算難得。

原來,陳哲學幾年前就離婚了。他和別人做生意,并沒有征得劉老師的同意,生意虧了,合伙人跑了,銀行追債了,劉老師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據劉老師公開的說辭,離婚起因是因為一個麻布口袋。一天,她在家收拾屋子,賣掉了一麻袋舊書舊紙,陳哲學回家跳起腳罵她敗家婆娘。據說,那一麻袋書是他的哲學書、發表文章的雜志,還有和武漢大學烏教授交往的信件。

其實不離也不行,不離的話,劉老師的樓房和門面都是夫妻共同財產,走到起訴這一步,這些財產就保不住了。于是,兩個人也就平靜地離了,陳哲學凈身出戶。

我們長嘆一口氣,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薛領導繼續說,你們曉得不,陳賢哲此前遇到好多次出人頭地的機會,他都沒有把握住。幾年前,省委宣傳部領導來調研,縣里安排陳哲學隨同講解,領導很賞識他的才華,說,這樣的人才你們縣里就該重用嘛。于是,陳賢哲進了縣委宣傳部,但是,還是和以前一樣,好喝酒不認人。縣領導吩附他寫一篇宣傳本縣燦爛悠久文化的文章,他滿嘴酒氣,笑呵呵地說,有啥好宣傳的嘛,你們有的其他地方也有,狗屁特色都沒有。惹惱了縣領導,又灰溜溜地回到了黨校。

說“灰溜溜”是我們作為一般人對這些事的認識,陳哲學永遠不會用“灰溜溜”去形容自己,他的口頭禪就是“好大個事嘛”,在他眼里,活得自由灑脫才是大事,其他的都不是個事。

在夜幕的掩蓋下,薛領導也說起了粗話。他笑著說,錘子哦,老子借給他的兩萬塊錢也打水漂了哦。他強調了下,兩萬哦,有啥辦法,一個寢室的,總不可能不借。

我問陳哲學到底還有多少債務。薛領導說一百萬啊,扣工資要扣到猴年馬月了。

薛領導說,聽說還了一半了,劉老師還是厚道,給湊了二十萬元,陳賢哲的幾個親哥哥給湊了二十萬元。

天哪,陳哲學的哥哥們還湊錢了。這個狗日的,真不是個好東西哦!我忍不住也想罵人了。

陳哲學在農村鄉下的家能有多少底墊呢,他是老幺,一家人鼓足了氣來供他讀書,都指望他讀出來了家里人也跟著沾點光,沒想到還要幫他還賬。

陳哲學的兩個哥哥早早地去了遠方打工。農村,修房子是大事,掙了錢要修房子,然后才可能娶上媳婦。陳哲學的哥哥們不知道有多失望,那些錢是他們從廠房里、工地上一天天起早摸黑掙來的。

我去過陳哲學在鄉下的老家。那一年,陳爸去世了,我和老黎一起去陳家幫忙。

農村那時的條件已經好多了,陳家也重新修了房子,四間瓦房,老大老二各兩間。陳哲學的大哥跪在靈堂前,每每有人去燒紙祭拜,他都深深地鞠躬。二哥去城里采買了,陳哲學去了村主任家。

村主任不姓黃了,換成了劉姓,陳哲學拿了一條好煙去劉主任家。彼時,農村的殯葬已經開始實行改革,“火葬”是政策趨勢,土葬必須村里簽字蓋章。陳哲學的父親生前一再表示,人入土才安,不想灰飛煙滅。但是這個矛盾的老父親又對陳哲學說,也不必為了他去求爺爺告奶奶,人死如燈滅。

陳哲學去了劉主任家,在院壩里就跪下了。

陳哲學的父親去世,他以各種方式告知了很多人。他給老黎了一個名單,拜托老黎幫他請客,那份名單有接近五十人。老黎逐一給名單上的名字打去電話,告訴他們,陳賢哲的父親走了,靈堂設在某某縣某某鎮某某村家里,某天出殯,如果有時間來祭拜,就聯系老黎。

川中風俗,老人去世,要請戲班子在家里唱上三天大戲,家里也要前前后后熱鬧三天,這是孝子對走了的人最基本的禮儀。

夜晚降臨,在一片“呱呱呱\"的蛙聲中,陳哲學家的鑼鼓聲響起來了,是川劇《白蛇傳》,鑼鼓有一聲沒一聲地敲,一身縞素的白娘子在靈前唱得凄涼哀怨。

盡管陳哲學把村外客人的接待交給了老黎,然后,那條通往陳家的公路并沒有出現車水馬龍的景象,在已經硬化過的公路上奔跑打鬧的是村里吃飽喝足的小朋友。

陳哲學想要給他父親一個風光的葬禮,他自己有的風光,就是他父親的風光,可惜沒有幾個人愿意成全他。

陳爸的葬禮后,老黎把幾個人讓他轉交的帛金整理了遞給陳哲學。幾天沒休息好,陳哲學眼晴通紅,他接過信封,在手上拍了拍,一言不發。

陳爸走了,陳哲學又恢復了吊兒郎當的樣子,鏡片后的眼晴瞇著,笑著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

高爾基曾說,沒有知識,就不可能對生活做出正確的解釋。我想,我是沒有知識的人,我對于這樣的陳哲學也沒有正確的解釋。

還是薛領導說得對,陳哲學就像一棵山坡上的樹,沒有人去砍掉他旁逸斜出的枝丫,任其野蠻生長。等到某一天,他自己可能有所意識了又下不了決心去砍,那是要流血的要痛的。

我們到了縣城的最高處。這是一棟樓梯從一樓開始螺旋式向上攀緣的高層建筑,站在樓頂的觀景臺,可以俯視整個縣城的夜景。一眼望去,遠處那些星星點點的燈火像極了天上的星星,在黑幕布一樣的天空中閃爍。

我們都想起了讀書時代的陳哲學,但凡他低一下頭,他的生活就會是另一副截然不同的模樣。

薛領導說,我們都曉得陳賢哲熱愛哲學,讀書時,大部頭的《資本論》班上沒有幾個人能讀完,他是讀了又讀。他問老黎還記得陳哲學和武漢大學烏教授的辯論題目不?老黎說,記得其中一篇叫《談對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的一種“發展”— 兼與烏教授商榷》。

薛領導說,陳哲學畢業后,烏教授多次鼓勵他報考他的研究生。他對此總是不以為然,說,莫得啥意思。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考研究生無疑也是讀書人一條很好的出路。當時和我們同班的來自另一個山區縣的嚴同學,畢業后也分到了某中學任教,但是那個狼人用了五年時間考上了云大研究生。那五年,他沒有談戀愛,也很少有交際,除了教學任務,剩下的時間都用來學習了。現在,嚴同學在省內的一所師范院校工作,也成了教授。

陳哲學如果考研,他是有基礎的。

聊到最后,薛領導和老黎還是聊到了陳哲學的哲學觀。他的哲學觀其實不成體系,龐雜、凌亂,全靠興趣自學,黑格爾哲學、尼采哲學…這些哲學的營養滋養了他,似乎也毀了他。

我想,可能陳哲學并不如我們分析的那樣,說不定他真的看透了生命的本質就是“虛無”,奮斗也好潦倒也好,都是一輩子,路徑不同,歸途一致。尼采說過,生命中最難的階段不是沒有人懂你,而是你不懂你自己。他還說,一個人知道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陳哲學肯定也知道這兩句話。

陳哲學在醫院里過了二〇二四年的春節,劉老師一直照顧著他。那天劉老師送我們下樓時說,老陳那么多的狐朋狗友,到最后還是只有她伺候他,人活得有啥意思。說話間,住院樓后面響起了短暫的鞭炮聲,劉老師說,看嘛,又走一個。原來住院部后面就是醫院最陰冷的地方,我看到的那條路是人在世界上最后的一段路。

我問老黎,人到了這個階段,會不會回顧自己的人生,如果會,陳賢哲回首往事會有遺憾和后悔嗎?老黎說,你看看陳賢哲的微信朋友圈。

陳賢哲的微信朋友圈時間止于二〇二三年十一月,最后那條消息是:蘇格拉底說,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快樂的豬,一種是痛苦的人。做痛苦的人,不做快樂的豬。我這一輩子,其實是一頭不快樂的豬。

正月十四,劉老師來了短信,說,陳賢哲走了。盡管早就知道了這個結局,但這個消息還是令人無比悲傷。

我想起一位石姓作家寫過的一篇小說《世間已無陳金芳》,這個世界上也不會有陳哲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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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世界歷史時空序列表象之下的“共生法則”
操場上的數學課
“懷特海哲學中國化”的三維探索
馬克思人的解放思想的闡釋路徑
“藝術終結論“在中國當代藝術語境下的思考
萬物皆有靈,借物巧抒情
日常生活與古老哲學
新民周刊(2025年28期)2025-08-13 00:00:00
不要沉溺在傷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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