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主流健身房紛紛以明亮、潔凈和科技感作為賣點時,有一類健身場館卻反其道而行之。地上鋪著黑黢黢的馬廄墊子,墻壁甚至都未經粉刷,沒有浴室桑拿,沒有電視和其他屏幕,甚至都沒有一面鏡子。在空曠如同廠房一般的空間中,它有的僅僅是杠鈴、單杠、深蹲架,體操吊環甚至是巨大的卡車輪胎。一走進去,簡陋而粗礪的視覺沖擊撲面而來,加之杠鈴片激烈的碰撞聲和人們力竭的嘶吼,令初次接觸者望而生畏。
可就是這樣一種健身房,2001年第一次出現在美國后,迅速風靡全美,截至2016年,已經有1.2萬家分支場館遍布全球6大洲,162個國家和地區,這就是CrossFit——混合健身。
CrossFit并非只是一種健身場所的名稱或經營風格,它更是一套獨特的健身體系、一個商業品牌和一種經營模式。這種訓練體系混合了舉重、健美操和體操等元素,并直指末日求生和軍事行動,聲稱訓練會員就如同訓練海豹突擊隊為災難、戰爭和末日浩劫作準備一樣。因此,CrossFit并非致力于打造優美的肌肉線條,而在于鍛煉一個人的綜合體能,以應對極端和危險的境遇。相比一般健身房的窗明幾凈甚至斯文的風格,CrossFit顯現出的是斯巴達式的尚武、嚴酷與禁欲。
CrossFit不但吸引了商業人士的關注,也同樣引起了文化學者的興趣,文化人類學家凱蒂·羅斯·赫特曼內克(Katie Rose Hejtmanek)便是其中之一。為同時獲得內部和外部的觀察視角,赫特曼內克進行了參與式田野調查,作為一名訓練者親身參與其中。曾是一名短跑運動員的她也被CrossFit苦行一般的訓練折磨得想要改變課題,但她堅持了下來。從2016年到2018年,她穿梭于紐約的三家CrossFit健身館,在鍛煉中觀察和調研,最終還通過了一級培訓課程,拿到教練資質。她采訪健身者、教練、老板,并到澳大利亞、印度、中國香港等地,加入當地的CrossFit團體,進行跨文化的比較,2025年,終于出版了著作 《狂熱的混合健身——基督教與當代美國運動文化》(The Cult of CrossFit—Christianity and the American Exercise Phenomenon)。書籍介紹"在書中,赫特曼內克將CrossFit作為一個窺探美國文化的窗口,揭示了歷史的魅影如何在當代社會“找到買家”。全書基于這樣一個觀點:在美國社會,CrossFit是基督教文化在當代的“轉生”(afterlives)。
作者借鑒了美國歷史學家賽迪亞·哈特曼(Saidiya Hartman)對于“轉生”概念的理解。哈特曼指出,盡管美國早已廢除了奴隸制,但奴隸制所確立的生命價值等級觀念卻從未真正消亡,而是以一種“轉生”的方式持續扭曲著當代美國社會。赫特曼內克將這一概念運用到基督教意識形態分析,認為在當代美國,基督教雖然早已不再具有形式上的統治力,但完成了一種“世俗的轉生” ,潛移默化地左右著美國人的行為和日常。
理論框架上,作者借鑒了布爾迪厄、福柯和馬塞爾·莫斯有關文化與身體的論述,認為文化實踐通過對身體的規訓形成慣習(habits),因而在某一特定的文化場域中,社會規范、價值觀和歷史可以體現在我們的身體和行為中。此外,她還借鑒了人類學家托馬斯·科索達斯(Thomas Csordas)和布蘭達·法奈爾(Brenda Farnell)的具身性理論(embodiment), 認為人類通過身體關注世界,身體也就成了文化存在的基礎。布蘭達甚至提出了一個有趣但也很有說服力的觀點"“我動故我在(I move, therefore I am)”——身體的動作是一種交流媒介, 也只有在運動中身體才能進行文化表達。CrossFit正是這樣一種當代美國人身體和文化基督教交流互動的具身化。
第一章中,作者呈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CrossFit與基督教會的關系日益緊密。據報道,有些教會開展以信仰為基礎的健身項目,來鞭策教徒保持健康。有些教堂正在增設健身房。而在俄亥俄州的一間教堂,主日禮拜活動就是做一次CrossFit。這一教會形式的轉變可以追溯到19世紀末的 “新思想運動”(New Thought Movement)。這是一場由新教發起的宗教運動,意在提倡“心靈高于物質”的理念。這一理念認為,信徒可以通過健康飲食、禁欲和鍛煉在身體中找到救贖。CrossFit的出現,重新喚起了這一信念。CrossFit健身館中,每個人都在狂熱地討論與這一運動有關的一切。從這一意義上來說,CrossFit健身館為人們創造了一個家庭與工作之外的第三空間。陌生人因為超越性的信念而相互聯結,形成了獨特的社區。
第二章中,作者通過呈現瑞秋的故事,突出了CrossFit的“拯救”主題。瑞秋曾患有暴食癥,對垃圾食品有著難以控制的依賴。在朋友的推薦下,她嘗試了CrossFit。痛苦的極限體能訓練讓她逐漸擺脫了垃圾食品的誘惑。在基督教文化中,從耶穌受難開始,身體上的痛苦就與真理保持著某種神秘的連接——忍耐與恒心是得救所必須的。因此,赫特曼內克認為CrossFit的“救贖”情節體現在三個方面:首先必須要克服恐懼走進訓練館的門;其次,訓練必須是痛苦的、挑戰極限的;最后,必須通過交朋友和找到社群來抵御訓練的痛苦和挑戰。
CrossFit的創始人克雷格·格拉斯曼(Greg Glassman)曾是一名普通的健身愛好者,但由于他夸張的鍛煉方式和大喊大叫的行為,先后被6家健身房驅逐。于是,2001年,他在車庫中創造了適合自己的健身場所和訓練系統。第三章詳細剖析了創始人格拉斯曼的商業模式及其中的基督教含義。格拉斯曼自稱是一位自由主義者,所以不想以特許經營模式進行“租金盤剝”。如果有人想開一家CrossFit健身館,只需要給他寫一封信,真誠分享自己的故事以及為社區服務的意愿,經過短期培訓課程成為教練,就可以開館了。之后每年只需向格拉斯曼支付1000到3000美元不等的費用。他將這種附屬體系稱為“神圣契約”,堅信在道德上高于其他類型的健身房。盡管他聲稱并非以賺錢為目的,但他的公司估值已經超過1億美元,于2017年成為全球增速第七的連鎖品牌。
CrossFit的流行背后,也有著美國民族精神的作用。這種精神尤其體現在“邊疆”(Frontier)概念中,并與基督教文化相互交織。本書第四章探討了基督教、國家神話和邊疆的關系,以及這一關系如何驅使美國民眾追捧CrossFit。在18至19世紀的美國西進運動中,美國開始探索西部資源,將國家的邊疆不斷向西擴張。美國的國家神話就是建立在邊疆和天定命運的觀念之上,即基督教向西征服,美國的制度和國民性就是由這條“邊疆線”塑造而成的。如今,CrossFit健身館成了某種邊疆前哨的當代變體和象征,粗獷的訓練方式喚起了向荒野拓進的精神。而社群團結的需要,強化了對民族共同體的想象。它甚至給予了人們一種心理補償——在現實中愈加遙遠的美國夢,可以在自己的身體上實現。


在第六章中,作者揭示了CrossFit背后的種族與性別問題。有調查數據顯示,在美國,CrossFit的主要參與者是社會中的白人精英群體,其中40%擁有研究生以上學歷,86%是白人,超過半數年收入在15萬美元以上。這項運動昂貴的費用抬高了進入的門檻。田野調查的兩年中,在享受教師折扣的情況下,赫特曼內克每月要為CrossFit支付275美元的會員費。此外,還有裝備的開銷,如價格不菲的舉重鞋等。在CrossFit大賽實況轉播中,目之所及幾乎全是白人精英群體。最終的勝出者、被冠之以 “地球上最健壯的人” 稱號的,同樣也是白人。這有意或無意中強化了美國流行文化對于英雄想象的種族優越感。在性別方面,男女同臺競技,雖然強調了女性力量,并一定程度上挑戰了性別規范帶來的壓迫,但研究表明人們對于女性的力量和優勢依舊存在矛盾心理。比如在比賽中,當女性戰勝了男性,相較于贊許女運動員的力量,人們首先關注的是男運動員是否表現出羞恥。
結論部分,赫特曼內克展示了跨文化田野調查的成果。在2018年的印度,CrossFit只是眾多興起的健身種類中的一種,且全無競爭和對抗色彩。同年在墨爾本,CrossFit健身館的教練強調,他們主要服務于橄欖球和足球,并評價說美國的CrossFit過于軍事化,過于狂熱。而在法國、秘魯、摩洛哥和中國香港,這項運動都呈現出與美國全然不同的性質,他們都注重高效訓練和突破自我,沒有任何的緊張感和暴戾之氣。因此,作者總結道,“美國CrossFit的案例揭示了文化基督教如何在世俗社會中運作:軍國主義、白人至上、父權制和資本主義,都是暴力新教主義的當代變體。”
(責編:劉婕)


具身性的理論強調我們的思維并非與身體分離,而是緊密相連。因此我們對世界的理解,包括情感、認知以及社會互動,都源于身體與環境的相互作用。人類學中的“具身性”"理論源于對傳統二元對立思維的批判。這種思維將人類框定在一個個對立范疇之內,如身體與精神、自然與文化、主體與客體等。在這種二元框架下,身體長期被歸為自然科學的研究對象。20世紀70年代社會學開始關注身體表現,并向著“身體的人類學”進行理論轉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