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兒子過世那天早晨,黃碧云天不亮就醒了,準確地說,是一夜沒睡沉。她心里窩著火,撅在床上不肯挪窩,耳朵豎起,聽。兒子級著拖鞋進洗手間了,移門輕輕攏閉,一泡尿帶著隔夜的惺松沖擊馬桶內壁,唰唰有聲,大概尿完要打個戰,隔兩三秒才扳下扳手,嘩一一接著開始刷牙,滯重的拖拽聲穿透兩道墻,一來一回,像捅在她耳蝸里。他照例干嘔兩聲,埋頭漱口,掬水洗臉,水照例灑了滿地,嘖。十秒的靜默她心中有數,是在戴隱形眼鏡。緊跟著剃須,刀架被放回盥洗池上方懸空的玻璃置物架,吧嗒。須后水倒在手心,拍兩頰,摩絲沒噴,應該趕不及了。黃碧云曉得,兒子七點前得到人民廣場集合,坐大巴去崇明,參加公司拓展。
她惱的正是這個,今朝農歷十五,公休,又難得停雨,一早同兒子講好上靜安寺拜佛吃齋,最恨講過的話不作數。他爸走掉那辰光,他才剛滿三歲,備課時看到個句子:Momtaughtmehowtoshave.(媽媽教我如何刮胡子。)她一度哭到書頁浸濕,以為自己做不到的,到底是咬牙堅持下來了,當中多少苦楚,不足為外人道。哪能,一個男小囡,好容易拉扯大,翅膀硬了,公司比屋里廂還要緊了對吧。沒有這個道理的,走遍全上海,都沒有這個道理。
老式磨砂玻璃移門被緩慢揉開,水汽浸腫的膠合板貼住瓷磚墻,咔,停住了。兒子穿過餐廳,進到廚房,開始擺弄早點。早點是他自己在便利店買的打折粢飯團,糯米里裹肉松、油條、榨菜末,微波爐里叮一下,拆開保鮮膜,她仿佛見到他被燙得牙,手指捏住耳垂的樣子。另一邊,燒至滾開的電水壺跳了閘,咔一一既然趕時間,還沖啥豆漿粉,來得及晾涼嗎?贛大,作的什么孽,養出這么個贛大!
如果那天早晨沒跟兒子嶇氣就好了,那樣的話,她肯定早早起來給他煮碗泡飯,冰箱里的咸菜、腐乳搭配好,油條必須從菜市場門口小攤買新出鍋的,酥脆,或者山東佬現卷的煎餅果子,餅香醬稠,掛在小手指頭上拎回來,倒上一杯破壁機提前預約打好的豆漿,幾多清爽。往常過禮拜,她還會買蝦,買紅腸,買烤麩,或者買蹄,買帶魚,買草頭圈子,做一大桌兒子愛吃的。偏偏那天沒爬起來買菜,也沒弄早餐,只管在心底罵他,罵得乏了,翻個身,拿臉對牢窗外的熹光。
黃碧云家住在一套老公房的底層,再大的太陽都照不透,空氣成天綠森森的,母子倆相當于金魚缸內兩尾魚。從涂銀漆的防盜窗看出去,外頭小花圃里的茶花樹、桂花樹給切割成長條,狀若拼貼畫。水杉只看到筆直的樹干,一株株差不多有四五層樓高了。至于泥地里,栽的是滿滿當當的蔥蘭。蔥蘭她頂討厭,像披頭散發的鬼,不成體統的。開花就更糟,雪白瓣子黃金蕊,最能掉花粉,害她母子阿嚏阿嚏個不停,窗都不敢開了。春夏之交雨水大,又不敢開窗,樣樣發霉。昨夜里才把幾塊過年剩下的火腿攢進垃圾桶,像從自己身上攢下塊同等天小的肉,痛呢。
啥時候能連出三天大太陽,想要曬被子,她屋里的,兒子屋里的,分批抱到水泥坪里去。去得晚了,不銹鋼架上花花綠綠晾滿,只夠往健身器械上團回一搭,到半下午,日頭斜了,再拿藤拍放肆拍打。退了休的阿婆爺叔們才不得了,從早到晚就是聚在那坪里,晴雨棚底下坐著,談《山海經》、下象棋、跳交誼舞、打瞌睡。早先還有個吹薩克斯風的,自以為腔調濃,老克勒嘛,吹來吹去音都找不準,聽得人胸悶,他還不厭其煩,終于給投訴到物業那里,趕去河邊的路橋底下了。
這會子鳥在樹上饒舌,得有十來只吧,嘰嘰喳,全是麻雀。鷺鷥不作興到人的地界來,三三兩兩,小區外邊河堤上杵著呢,圓溜溜的小腦袋瓜看著呆相,飛起來倒滿靈的,白羽衣滾黑邊,細腳桿子抻得筆直。早先不是有個叫Mike的洋人尋過來,說想拍一部關于蘇州河的紀錄片,學校考慮到她英語好,又住河邊上,讓她陪著跑過幾回。Mike身高近兩米,腸胃方面有些毛病,瘦成一根晾衣桿。她著不過去,回回從家里拿東西喊他吃,飯盒裝好,壓實,濃油赤醬的本幫菜,配米飯。他是當真歡喜,驚叫一聲,蓋子揭開來,呼味呼味往嘴里扒拉,吃完稱謝連連。她只是搞不懂,紀錄片拍來做啥用場?蘇州河這兩年河道清淤,兩邊綠化一搞,彩燈一布,游輪也開起來了,聽講火車站旁邊的莫干山路,廢棄工廠開成了創意產業園,滿墻涂鴉,里面都是畫廊、酒吧、咖啡館,還有金發碧眼的洋人。這許多漂亮景致他不拍,偏偏拍些水鳥,拍船上生爐子煮飯,拍岸邊晾的花被單,拍下棋、舞太極劍的老年人,還一路問她工廠搬遷前的故事一一她哪能曉得嘛。
想著這些有的沒的,黃碧云又要迷糊過去了。
水聲迢迢,是兒子對付完早餐,在洗杯子了。接著水龍頭關掉,拖鞋趿到客廳,彎腰從舊法蘭絨沙發上拿書包,咻。書包也是他自己提前理好的,礦泉水,洗好的蘋果用保鮮袋套好、打個結,充電寶,耳機,一本打發時間的書,還有風油精,崇明島上的蚊蟲多得來。然而他并沒有馬上走掉,她聽到他的腳步聲,又蹔到臥室這邊來了,并且將手放在門把手上,那只同木門順色的球形把手向著順時針方向微微旋轉了二三毫米,然后鎖舌卡住不動了。
發脾氣那會子她是摔了門的,自然而然地,也上了倒鎖。想同她講些什么呢?這會子她其實愿意起來開門,聽他講一講,頂好嘛是服軟的話,講拓展就不去了,大不了跟公司領導告假。轉頭想想,不對,果真是那樣,還會趕早起來嗎?人家壓根兒就沒打算妥協。念頭如滾雷,滾過來滾過去,她更氣得狠了,簡直成了只河豚,圓圓鼓鼓,劇毒攻心。
終于,兒子嘆出一口氣,松了手,徑自去到玄關那邊,換鞋,背雙肩包,入戶門往內拖,鐵門朝外推,他邁了出去,兩道門逐一闔上,腳步聲由近及遠,察嗪,察,察,聽不到了。
現下這套五十三平的兩室戶,只剩黃碧云一個。耳朵里靜得發虛,盼著兒子忘掉些啥,掉轉頭來取,然而并沒有???,才剛就該開門,同他把話談開,去拓展就高高興興去,弄得這樣尷尬,像什么樣子。鬧鐘在五斗柜上嘀嗒,頂頭兩只鍍鉻的金屬蓋帽已銹蝕了,底下壓著棉線鉤花的蓋巾。她不免計量著他大概走到了哪里,有沒有出小區、進地鐵站,如現在追去,是否還來得及。望望身上這件起了球的棉滌睡袍,怎么出得去,暖,還是算了好伐,回頭再講好伐。
她起身上廁所,瞧這一夜失眠,眼袋鼓得透亮,鼻翼的法令紋,嘴角也撇下兩只囊,全怪當老師的講話多,還得講夠兩年才退休呢。人湊到鏡前,偏過頭頂心,看白茬又生出來好些,拔去幾根,乏了。想,找時間再染一道好了。于是意思浮浮的,出得洗手間,打個呵欠,過到餐廳這邊來。
兒子倒是給她也留了粢飯團,一并熱過了,扣在瓷碟里。雖不打算馬上吃它,手指尖捻著軟塌塌的保鮮膜,免不了心中嫌棄,卻又有些欣慰似的。硬木椅子上呆坐一會兒,瞧瞧這兒,瞅瞅那兒,馬克杯掛在廚房枝形架上,杯沿一粒水珠聚了好久,緩緩掉落下來,砸在人造石臺面上,吧嗒。她只覺滿屋都是兒子的影,兒子的味。他撇下她獨自出門,竟成了樁神跡似的,將自身充斥在整個家,充斥在所有角角落落。于是她搖頭、嘆氣,并且微笑起來。
兒子的房間是從不上鎖的,黃碧云不讓。職業生涯中,見過太多問題少年,著實怕他也滑人學壞的深淵,必得時時刻刻盯住才能安心。為此,母子沒少吵過架。她拿出最強硬的鎮壓姿態,最后以拆掉鎖芯收場。所幸,兒子一路從幼年、童年,到青春期,再步入成年,上大學、找工作、實習、上班,幾乎沒捅過什么婁子。每次躡手躡腳走到背后去看,他總在讀書、寫字,悶了聽聽音樂,游戲都打得少。從前他有記日記的習慣,發現她偷著看,后面就不記了。每周兩次的籃球,在街區露天籃球場,她也曾悄悄跟去,認識的不認識的小年輕混在一道,有些上臂紋了龍,有些還吃香煙,她不樂意,提出異議,他也就不再去,籃球收在網兜里,掛在衣柜側邊,慢慢積了灰。
她的兒子蒼白、沉默,長成一竿瘦竹。她慶幸他像自己更多,而不是他爸。她沒有告訴兒子,他爸腿毛多得像穿了條毛褲,胸膛厚比城墻,嘴巴還花得不得了。只跟兒子撒謊,你爸死了,船員遇上海難嘛,在所難免。其余的,她不愿再提了。不可思議呵,年輕時自已會喜歡那個款式的男人,以至于被驟然丟下時,她還蒙過好些年。
房間拾掇過了,書本、雜志攘好,手辦收在寫字臺上方吊柜,被子疊成塊,床頭那幅巨大的NBA海報還是科比出事前貼的。她知道兒子是科比的粉絲,意外發生后,以為他會說點兒什么,但是他沒提,她也就不問。大洋彼岸一個外國人死掉了,無非這樣,重要程度甚至不及豆芽菜一斤又漲了三毛錢。天已放亮,窗外開始有腿腳走動,黃碧云將遮光簾拉上了,嗖一一股子塵土味,她鼻翼翕動,昏暝中,兒子的味道變得集中了,她摸索著坐到床沿上去。小時候他的味道像竹筍,嫩生生的;自打開始發育,身形抽長,皮膚沁出油脂,動物屬性得以增強,不過還是比一般的男小囡顯得干凈。她歡喜干凈。
從前不是沒有人對她動過心思,學校的男老師,幫她打飯,約她軋馬路、逛公園,還教她做PPT,加完班送到家門口,捏住腕子不讓走。她其實暗地里也探過他的情況,本地人,同爸媽住,自己另外還有房,太太前年病故,未留下一子半女。他教的是數學,課后開奧數班,已然小有名氣,掙得也不少。至于模樣嘛,普通人,不好看也不難著,背有點駝,頭頂心有點禿,邊上的頭發留長了,日常精心梳理,搭過去蓋牢。
當時他書包底里掏出絲巾禮盒,想要開口講幾句,好巧不巧,兒子出門尋她來了。黑暗中熠熠的一雙眸子,似是好奇,似是質問,好奇她何以如此,質問是否非打破母子間的同盟不可。她當即怕怩起來,仿佛考試舞弊被捉現行,下意識將手甩開。過后倒也不必言明,只同那男老師保持距離,人家便知趣。本身以他的條件,也不愁的。
至于她自己,著惱的時間并不長,想想男女情事,發展下去無非那樣,拉拉扯扯,你儂我儂,滾到一處去,卿卿又我我,很快一方清醒過來,淡掉,走掉,留下另一方哭哭啼啼,尋死覓活,好些年無法愈合。多天歲數了,即便她真有心思演這些八點檔劇情,誰又愿意給個半大小子當爹?退一萬步講,九九八十一難渡過,組合家庭建成,仍少不得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彼此失去尊重,加上還是同事,抬頭不見低頭見,始終沒意思的。是以,情愿未起始就撇開,落得個清爽。
此際黃碧云蹬了拖鞋,蜷起腿,在單人床上緩慢躺倒。舊床架嘎吱一聲,呻吟般。雖暗中瞧不分明,她心中清楚,床單是結婚前買來壓箱底的,湖綠底印團團簇簇碧油油的水草,今年才重新拿出來用,洗過曬過,樟腦味經久不散。她翻個身,床鋪變得松軟,很適意,人一點點陷進去,四肢百骸放棄了抵抗,于是陷得更快。床成了河,自己是一尾老魚,覆了頂,到濃湯樣的水底潛游,給水草拉扯背鰭,給泥沙剮蹭腹鱗,呼吸倒沒有障礙。她不眨眼,魚是沒有眼皮的,只一雙眼珠骨碌碌轉。她再翻個身,手墊到腮邊,稀里糊涂又睡了過去。
夢里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尾,二十幾歲的黃碧云正從一輛寶藍色躍進牌廂式貨車的副駕駛座上醒來,第一次見到了上海。男人與她并排而坐,為著不影響司機掛擋,兩個人側身擠了一路,幾乎粘成個四手四腳的妖怪。透過座位后頭的臟玻璃,看得到車廂內站滿家具,編織袋裝的衣服、棉被、鍋碗瓢盆。同想象中的百樂門十里洋場完全不同,上海最初呈現在她眼前的,是一條狹窄骯臟的小河,挨著河堤停滿駁船,大大小小,形同一群灰撲撲的土鱉,按捺在尚未散盡的霧氣里。至于那些烏篷船,里頭多半住了人,正煮早飯,煤球爐用舊報紙引燃了,蒲扇扇著,淘米水白白一線,直接筆進河里,隨水漂去,鴿灰色的煙氣順了河面緩慢蕩開。男人告給她,這條呢,就是蘇州河。她心里重復一遍,蘇州河。
車陸續鉆過些不知名字的橋,無一例外的鋼桁架、水泥墩,全都灰頭土臉。兩邊低矮的居民樓混雜著貨棧,橋上往來眾人,騎自行車的,踩三輪的,背書包的,拎菜籃的,各有各忙,互不相干。她留意到,河兩邊的工廠只剩了個別煙囪仍在噴煙,多數大門洞開,爐膛內漆黑一片。一股留蘭香牙膏的味道彌漫開來。男人說,那邊曾經有個牙膏廠,不過也已搬走。他還說,很快這條河就會改頭換面。她對他嘴里的“改頭換面”四個字著實缺乏想象,只覺漏夜奔赴,看到這上海,黑白照片似的框在方形車窗玻璃外,莫名沮喪。
車行至某個路口停下,有輛電單車也停在那里,一個女人載著個男孩,正等紅燈轉綠。她扭過頭去,那男孩也正打量著她,四只眼睛恰恰對上,彼此都吃了一驚。她從他眼里看到熟悉的淡漠與倦怠,想必他從自己眼里看到的也一樣。他們這樣地相像,如果不是性別相異,她簡直會以為遇見了幼年的自己。
至于那個女人,起初并未留意到她,只是將男孩箍在胸前,下巴蹭他頭頂的碎發,講了句什么。男孩乖順作答,緊接著綠燈亮起,女人抬頭,不經意斜她一眼,那張臉刷一下就白了。此時司機松開離合,踩下油門,躍進牌掙扎著啟動,女人天叫起來,用力擰動車把上的加速裝置,一路追趕而來。她凜然一震,因為那個女人雖穿了件爛牛肉色的絲綿舊祅,一條咸菜綠燈芯絨長褲,頭發被風刮成了玉米須樣,她分明知道,那就是她自己,三十幾歲的自己。
停下!女人箍著男孩還在追,甚至冒險將一只手舉到半空,像截撿來的樹枝那樣機械地揮著,灌了滿嘴煙塵還在喊,不要去啊,快停下!尖厲的嗓音刺穿一切噪聲,再透過玻璃,變得迷蒙了,成了捂住嘴的嗚咽。身邊的男人全沒留意,只催著司機再一腳油門下去,躍進牌噴出一口濃煙,然后在下個路口左拐,母子倆從后視鏡里徹底消失不見。
躺在床上的黃碧云眼球快速輪轉,喉頭發出哽咽,夢已切到某個冬天的早晨,地鐵線路尚未開通,她騎電單車從北新涇出發,沿蘇州河向下游去。天光黯淡如鉛,雪下得稀碎,風一鞭鞭抽打著頭臉。她和兒子都穿了長羽絨服,護膝戴好,口罩、耳套全副武裝,嚴寒仍毫不留情地浸入每一條骨縫。這回兒子給護在身后,緊緊團住她腰身,眉心皺著,一言不發。一輛吸糞車在前面占道,粗大的黑色塑膠管淅淅瀝瀝,整段路除去濃濃的灰塵和尾氣,還變得臭烘烘。
她老多了,眼底下兩團淤。能不老嗎?她的世界里只有電單車、廢氣、教案、試卷、菜市場,還有兒子,生活把她生生逼成了怨婦。該怨婦無時無刻不在心底咆哮,這算哪門子的上海?想到兒子無辜的內臟也不得不一同痛飲這里,她又轉而咒罵自己,如果獨自在此地吃苦受罪,便也算了,畢竟路是自己揀的,兒子并未做過什么,也被拋到這里來,又該怎么算?
路上其他人呢,一樣護膝、口罩、耳套戴齊,停下來等待時,齊齊噴出白汽,像某種驢或馬的集群,然后在紅燈轉綠的剎那,勾了頭,右手擰車把,左腳配合蹬地,奮力前沖。某個瞬間,她以為自己聽到了他們內里發出尖銳爆鳴,像大塞車超出忍耐極限時,所有喇叭同時被摁下,嘀一一嘀一這抗議的聲音彼此呼應,相互鼓勵,然后融合得愈發龐大,龐大有如洪流。然而一恍神,什么都沒有,他們只是該走走,該停停,一如既往地機械、沉默,狀似幽靈。
忽然間她就了悟,男人離開她,不是她的性格令他難以忍耐,至少,不完全是。實則更令人室息的還是生活,這教人喘不上氣的生活。聞到了嗎?遠郊化工廠排放的廢氣趁著西北風南下,又給吸糞車的臭添上頂頂惡毒的一筆。嘀一一他在那個時刻福至心靈,拒絕再這樣無休止地被命運扼住喉嚨,茍延殘喘下去,完全吃準了她沒法掀桌!
電動車輪一圈圈不停轉,將道路一寸寸拋向腦后,見到造幣廠門口蹲著的兩只碩大獅子,黃碧云知道快了,只剩兩個紅綠燈。她必須時刻留意后視鏡,同千軍萬馬一起繞行曹家渡大轉盤,把兒子先送到托兒所,自己再去學校上課。在這座國際化大都市里,上一秒驅趕著下一秒,所有齒輪咬合精準,丁點差池都不被容許發生,更容不得她多想。
雪下得大起來,視線變得混沌,萬航渡路兩邊的樹權隱約白了頭。如若沿著這些梧桐一路往里走,會去到一個截然不同的上海,整條街的洋房,老虎窗給爬山虎掩住,人人講洋涇浜英語,咖啡當水喝,先敬羅衣后敬人。上海,上海,率先穿上全世界最華麗的袍,布料不夠了,一時還遮不住馬腳,而她母子偏偏就茍活在這馬腳上。
黃碧云在夢中苦笑起來。抱怨什么呢?她是爬不上去了,兒子興許還有希望。那便托舉著他吧,什么都不要想,哪怕碎骨焚身,也要托舉著他。冷不冷呀?她扭頭問兒子。兒子一本正經地喊話說,媽媽,等我長大了,把造幣廠買下來送給你呀,媽媽。綠燈起,她眼眶潮濕,擰動車把,咬緊了牙,更加迅疾地向前沖去。
二
黃碧云自夢中醒轉,聽見二樓的爺叔拿晾衣桿用力捅雨涼棚,砰,砰砰。爺叔沒了老伴,子女各自成家搬離,剩他一人獨居,總擔心死在家里沒人發現,因此想出這么個法子,清早起來頭件大事,手持晾衣桿,敲三樓的防盜窗。三樓原本住了個同樣獨居的阿婆,聽到動靜就會爬起來打招呼,算是鄰里守望。忽一日,阿婆沒了回應,爺叔火急火燎上去敲門,屋內悄無聲息。他再找物業,把開鎖師傅也尋了來,發現阿婆口歪眼斜,倒在浴室內。得虧搶救及時,出了院,再拗不過子女,給關進養老院去了。爺叔最怕關養老院,同黃碧云講定,哪天他沒捅雨涼棚,就要及時上門查看,為免撬壞鎖芯,他甚至提前配好鎖匙留在她這里。
起身同爺叔打好招呼,天已完全放亮,濕氣如苔類,一個毛孔一個毛孔攻陷了小腿肚,且蠕蠕向上爬升,汗卻發不出來,悶煞。她指尖劃開屏幕,微信靜悄悄,兒子一直沒來消息。這很不尋常,他心思細,怕做媽的擔憂,出門總歸會主動報平安的。這便又點開朋友圈,沒有,他沒更新。想起未消的齟齲,莫名就有些心慌。今年是兒子的本命年,紅內褲紅襪子雖早早備下,他總也不肯穿,且她隱約覺得,他跟從前不大一樣,更加早出晚歸,也更加不愛講話,具體問題出在哪里,卻又搞不清楚。是加班太多嗎,還是戀愛失利?他不肯同她講,問也不響,惹她懊惱好幾回。
黃碧云拾起兒子書桌上的相框細看??於昵傲税桑瑢W校組織教職員工旅游,領兒子去到蘇州,禿黃油面吃了,絹宮扇搖著,進到個天園子里。人太多,鬧喳喳的,她牽了兒子的手,看一抹下弦月照住太湖石假山。假山近水的位置,種著菖蒲、紙莎草之類,將飛檐翹角的亭臺掩映住。待所有人落了座,鑼鼓一敲,闃寂下來,便有人在亭中咿咿呀呀唱:
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那聲音清亮、裊遠,繡線似的貼住一池水,百轉千回地繞,總也繞不完一句。兒子哪耐得住,悄悄埋了頭掰石榴吃,吃得汁水四濺,哪還洗得掉。她一躁,劈手就給打落到地上。此刻望進照片里去,想起兒子當時驚懼的臉色,映著月光,同臺上人一般的煞白,睫毛攏住瞳仁,又同生滿金魚藻的池塘一般的暗沉。想想自己有時真是過了分,再困窘辛勞,也不該當眾對兒子動手。她戳住合影里自己的鼻子,用力嘖了一聲。
是動了跟兒子好好說話的心思,撥電話過去,卻沒接通,可能到那鄉下地方,信號不好的緣故吧。黃碧云只得畧開手機,起身換套素凈衣裳,將頭發攏個髻,粢飯團里有肉松,就不去動它,只喝一天杯水,騎電單車往靜安寺去拜拜。
她這房子地段倒還不錯,出門上橋,過蘇州河,一條小路岔過去,十幾分鐘便到了。靜安寺高墻金頂,十足氣派,尤其那立柱上三頭閃閃發亮的獅子,別處從未見過。加上寺廟周遭全是現代化的樓宇,玻璃幕墻擁著這一片凈土,更顯出額外的莊嚴。她平日倒鮮少來到此地,因門票收得貴,初一、十五免票,才趕早來吃碗素齋面,上三炷香。
今朝來得晚了,到處是人,烏泱泱的,腿腳根本無須辨別方向,自動就給推著走。進門,請香,過到中庭,她左手持香點燃,先在心里默念兒子的姓名、出生年月同居住地址,再許下心愿。拜過大雄寶殿,順時針將其余三個方向都拜了三拜,才將香往香爐插。香爐里早已密密麻麻插滿了,香灰積了厚厚一層,煙氣熏得她流淚。好多年輕人在掃碼支付,換硬幣用來許愿,她不湊那個熱鬧,心誠則靈。
進大殿她忍不住提醒旁人,不好走中間那道門,也不能踩門檻,喏,這樣直接跨進去。那些人不懂規矩,拜佛得先拜中間的佛像,再從左到右跪拜,拜完正面拜背面,主殿拜完,其他的殿也要先拜左邊,再拜右邊,全都有講究?,F如今每個殿都貼有二維碼,她掃了個一百,想一想,又刪掉后面兩個零,改成一百八十八。阿彌陀佛,一圈拜完,自覺神清氣爽,她回返來排隊買素齋面。
今日素齋面燙得很,西蘭花、木耳和豆腐澆頭逐一掙起來,慢慢吹氣,嚼碎了咽下去,再吸溜面條,聽旁邊立等座位的年輕姑娘用普通話交談。一個說,你怎么不抽個簽呢?另一個回說,還是請護身符好。倆人嘻嘻哈哈一陣,說,菩薩保佑我們,上岸,上岸,雙雙上岸吧。她差點沒繃住笑,剛剛自己許的愿,是求菩薩保佑世上所有人平安順遂、?;垭p增,然后佛光普照,惠及她的兒子一一許愿也有講究的,可不作興那么自私。要曉得,菩薩歡喜的是普度眾生。
她將剩下的面湯喝掉半碗,發一身毛毛汗。上??側丝趦汕灏偃f,十六個區,一百零六個街道,到處是背井離鄉的人,到處講普通話。兒子在此地出生、長大,上海話講得地道,但日常同她也還是講普通話。從前帶兒子回蘇北掃墓,清明時節,薺菜已開出白色的花盞,連根拔起來,抖落浮土,河汊邊洗洗,塑膠袋裝一大包,帶回上海煮雞蛋。她喂他喝那碧玉似的湯汁,搭塊方糖,微甜、清香。兒子不問她從前在老家的事,年年發洪水,年年扒河泥,吃不上飯,娶不上媳婦,他統統不關心。他也不歡喜那些立柜、架子床、八仙桌、風箱、碌磷,所有遺留著舊時風貌的物事,一壁鬧著要回上海去,老家的親戚都笑,說來了個上海灘貴公子。喊他吃飯時,人已躲在當年外婆陪嫁的天木箱里睡著,那木箱嚴絲合縫,給悶出滿頭汗?;蛟S故土之于他,就只剩下薺菜煮蛋這么一丁點印象。
返家已近中午,兒子仍然沒消息,為著驅散不安,黃碧云便開始收拾房子。撣灰、掃地,平板拖噴消毒液,照準天花板的霉斑去擦,洗衣機里的衣服汰好了,一件件抖平整,晾到陽臺上??纯磿r間還早,又將床單、被套齊齊換掉,拖鞋、球鞋刷凈,甩干,防盜窗上依次擺好。家務活就是這樣,看著不打眼,實則累得緊,一旦千開了,又難得收住手。她喝口冷茶,索性冰箱里里外外消毒一遍,廚房油煙機、灶臺噴威猛先生,靜置片刻,用鋼刷去刷,使抹布去擦,鍋碗瓢盆也如此這般操作,直到全部潔凈如初,再跪到地上,處理瓷磚縫隙里的油垢。等她全部忙完,戳開手機看時間,四五個小時過掉,差不多又得準備補習了。
因為聽說她教英語,就有鄰居把小囡送過來開小灶。才念小學三年級,《新概念英語1》已學完,鄰居還不滿意,說同班有學完第二冊的,再不加快進度,怕是小升初竟爭不過人家。她本不大想接,想著周末在家賺點外快,也不費事,才應了下來。這兩年,她明確感到自己上了年紀,視力模糊,體能跟不上,更年期的潮熱、盜汗、心慌一波波涌來,講不出的難受。
早年為著掙錢,她是暑假都帶著兒子去人家里做家教的。午后的熱浪中,柏油路變得綿軟,一路抱住車輪。透過太陽帽上顏色不均的塑膠片,看世界扭曲變形,有如夢境。坐在后座的兒子倒不怕熱,還撒開手,仰臉去接梧桐區的陽光。誰能不喜歡新華路呢?人行道潔凈而少有人行,法國梧桐遮天蔽日,每棟洋房外墻都起了爬山虎,一間間小小的精品店從地下室開出來,賣外貿尾單衣裳。還有電話亭、報刊亭,偶爾幾個老年人牽著狗走過去,全都雍容自在,一輩子沒趕過時間的模樣。
雇她的那戶人家住著一整棟別墅,白山墻、尖頂、木窗,院子里鋪滿碎石子,沿墻腳的花池種了一排量天尺和她叫不上名的花草,高高低低幾株樹,樹下是秋千架、BBQ、狗舍,樣樣嗲得很。接待她的女主人是法國人,瘦小精干,一雙淡漠的灰眼珠不肯笑,看她滿臉是汗,幾乎要融化的樣子,遞過來一杯氣泡水。她沒留意,咕咚灌下,覺得整個口腔被揍了一拳,驚詫得很,半天回過味來,原來是沒放香精和甜蜜素的雪碧。
兼職每次兩個鐘頭,干完付錢,印菊花的一元硬幣數得清清楚楚,從來不會多,從來不會少。上課時,女主人自去閣樓上畫畫,那些畫她看過,有肖像有風景,往往一張照片夾在左上角,油彩一點點抹上去,退后幾步,歪著腦袋瞧瞧看看,往顏料盤里戳上一筆,再抹,抹得差不多了便去洗手,開一瓶紅酒,在秋千上晃蕩,聽爵士樂。她暗自咋舌,覺得這真是閑得沒事干才想出來的消遣??刹痪褪情e嗎?人家非但不需要出去賺錢,煮飯、清潔、開車,各自安排了工人,孩子上法國學校,各科補習老師都請到家里來,日子大概也蠻無聊的。
后面男主人回家,是個高大的中國男人,很和善地同她打招呼,說自己在寧波開船舶公司,把集裝箱運到世界各地,特別忙,孩子的英語就拜托了。透過落地窗玻璃,看到車就停在院內,司機正用一塊絨布擦拭那黑漆漆的車頭,及幽浮出來的銀女神。她覺得自己真是出息了,見到這般人物,竟臉不紅心不跳。轉而又想,其實也沒什么可怕,都是人嘛,兩只眼一張嘴,他有錢歸他的,她靠出售自己的時間賺點報酬,得到合理的尊重,甚至談不上仰仗。
這家兩個小囡,言行舉止有禮大方。哥哥補習時,妹妹就在旁邊自言自語,給布娃娃梳頭,或者給小倉鼠洗澡。她歡喜妹妹,頭發淺金色,臉蛋圓鼓鼓,好比時時含著兩支棒棒糖。之所以請她補習,源于那數學老師的介紹,說有錢人最沒安全感,不敢隨便請人到家里工作,都要知根知底才好。黃碧云同教中文那個也打過照面,是復旦大學在讀研究生,輕言細語,怯生生不敢看人。其實這男小囡本身會講中文,只是不懂怎么寫,那姑娘就捉住他的手,一筆一畫地描,聽說還會尋些古詩詞讀給他聽,有時則講些神話故事。她想這有什么難,哪天姑娘不干了,不如把中文也交由她來補,跑一趟,賺兩筆課時費。
至于自己的兒子,她不好意思帶到人家里去,就在隔壁那間小小的點心鋪子買一塊奶油小方、一瓶酸奶,囑他哪兒也不要去,吃完東西就坐著寫作業、看書。店員同她熟了,彼此笑笑,也不去趕人,由著他坐到太陽偏西。
暑假的最后一次補習,女主人同黃碧云講,要去浦東參加派對,只能上一個半鐘。她點頭應了,課程進度就加快,中場休息的二十分鐘也壓縮,終于趕在規定時間內,將準備的內容統統過掉。她嗓子冒煙,照例到開放式廚房的島臺邊拿課時費。女主人已換好秋香色緞面小禮服,瘦胳膊上搭條絲巾,全部發絲扯緊,以一根玉簪別到腦后,眼角眉梢就此吊起,令她觀之不忍。不過那眼窩涂成銀藍,嘴巴是熟透的漿果紅,指甲蓋都描了細細的白邊,看著確乎年輕好幾歲。
女主人從鑲滿水鉆的晚宴包里拿錢,又開始數硬幣了,數完一元的菊花,數五角的荷花,她還不肯信,直到法式口音濃重的英語告給她,按一個半小時算的,不多不少,剛剛好。她心神恍惚,講聲謝謝,沒接住的硬幣從指縫漏到硬木地板上,立起來,一路朝前沖,最后滾進冰箱門下方的縫隙,左右顛撲一陣,才靜了下來。你自己找一下吧,我們先走了,趕時間。女主人講罷,踢著高跟鞋朝天門口去,保姆不待吩咐,早將兩個小囡都塞進車內,而她驀緊那些硬幣,驀出一手汗,后脖頸子麻麻的,有種即將反胃的預感,木然跟到門廊前,晴空中竟平白無故落起雨來。
夏天的雨就是這樣不講道理吧,千萬點連成線,亮銀色的箭,向著滾燙的碎石地發射,院內味啦作響,熱氣蒸騰,恰如桑拿。司機匆忙下了車,撐傘來接女主人。而她兒子什么時候也跑來了,十根手指拽住鑄鐵天門,正巴巴地往內里張望。未及反應,她見到女主人一只胳膊舉起晚宴包擋臉,另一只揚到半空,指尖怕被蘸濕似的,用力往外甩了好幾下,同時她聽到一種類似驅趕流浪狗的聲音,銳利,不容置疑,咻,咻一一她兩只眼立時噴出火,燒向那秋香色的傲影,再看兒子,是完全蒙了,浸在這突如其來的驟雨里,單薄、畏縮,可不正像一條狗。當真沒有道理可以講,全是她自己的幻覺,出售時間換來的永遠只有銅鈿,哪來的平等同尊嚴?
黃碧云差不多快要忘掉那天是怎么回家的了,天提前黑透,路燈點亮,的士尾燈逼著人的眼,柏油路上全是濕答答的梧桐葉遺體。他們穿上電單車座位底下疊放著的膠皮雨衣,蓋帽分為兩只、身體相連的那么一件,雨水順了帽檐,分別撲到兩張臉上,哭沒哭誰曉得。她并不怪兒子亂跑,心里有數呢,他是看到落雨,想要去接應她,這就叫母子連心?;氐郊?,雨勢漸弱,雨衣抖落幾下,晾到防盜窗上,兩個人將頭發抹干,先不忽浴,只洗把臉,然后他看電視,她煮晚餐。煮的是菜肉大餛飩,放一點蝦皮、紫菜、蔥花,出鍋淋兩滴芝麻油。看兒子瘦尖尖的下巴埋進碗里,吃得專注而無聲,她也就安心。
他們家的傳統素來如此,細節處留神當心,天事體嘛,不去講,不去想,想也沒用場。自那以后,她不再去新華路補習,數學老師來問,只推說時間沖突了,忍痛讓賢。人家自然不愁另找英語老師,她也并不擔心生源,在上海,體面大過天,不戳破他人,也是成全自己,彼此心照不宣。
來補習的小囡進門時,黃碧云忽而接到個陌生電話,年輕女聲講,喂,是黃世嘉的母親嗎?你現在能不能來一趟崇明?我們這里是派出所的。對,你兒子出了點事。噢,記得帶好身份證。隨她怎么拐彎抹角問詢,女警官始終不肯透露更多,只說,盡快過來好嘞,我們這邊二十四小時值班,無論多早晚都等著你。她摒不牢囉起來,到底哪能回事體!我兒子怎么樣了?讓他們公司老板接電話,親自同我講!女警官加重語氣重復一遍,人現在在我們這里,你盡快過來,身份證別忘掉。
掛了電話,又打兒子手機,仍無法接通,她煩得要爆炸,四下望望,又不能夠當真炸,只把電飯煲里熬到半熟的皮蛋瘦肉粥了結束,送小囡回去,跟鄰居講明情況,而后一路小跑,出了大門。本來這一天就已累慘,指節糙,兩只踝骨腫得像吹了氣的豬。此刻正值晚高峰,每條出城道路都塞滿紅眼的大車小車,的士是絕對不能搭,地鐵又沒通過去,末班輪渡也趕不上,唯一的辦法就是地鐵換公交。早聽講這趟公交線路八九十公里,即算平常都得三個半小時,加上塞車,更是無比的漫長和煎熬。有什么辦法?得去把兒子領回來,只要人沒事就好。沒事為什么不肯在電話里講,到底是要鬧哪能?黃碧云固執地往兒子手機撥打,得有上一百回,始終不通,心思渙散到出地鐵站差點跌一跤。
公交等了半個鐘才來,車上人多得擠作一餅,陌生的身體相互摩擦,冷氣雖開得足,車廂內仍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潮悶。她看所有乘客幾乎都板著臉,其中多半是同她兒子一樣的上班族,不講話,不笑,背負雙肩包,手拎便當袋,肩膀盡量瑟縮起來,一路戳各自的手機,到站上車,到站下車,一群群提線木偶。她用力握住吊環的指頭開始發僵,膝蓋也打不了彎,不得不反復調整站姿。好容易等到有座位,又坐得尾椎骨痛,來回變換坐姿,數次點開手機查看時間,最后實在百無聊賴了,把臉扭過去望風景。
什么時候開始又落起牛毛細雨?窗玻璃上密密的雨點,成為一粒粒凸透鏡,路燈光折射再折射,街道、建筑、店招、行人、雨傘,不計其數的小車,見縫插針的電單車,便都融成一鍋糖漿,在窗外遲緩地淌過去。驀地她意識到,人世的隔絕是如此真實而無望,沒有誰在意她內里煎熬,她又何曾關注他人,要在這般境況中活下去,就不能不變得無知無覺、鐵石心腸。
公交終于將主城區甩在身后,像抖落一件龐天的披風,向著隧橋俯沖下去。破碎的光影烙在眼瞼,她有些低血糖發作的跡象,才想起慌亂中撈了早晨的粢飯團在環保袋內。保鮮膜撕開來,一口口硬塞下去。水是不敢喝的,怕上廁所,其實她早有了尿意,從最開始的隱約到愈發明確,愈發難耐。要分散注意力,不去想,看向左前方,司機穩穩把住方向盤,載了為數不多的幾名乘客,正向著河床深處一頭扎進去。她停止咀嚼,閉上眼,將額頭抵住窗框,感到引擎的撼動與情緒的焦灼以及充盈了整個膀胱的尿,達成某種奇異的共振。
這巨大的水泥涵管會不會突然塌陷呢?涵管外面是什么,當然是數以萬噸的水,是泥沙俱下。長江入??诼?,水里會不會有鯊魚?那種虎鯊,小型轟炸機樣,兩條,三條,一大群。它們圍著涵管逡巡,回旋,想要破門而入對嗎?她發現自己正想象著虎鯊張開嘴,用尖利的牙齒啃咬,又轉過背,狠蠻地用尾巴抽打,一次又一次。它們數量眾多,像是發了狂,接二連三用軀體撞,弄得整條道路劇烈震動起來。好家伙,涵管成了綢帶,體操運動員手里的綢帶。怎么辦?它們淡漠的灰色眼珠好像在哪兒見過,在哪兒來著?
別想了,想點開心的事吧
從前帶兒子在老家過夏天,落日熔金,薄薄地鋪陳在池塘中,好一匹金色的軟緞。蟬噻夠一整日,總算收了聲,槐樹底下,茅草邊上,水澠拱起四條長腿,梭子似的穿過來,穿過去。小小的幾子捏緊鼻翼,屏住呼吸,潛到水底去,瞪大眼,看水草,看魚蝦,看一粒粒氣泡,而她在岸上數秒,十九,二十,二十一…田埂那邊,誰在放火燒秸稈,混著池塘的味道,泥土的味道,好聞。暮色逐漸圍合,鄉野成為一幅畫,每一秒,色彩都在加深,氣味變得更濃,叫吃晚飯的聲音遠遠傳來,心底更覺得靜。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無法忘記那安寧、喜悅。
到站了,到站了,下車了!公交車司機發聲喊,取過塑膠水壺,仰脖子灌完剩余的濃茶,跳下兩級臺階,吐出茶葉渣,擴胸,抖腿,將身體活動開了,大步往站點休息室走去。黃碧云揉眼睛,尾椎骨痛到直不起腰了,扳住扶手,試探著站起身,還不敢用力捶腰,怕再憋不住尿,只得慢吞吞挪步。下得車來,踩到地的剎那,幾乎以為地也在顫。她顧不得什么,先去休息室那邊解決問題,洗了手出來,躁一躁腳,望望籠蓋頭頂的天。崇明島的天仿佛格外高遠些,深藍天幕上,亮紫的云也去得格外快些。她深吸一口氣,三魂七魄歸了位,才覺出島上空氣確乎不同來,水汽大,有海產的腥,有草本植物的香。
出了公交站,運道好,這么晚仍有的士在等客,她也懶得談價了,直接說,師傅,麻煩送我到派出所。時間近凌晨,公路上車馬寂寂,路燈昏昏,沿途是高大的懸鈴木,人行道邊上,大片的蘆葦得有一人多高。她再無著景的心思,越接近派出所,越生出千百種奇怪的設想:是同人打架了嗎?可能性不天,兒子脾性好,幾乎從來不跟任何人發生矛盾。是突發疾病?那也應該由醫院打電話呀。難道是哪里會,瞎七八想!
是幾子公司的同事吧,見她推門,男男女女齊刷刷從不銹鋼座位上站起。她從左邊掃到右邊,又從右邊掃到左邊,確定他們當中沒有兒子的身影。那個剪了超短發,穿著天T恤的瘦姑娘皺起臉,聲音細細怯怯的,阿姨,世嘉他一一她咽了口唾沫,勉力將臉扭向辦公區那邊。正揉著太陽穴、眼神明顯閃躲了一下的,就是給她打電話的女警官吧。而另一位年紀較長、生得濃眉天眼,一副典型崇明長相的男警官,則撐住桌面立起身來,抿了抿嘴,下定決心似的向她招了一下手。她町住他看,他的眼睛像兩團黑絲絨,吸飽了水,不曉得怎么的,那雙眼竟令她打了個噤,遲遲不能邁步。男警官又招了一下手,男男女女擁過來攙她,等于是給架起來,方才左腳挨右腳地到了近前。男警官的年紀比遠望其實年輕些,胡楂長出來了,嘴角到鬢角,青蒼蒼一片。至于女警官,表格已經纂在手里,公事公辦的口吻當中多了些許家常味道,黃世嘉的母親對吧?身份證帶了吧?聽我跟你講,事情是這樣的喏。
壞了,兒子肯定是壞了。黃碧云連續打了好幾個噤,整個人坍下去,流沙樣,勢不可擋地坍下去。
三
黃碧云見到兒子時,他好比同她躲貓貓,仰躺在不銹鋼臺面上,從頭到腳覆了白布,屏息凝神,紋絲不動。女警官掀開蓋布前,舌尖僵直,一字一頓,死者黃世嘉,男性,二十四歲,遺體是在東灘附近水域被發現的。事發時,其他人都在灘涂觀鳥、拍照,沒有人留意到他脫離隊伍。報案者季小萌,據查系死者同事、女友。經法醫勘查,遺體未發現明顯外傷,現場也沒有扭打痕跡,死因初步判定為溺斃,死亡時間可能在上午十一點前后。家屬如有異議,可以申請遺體解剖。
她死死盯住女警官的嘴部運動,確保不遺漏任何一處關鍵信息。很快她發覺這是徒勞,每個字似乎都聽懂了,組成整句卻不肯進腦子,到頭來壓根兒沒弄明白,女警官為啥要講這些事體,同她搭界嗎?不搭界。
兒子的臉暴露出來,她最初是不肯細瞧的,只帶著三分戲謔兩分驚悚,眼風快速掃去一眼。這一眼,頓時把心臟轟出個天窟窿來:日光燈下,五官分明還是那五官,皮膚卻瓷白得不正常,像抹了厚厚一層粉膏,成了假模假式的兒子。她拾起他的手,不曉得在那臟水中泡了多久。指腹是皺的,指甲縫一圈淤泥,涼得心悸。她失聲喊出來,黃世嘉,這是怎么回事?起來!你起來啊,黃世嘉!飽含怒氣的聲音,是令自己都感到陌生與可怖的。平日里就這樣吆喝兒子的嗎?哪怕他已然成年,在她這里,永遠是畢不了業的小學生。
視線沿著半濕半干的格子襯衫袖管一路向上爬,她看到兒子的鼻孔很臟,耳朵里也有干掉的漬,到哪里玩瘋了,成了個泥猴。尤其那頭發,隔段日子沒理,頗有些長度了,水一浸,從額頭中間自動分作兩扇,電視里的癟三樣。初中那會子,不知道怎么的,迷上某個明星了,早上起來用水去抹頭發,也這樣左右分兩扇。她看了來氣,講過幾遍不聽,最后捉住他的頭直接往墻上砰砰撞。當時有沒有撞疼,她不曾過問,兒子再不那樣倒飭頭發,她心里頭是得意的。
天半生過掉,素來不許自己失了體面的黃碧云,此刻膝蓋撲通一聲跪向水磨石地板,她哪還有痛覺,只管捉牢兒子的手使勁揉搓,又往自家臉上貼。你睜開眼睛啊,黃世嘉,看看媽媽!你快起來,同媽媽回家好不好!我的兒子,你怎么…你怎么忍心??!她拿自己的額頭一下下去撞不銹鋼臺面邊緣,好像這樣的苦肉計就可以將兒子喚醒。原來死是不容辯駁的絕對,而人在極度悲慟時,是全顧不得什么體面不體面。有個詞語叫泣血,強度哪夠,如果可以的話,她情愿把自己的心肝脾肺都嚎出來,把魂也嚎出來,把命也嚎出來。如果非死一個不可,她可以馬上替了兒子,馬上。
從停尸房出來,那些男女同事都還在,沒誰講話,只默默伸手攙扶。沒事,我沒事。黃碧云拒絕了任何安慰,只同自家講,她母子相依為命,是一條線上的蚱蜢,如今去了一個,再沒有誰可以依靠,因此務必摒牢,兒子的身后事,還有好多手續等著辦。接下來幾天,得給自己上緊發條,先向學校告假,然后持派出所開具的死亡證明,注銷兒子的戶口,再打電話聯系賓儀館。早先聽誰講過,墓地是沒可能買到了,骨灰盒只能上墻,即便上墻,告別儀式總還是要有的。母子一場,現下唯一能做的,就是送他體面地走完最后一程。從派出所出來,她雙拳緊握,眼睛瞪圓,冷硬得像座冰山。
隔天兒子的身體由她親自擦拭。自他長大成人,她再沒這樣仔細觸撫過他。如今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順從,也更僵硬,但并不令她感到害怕。擦臉時她又想到那個句子:Mom taught me how to shave.兒子啊,你怎么舍得這樣就走呢?你是不是不記得媽媽怎樣一點點拉扯你長大,不記得自己說過要把造幣廠買給媽媽?她數度悲傷到難以自抑,只得暫停手上的動作,到旁邊緩上一小會兒再繼續。她不想眼淚沾染兒子的皮膚,傳聞那樣的話,投胎時就會生出很多痣。她愿意兒子下一世也還要干干凈凈的才好。
穿壽衣她不懂,便退守到一邊。兩名工作人員相當專業,配合也默契,先著壽襪,過后左手從褲口伸入,右手捏住褲腰,抬兒子的腳,分別穿進褲腿,接著二人同時抬起,將壽褲拉至腰際。穿上衣是先把套好的衣服正面平鋪到兒子胸口,一名工作人員將左手從袖口伸進袖管,握住兒子的左手,右手捏住衣領,順勢穿進去。另一名工作人員稍麻煩些,她看那人左手托起兒子的頭頸,右手抓住兒子下顎部,兩手配合將兒子抬起,隨即上衣被甩向右側,兒子側翻過來,右手很快也穿入袖管。二人合力將上衣拉平,扣好紐扣。著壽鞋時,他們差點弄錯左右,好在被她及時指正。最后一步,打領結,整理發型。
她選的筆挺的三件套西服,很襯兒子的形象,堪比服裝店的模特。臉撲了胭脂,也比平日里顯得紅潤、精神。這一番煞費苦心的裝扮,如果不是躺在菊花叢里,而是走在婚禮的紅毯上,該有多好。她眼鼻發酸,即刻走去外面安排追悼儀式。應當請哪些人?除去自己的同事,小區相熟的幾個鄰居,兒子的同學、朋友也都得一一發計告,愿意來的,得跟他們確認時間。悼文哪能寫,寫他當了二十四年的乖小囡,做啥一句閑話不講,撇下她就跑?她忽而著惱,多早晚了,還改不掉數落兒子的毛病。哪能辦,這許多年當爹又當媽,她總擔憂自己不狠下心來教訓,這世界遲早會給他當頭一棒。
黃碧云接著想下去,黑裙倒是有,只是長久不穿,須得拿出來燙一燙,配黑襪,黑色中跟帶攀皮鞋。不能在兒子葬禮上寒酸凄楚,讓別人看笑話。手帕也得安排上,坤包里疊好,實在忍不住哭的時候,可以印干眼淚。完成火化后,骨灰盒選哪一款,紫檀老氣,金絲楠木價鈿辣手,要么就非洲花梨?
她驟然發覺,往日里過度儉省的習慣已失去意義,省下錢來以后也不知道還能給誰。自殺無法向保險公司申請人身意外險賠償,不過兒子的公司出于人道主義考量,已經承諾貼補五十萬。幾個親戚建議她再去鬧一鬧,或許還能翻倍,她卻覺得這錢根本沒必要拿,畢竟兒子不是加班猝死,人家老板能夠有這份心,就該知足。
千頭萬緒在腦子里跑馬燈,停不下來,也不敢停下來,即算這樣她仍會失眠,睜眼看著天花板,等天光從窗簾后面一點點透進來,她就翻身起來洗漱,急匆匆跑出門去,繼續看墓園,比價,確定碑文式樣。
終究沒忍住給兒子的父親撥了個電話。多少年斷聯,號碼是問朋友的朋友到的。嘟一一嘟一一兩聲后接起,那邊很吵,麻將牌撞得稀里嘩啦。歪?歪!個死男人,還是那副腔調,聽得人無名火起,仿佛昨天才跟他大吵一架,而他摔門出去,至今未歸。她不自覺將聲帶押得又長又薄,刀片似的給他驤過去,儂兒子死特了!死特了!那邊立刻開口罵回來,哪來的老菜皮,嘴巴放干凈一點好伐?十三點!尋開心!原本想好要講下葬的時間地點,那邊已咳嗽著將電話掛斷,原來他根本認不得她的聲音了。她擦牢手機,咬了半響嘴皮,終究沒再撥過去,代之以群發的短信:我們摯愛的黃世嘉因故于公元2024年4月17日辭世,得年二十四歲,追思儀式將于三日后上午九時三刻在松寶瞑園舉行,愚母黃碧云泣致此讠。
滿以為他不會來的,他還是來了,在儀式即將結束時,穿著件皺成咸菜的絲光棉polo衫,扎進休閑褲腰里,底下是一雙灰塵撲撲的舊皮鞋。悼文繼續往下念,她心中詫異這個人怎么老得縮了水,背佝僂著,臉核桃樣。他垂手立在人群外圍,誰都不認識他,也不去理會他。來悼念幾子的人不少,血肉至親畢竟只得他們兩個。是她,二十年不許他探視兒子,到頭來沒能照看好,落得這么個下場,他肯定有話講??伤y道就沒錯嗎?拋妻棄子,很快尋了新對象,養了新小囡,她一口氣咽不下。
黃碧云心中慘惻,胃部跟著一陣痙攣,匆匆念完,將話筒交給司儀,下得臺來,左右手交握住,呆立在默哀的人群旁。斜刺里忽的塞過來白芯紙舊信封,一沓子鈔票,沉甸甸的,得有上萬塊。她哪肯要,簡直給羞辱到,一連后退好幾步,不,不不,她說。拿住,他講,快拿住。所有人都瞧向他們。他咳了一陣,壓低嗓音又講,你這個人,到現在還硬氣個啥?過段日子我死特了,你再送還我好了呀。她無法再拒,由著他將信封塞入坤包。他喉頭動一動,再講,哪能回事體?叫水淹了,在崇明島那邊。她垂下眼瞼,不提“自殺”二字,是擔心被怪責的意思。人都要死的,早晚問題,也勿要多想了。他望一眼壁葬墻的方向,知道已經封穴,頭臉轉回來,眼瞼也跟著垂下。有那么一時三刻,她感到他想在自己肩膀或手背拍兩下似的,她屏住呼吸,等待著,可能到底還是覺得不合適,猶疑過后,便放棄了,只嘆出一口氣,轉身走開去。
她看他關節里大概生了點什么,步履拗著,那背影當真頹敗得可以,也不曉得多早晚會要死,總歸同年輕時的樣子全不相干了。她把他恨了小半輩子,就這樣扯平嗎?嶇的那些氣,吃的那些苦,當真一個信封就收買得來?她轉而又罵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好容易有機會碰面,竟放他走了,怎么不撕他,唾他,當著兒子的面,當著親戚朋友的面,當著相干不相干的人的面。咳,連罵一聲都沒罵,窩囊廢,白活一世人!
這個時候,才歇了一上午的細雨又霏霏,滿園草木在雨中綠得無情,他向著草木深處踽踽獨行,行至道路盡頭,拐個彎,不見了。數日以來的痛、怒、怨,還有恐懼、焦慮、疲憊,一點點碰撞、凝結,積雨云般,再兜不住,忽地她就痛哭失聲,直至休克。
黃碧云的娘家兄弟特地從蘇北趕來奔喪,去時握住她手,叫她放寬心,退了休只管回老家去住,多個人,多雙筷子。又講,他們家兒女也是她的兒女,以后一樣給她養老送終。她聽著,不接話。從前自己只身到上海,路藍縷,沒能幫扶兄弟,到這節骨眼上,怎好.著臉求人家,就算兄弟重血脈親情,只怕妯娌難相處,至于下一代,自家兒子都沒能靠得住,難道指望侄兒侄女嗎?
寄望于時間吧,時間才是良醫。
辦完葬禮,再沒什么瑣事需要忙,親朋的慰問電話也漸漸稀了,她一度返回學校繼續工作,然而總忍不住盯著某個像兒子幼時的身影發癡、淌淚,不得不重新申請休了長假。去到菜市場買小蔥、雞蛋、馬蘭頭時,相熟的大姐都會問她,儂兒子呢?長遠沒見同你一道來買菜。從前兒子最愿意陪她逛菜市場,從小小跟班竄到比她還高一頭,她永遠只管揀選、付錢,塑膠袋一個個勾在兒子的手指上。此際低頭望攤位上的西紅柿、玉米、茄子、豆角、蒜、蓮花白、上海青,每一樣都長了嘴,每張嘴都在問,儂兒子呢,儂兒子呢?接過塑膠袋她只是笑笑,回去便下載了網上買菜的程序,再不往菜市場去。
日里夜里,她將自己蜷縮在這套五十三平的兩室戶里,房子成了她的螺螄殼。除去垃圾分類、取快遞,她也盡量不在小區里行走,怕被人家背后戳脊梁骨,講她厲害,把自家親生兒子逼死掉。她吃得越發少,后面懶得炒菜,每天只蒸兩個饅頭,或煮一大鍋白粥,冰箱里的腐乳吃完,就淋一點醬油。失去了目標,原來像槍手失去靶子,時間會變得混亂,有時連續失眠,有時又睡到昏天黑地。二樓爺叔捅雨涼棚不應,嚇得以為她怎么了,再次驚動物業,還請來了開鎖師傅。
她不開窗,不打掃,不改換先前的丁點陳設,兒子的味道還是一天天淡下去,如沙漏里的沙,指縫里的水。他的雙肩包、球鞋,他的書籍和日記,全都留他不住。黃碧云將衣柜搬空了,兒子的衣服全數攤到床上,整個人撲進去聞。又一趟趟去暝園看他,總是天亮前出門,不教人看見。悄悄買好菊花,兒子愛吃的忙果、菠蘿,還有肯德基的老北京雞肉卷??蓸匪龔那翱偛蛔屗?,怕缺鈣長不高,現在只希望他能在下面喝個夠。心里哪能不清楚,掃墓的人前腳走,暝園的工人就會把祭品據為己有,只是她想,這世上最重要的部分已經失去了,其他一切都變得無關緊要。
她用濕紙巾揩去碑文上的灰泥,靠在墻上跟幾子講悄悄話。講得最多的是,為什么要這樣做?能不能托個夢告訴媽媽,因為無論如何想不明白,如果是她哪里做得不對,完全可以告訴她呀,為了自己的兒子,她什么都愿意改,他知道她愛他勝過愛自己,這究竟是為什么,為什么呀?她將這些話翻來覆去講了上百遍,最后自己聽得生厭,又變得氣急敗壞,開始訓斥起兒子,從來沒有哪里對不住你,怎么可以這樣打擊報復?同你爸一樣自私冷血,不像話,太不像話!
從派出所領回的遺物當中,有兒子的手機,因為不曉得密碼,一直沒去理會。這天夜里又睡不著,索性給手機充上電,一個個密碼去試。她想著,既然要弄清兒子的死因,手機顯然就是打開心門的鎖匙。實在不行,聽外面修手機的講有種黑科技,是可以破解的。對著六個正方形小框,她蒙了一陣,老規矩吧,先輸人123456試試,不對。她深吸一口氣,654321,還不對。再輸人兒子的生日,錯誤。把年月日倒過來重新輸入一遍呢,仍然不對。她煩亂起來,隨便亂摁幾下,自然又是不對。這時屏幕提示說,您已連續輸錯五次,請五分鐘后再試。
她開兒子的手機換自己的,在新加入的失獨父母群里發問。不多一會兒,就有懂行的人回話,你可別蠻干,之后每輸錯一回,鎖定時間都會變長,十五分鐘,半小時,最后是一個鐘,第十回輸錯,手機就會停用,得刷機了。她看到刷機二字,整個人一抖。群里馬上有另外的人發語音說,是啊是啊,刷機就完了,什么照片、聊天記錄、電話號碼,所有資料統統報銷,不如早點去找專業人士想辦法,價鈿也還不算巨。
五分鐘過完,六個小方框再次出現,黃碧云下定決心,無論如何,到了第十回就收手。她輸入了銀行卡密碼,不對。十五分鐘后,輸入家中的座機后六位,也不對。半小時后,身份證號后六位。一小時后,只剩最后一次機會,這期間她的汗如潮汐,漲退了幾個回合,指尖也不聽使喚地抽搐起來,這密碼到底會是啥呢?
兒子顯然計劃好了要自殺,并且特意選在公司團建的日子,這和他凡事不愛出風頭的性格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她仔細考慮過這里面的因果關系,唯一合理的解釋是,換其他時間地點,他可能怕她難找。他一直都那么乖,那么努力,到死都盡量不給她添麻煩。這樣想來,兒子倒是心疼她的。他當然心疼她,怎么能否定掉這個基本事實呢?所以,兒子當時把手機留在書包里,交給同事保管,而不是帶去人海口那邊的水里泡壞,肯定是想給她留線索的意思。她琢磨來琢磨去,便試探著,將自己的生日輸入了進去,并且是照著自己的習慣,年,月,日。
純白的屏幕中間,一把綠色對勾幽然浮現,屏幕鎖定應聲而解。
黃碧云沒做任何心理準備,手機屏保一下扎進眼簾,是個姑娘的照片,超短發漂染過,眼圈畫得又粗又黑,臉側過去,耳朵上釘好幾顆碎鉆,黑色小吊帶露出細巧的鎖骨,鎖骨中間懸著骷髏墜子。她本能地一陣拒斥,手指忙不迭往上劃。主屏幕頂頭有八個程序,微信、淘寶、滴滴,以及《三國殺》之類,排列整齊。底下還有四個,是系統自帶的照片、電話、攝像頭,和搜索引擎。在這十二個按鈕中間,明明白白是她兒子同先前那個姑娘的合影。她簡直給氣笑了,兒子在照片里閉著眼晴,而姑娘呢,竟恬不知恥地吻住他耳后,拔得極細的眉毛高高拱起,正一臉挑畔地望向她!
啊,她想起來,當時女警官提到的報案者,李小…李小萌,好像是叫這么個名吧?女警官似乎還講了句,季小萌是黃世嘉的女友。女友?她當時天旋地轉,根本沒過腦子,兒子什么時候談戀愛了,還是這么個叛逆少女?不能吧!這季小萌去了殯儀館嗎?好像有,好像沒有。葬禮呢?記不清了,人太多,事太繁,加之心亂如麻,是當真沒留意啊。
手機相冊空空如也,她點開微信,試圖從聊天記錄里著出點蛛絲馬跡,發現微信聯系人也已清空,除了她的頭像,只剩孤零零一個卡通人偶,姓名檔寫著:Nirvana。小小年紀,還涅槃呢,現在的年輕人想啥呢?她搖頭,摁下撥打語音電話選項,揚聲器傳出躁狂無比的電子樂,有人聲嘶力竭地吼著什么,全沒聽懂,只得伸展胳膊,把手機拿遠些。
終于,有人接了,喂…是,是阿姨吧?
聽到這把細細怯怯的嗓音,黃碧云忽然想笑,如果兒子活著,她會不會成為跟兒媳婦爭風吃醋的婆婆?大概會的吧,因為她發現自己本能地討厭電話那邊的人,憑什么兒子的手機屏保不是她呢?她甚至沒有幾張跟兒子的合影,兒子明明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這鳩占鵲巢,憑什么呢?
這樣想著,她又覺得不太對勁,兒子長天了,有自己的世界,有自己喜歡的姑娘,何錯之有呢?如果她恨悔為了兒子放棄太多,那也是自己甘愿,而不是他要求的。那句話怎么說來著,世上所有的愛都是為了相聚,唯有母愛是為了分離?;蛟S正因著這病態的占有欲,才讓她失去了他?是她,親手謀殺了自己的兒子?腦子里生出道漩渦,飛速旋轉,急遽上升,最后轟一聲沖破頭蓋骨,把一切淹沒了。
喂,阿姨,在聽嗎?世嘉留了幾句話,托我轉告。那把細嗓在電話另一邊不管不顧地念下去,媽,我還是決定去了,同公司沒有關系,同旁人也沒有關系,千萬不要怪他們。我不曉得到底哪里出了錯,更不曉得該哪能辦。唯一對不起的,只有你。也請你不要自我責備,你好好的,我才能夠安心。相信我們總會重逢。愛你。
窗外樹影一顫顫,屋內空氣綠森森,兒子的衣服像各自有了生命,件件直立起來,并自行其是。黃碧云在空氣里飄,好比水里游,碰碰這件,戳戳那件,衣服也抬起胳膊,撫她臉頰,拍她脊背,將她抱擁。
四
這差不多就是間毛坯房,墻上的膩子刮得潦草,糊滿各式海報加以掩飾,黃碧云勉強能認出的只有皇后樂隊,其他也不曉得是些啥牛鬼蛇神。深色遮光簾半開半拉,暗影里堆著些亂七八糟的雜志、電吉他、滑板車之類,桌上則擺滿奇奇怪怪的手辦。大概因為做的是設計工作,那電腦屏幕特別大,頂個超薄電視了。屏保用的是張外國人的側臉,眼閉著,嘴嚬起,豎根食指,好像在同她講,噓。至于地板,幾十塊錢一平方的煙灰色工裝地毯通鋪,底下膠水粘牢,邊角用美工刀裁切。鑲鏡子的蜂蜜色大衣柜,明顯和房間整體風格不搭,四只木腳笨拙地朝外撇,是從舊貨市場淘來的吧。黃碧云曉得那種地方,誰家裝修不要的家具,打個電話,不出半小時,即會有人踩三輪車上門來搬。他們收來便宜,賣價自然也不巨,二十塊就能弄張折疊飯桌,衣柜、床加起來也超不過三百,當然,得懂砍價。
李小萌明顯不像會砍價的樣子,她一眼瞧出來了,住得雖湊合,廳里倒還擺了只雙開門冰箱,冰箱里全是各種啤酒飲料,至于居家過日子的菜食,一概沒有。這樣的女生,就算把兩只黑眼圈擦擦干凈,多余的耳釘摘掉,她還是一萬個看不順眼的。
對不起,阿姨,你失去了兒子,肯定心里難受得嗒嗒嘀,但要我講的話,你其實并不了解你兒子,他根本不像你想的那樣。
那么李小姐,請你來講講,我兒子是哪樣?
叫我小萌就好。世嘉他很博愛啊,骨子里又很反叛,還有點沖動,不管怎么說,他都是我認識的人當中最勇敢的一個。
反叛?勇敢?我們講的是同一個人嗎—黃世嘉?
當然咯,除了他還能有誰,阿姨你喝水嗎?
黃碧云默下來,今朝換兩三趟地鐵,到外環外的出租屋里找這個叫李小萌的女生,不是來聽瞎扯的。她端起玻璃瓶喝口水,又是不加香精和甜蜜素的雪碧,在上海,每個人都非得喝這法國產的氣泡水不可嗎?為著標榜品位高級?呸。
李小萌開門接了個外賣,窸窣窣解塑膠袋,趿著拖鞋進來,將一盤鮮果切放到不銹鋼茶幾上。吃水果。她招呼一聲,自己用簽子先扎了兩塊弼猴桃丟嘴里。黃碧云沒忍住又是一陣腹誹:這人不看新聞的嗎,還是缺心眼?鮮果切都用的爛水果,傻子才會花天價鈿買。再說,水果店嘛,小區門口好幾家,年紀輕輕,有手有腳,怎么不會自己下樓買,還叫外賣,又是一筆花銷。
水果她自然是不吃的,繼續拿眼晴掃描這間臥室。茶幾過去就是床了,床上鋪著洗得污糟糟的大理石紋被套,大概刻意拾掇過,兩只枕頭并排靠住床頭,上方懸著極具視覺沖擊的一幅毯,黑底襯出具白骷髏,頂頭繞了四個字:哥們廢了。那圖案令她感到強烈的不適,忙把眼睛錯開去。掛毯旁又是一張海報,濃黑的英語字母寫著EAT、PRAY、LOVE,分作三行,每行都用紅漆粗暴地畫掉了。至于床尾位置,臥著一只黑貓,要不是剛剛目睹它打了個大呵欠,她還以為那是一只毛絨玩偶,眼下它正用琥珀色的眼珠定定地瞄著她,瞳仁細成一道黑線,顯得叵測。
黃碧云忍不住想,兒子躺過這張床嗎?兩個年輕人啃嘴,摘胸罩,脫內褲,上下其手,襪子來不及蹬掉,身體便交纏到一處去,然后弄出老天一陣動靜?那個時候,黑貓也這樣好死不死地町住他們看?想及此,一股潮熱涌上頭臉,她不自覺抬手扶額,倒還沒開始盜汗,只是心口著實壅得慌。
從前兒子念大學,她沒讓他談對象,理由是現如今的女孩子現實得緊,吃飯、逛街、買買買,每個月天幾千花出去不作數,畢業步人社會,碰上有錢的小開,基本也就了,算算賬,何必當洋蔥頭?兒子聽話,硬是四年沒談。自參加工作以來,他的工資歸自家管,她不過拿一點伙食費,偶爾敲敲邊鼓,以后結婚、買房、買車、養小囡,樣樣吃力,他們家又不比別家,大手大腳伐來噻,存下錢傍身比啥都牢靠。一番話講得在情在理,兒子從不反駁。
照她的想法呢,頂好他尋個上海小姑娘,家底厚一眼,陪嫁送房送車。至于她自己嘛,過兩年退休,醫保養老都有的,身體也還可以,吃苦受累搪得牢,幫忙帶帶孫子,兩相便宜。哪想到,他竟悄悄尋了個這樣不靠譜的女朋友。同家廣告公司的小設計,一看就曉得嘛,外地人。她兒子是文案,兩個人整天加班頭碰頭,不就搭牢了嘛。前天幾子手機收到銀行短信,講信用卡即將逾期,得要還幾大千,當時就覺得不可思議,兒子素來節儉,怎會花出去這么大一筆?再查他銀行卡余額,只剩三位數,這還得了。尋上門,自然帶了幾分興師問罪的意思,只是一上來就撕破面皮的事她干不來,個人素養不允許。
阿姨,你一定覺得奇怪,世嘉他為什么會同我在一起對吧?其實是我追的他啦。李小萌盤腿坐到床沿,順便抱起黑貓,擺在腿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擼。黑貓發出低沉持續的咕嚕聲,眼瞇成一條縫,仍盯住黃碧云不放。
當時剛進公司沒多久,不習慣嘛,經常躲到樓梯間抽煙,然后就偷聽到他在跟人吵架。那家伙非要投訴清潔工,說洗手間沒紙簍,怕堵塞馬桶,把臟紙巾丟到地上,反倒被進來打掃的阿姨數落了幾句,丟了面子,氣不過。他呢,非不準人家投訴,說阿姨每天上班十幾個小時,不停地走來走去,擦電梯,拖地,整理洗手臺盆,彎腰擦馬桶圈,用鋼絲球捅小便池,月休只四天,掙不來五千塊,一被投訴就罰兩百,多投訴幾次還得走人,這點誤會,解除了就是,何必計較?我聽了覺得好笑,他難道是清潔工的家屬,怎么了解得這樣清楚?后來才曉得,他同那些清潔工、維修師傅、保安都聊得很來,大熱天還買西瓜、汽水請大家的客。我就覺得,哇,這個男孩子肯定能處。事實證明我沒看錯人,他出門碰到撿垃圾的老人家都會流眼淚,每半年跑去獻一次血,還資助了山區貧
困兒童上學………
黃碧云頓時目瞪口呆,儂幫幫忙好伐?他加班累到吐血,賺了幾個銅鈿,自己花銷都不夠,還資助別人!獻血更不可能,我兒子暈血好伐!
他暈血不算特別嚴重,好幾次都是我陪他去的,我會握住他的手,講笑話分散他注意力。李小萌沖床頭柜努努嘴,要是不信,獻血證在那里頭,寫了名字的嘛。
黃碧云用力搖頭,她不愿想象兒子殷紅的血流向透明塑膠袋的畫面。細究起來,她其實也不想聽他們的愛情故事。季小萌的表情透露出某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讓她難受,可是兒子已經沒了,只剩這么一點點可供追憶的線索,又欲罷不能。說說吧,你怎么追的他?
哦,這個就有意思了,我看他那么愿意幫人,想來想去,就決定撒謊騙他,一下這個壞了,一下那個丟了,他當真過來幫忙,一來二去,我再請他吃飯作為答謝,不就混熟了嘛。
熟了又怎么樣?
阿姨,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現在的年輕人缺啥?啥都不缺,就缺愛,缺陪伴。我可以陪他上下班啊,陪他吃早飯、中飯、夜飯,我倆的口味差不多,興趣愛好差不多,看的電影差不多,對世界的理解也差不多,我能和他一起去音樂節,還能陪他玩《三國殺》,你做得到這程度嗎?你不能!
黃碧云的臉怫然變色,李小萌對自己有惡意,她可以理解,自古婆媳不都是要爭奪的嘛,她只是沒想到這惡意竟如此之深,如此不加掩飾。停頓了好大一會兒,她才重新開口,季小姐,電話里提到的那個,遺書,能不能請你現在拿給我?
李小萌在貓腮幫子底下連擼了好大一會兒,才漫不經心地答說,哦,那個啊,是我編的,聽不出來嗎?
什么?編的?黃碧云簡直懷疑起這姑娘的精神狀態來了。
李小萌兩手一攤,我記性不大好,也可能是什么時候世嘉跟我講過吧,他怕你上公司鬧,給老板添麻煩,大概是這么個意思吧。你不曉得公司裁員,這大半年我們都是一個頂三個地干著。老板主動提出賠五十萬,你還不要,母子當真一個模子脫出來的,清高呢。
黃碧云不愿在這個狗窩里再多待一秒,多一秒她都會跟著發瘋,于是毫不猶豫地,她抓住環保袋,起身就要走。李小萌從鼻腔里哼出一笑,沖著她背影說,阿姨,你在害怕什么?是不敢面對真相,不敢承認自己逼死了親生兒子,對嗎?
聽到這赤裸裸的挑畔,黃碧云反而收住腳步,回轉身,一雙眼盯牢李小萌。那么請你告訴我,我兒子到底是怎么死的?他的包怎么會交到你手上?他最后同你講了啥?他的死你也參與了,至少你提前知情,對不對?你跟我說實話!
話音剛落,李小萌便大笑起來,那笑聲尖細如同鐵絲,一圈圈箍住她喉嚨。她透不過氣來,只覺眼前一陣晃,滿屋的黑白陳設,怪異手辦,骷髏掛毯,詭氣森森的黑貓,連同李小萌那張讓她嫌惡的倒三角臉,全部攪起來,擰緊,擰得嘎嘎響,然后嘩一下,鐵絲崩斷,爆出黑的灘涂,綠的蘆葦,一波波倒灌的污水,長腳鷺鷥,大屁股水鴨。
她看到了,男男女女,圍住戴眼鏡的老板,在水文塔底下拍照呢。她兒子將書包交給李小萌,好像講了句什么,又好像沒講,她看到他轉身走開去。他的背影好瘦,像一竿竹子,格子襯衫被風鼓蕩起,牛仔褲底下是帆布鞋,一步一水洼。為著避開人跡,他沿海岸線走了好長一段路,這孩子天生就會為他人考慮。她看到云層壓得那么低,伸手就能摘下一朵來,摘下來做什么呢?每一朵看起來都臟得要命,真不明白為什么要揀這樣的天氣搞團建。她明明不愿意他來,明明講好領他去寺廟拜拜的,如果那樣的話,什么事都不會發生。
她看到兒子停了下來,此地已轉過海岬,視野開闊無際,遠海那邊貨輪的影子能望見,汽笛聲她也聽到了。兒子呆呆地站在原地,他想什么呢?隔了一會兒,他蹲下來,伸手試了試水溫。開始退潮了嗎?水位出現下降趨勢,很小很小的嘭蚶,好多只,是一大家子吧,它們紛紛舉起鉗,吐著細小的泡泡,從幾子鞋邊繞過去。背后的蘆葦叢里有窸窣聲,是人嗎,或者是風,還是鱷魚?她看到兒子回頭望了望,蘆葦密密層層,連綿方頃,在陰云下向著同個方向斜過去,再斜過來。終于他不再猶疑,重新站起身,脫掉鞋,連襪子也不要了,兩根鞋帶牢牢拴在一起,就近選了株蘆葦,繞上好幾圈,又打個結,才把鞋齊齊整整擺好。
他光著腳往水里去了,是想游泳嗎?她從前花錢請教練教他,那許多個夏日,泡在青少年宮的泳池里,太陽光從頂棚瀉下,白得刺眼,泳池邊天藍色馬賽克剝落,像他正換牙的嘴。她怕他淹水,一路守著,小青蛙樣的押胳膊,蹬腿,游一個來回,再一個來回。加油,她說,腋下夾緊,蹬的時候用力,用最大的力。
眼下,他泳姿標準,擺臂比從前更具力量感,不多一會兒便游出去老遠。因著退潮的關系,往海里游也變得相對容易。她聽到他的呼吸聲加粗,變重,他游到海中間了,遺憾的是海水一直不肯變藍,上海大抵就從沒有過真正的碧海藍天,這濁浪暖,濁浪。他踩水停下來了,眼晴仍町著路過的貨輪。怪她不該扯謊,講他爸爸是個死于海難的水手,那樣講不過為了發泄自己的憤恨,并將他完完全全據為己有啊,傻兒子?;貋戆?,哪兒也不要去,快回來呀,回到媽媽身邊來,兒子。
李小萌仍在笑,到末尾笑累了,摁住肚皮說,阿姨,你曉得世嘉這輩子最自由快活的日子是什么時候嗎?黃碧云沒回答,她也不需要回答,因為李小萌緊接著就自問自答,是你被關在小區出不來,他被堵在門外回不去的那段日子。他同你說,去了朋友家住,讓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對吧?其實他哪兒都去不了,我這兒也封鎖了。整整兩個星期,他滿大街游蕩,人沒有,車也沒有,真的很魔幻。他用手機拍外灘無人自鳴的鐘,拍霧氣當中若隱若現的陸家嘴三件套,拍外白渡橋的流浪貓,拍盧浦大橋下匝道的落日,拍龍美術館的櫻花。天氣好的時候他睡公園長凳上,蚊蟲也不太多。有一回他半夜被大月亮照醒了,給我打電話,高興得什么似的。碰到落雨,他躲屋檐、橋洞底下。至于洗漱嘛,公共衛生間勉強也能對付。到了飯點他就來尋我,我吃得少,社區配送的土豆、洋蔥、米面省下來,給他做好飯,樂扣盒子一扣,同充電寶、驅蚊液一起裝在塑膠袋里,放繩子吊到樓下去。他打開盒子就吃,三口兩口吃完,再同我揮一揮手。喏,就這么揮一揮手。你仔細觀察過他走路的樣子嗎?兩手插兜,低著頭,腦袋里面不曉得想啥,得有千斤重。但那段時間我喜歡看他走路,沿著樓下小河汊邊的綠化帶一路走,他走得很慢,像踩死一只螞蟻一棵草都不舍得。但他把頭抬起來了,看著像戈壁灘上的一匹馬,大湖邊的一只鶴,深海里的一頭鯨魚,不不,他其實更像一陣風。真的,我情愿大家一直出不去,只要他可以一直那樣自由自在地游蕩,游蕩下去。
李小萌的聲音越來越低,成了啜嚅,瘦到青筋畢露的手仍一下挨著一下擼她的貓,眉梢嘴角漾起夢游般的笑,整張臉因此變得亮亮晶晶。黃碧云終于忍不住指住太陽穴問她,季小姐,你小的辰光,這里頭大概摔壞過的,對吧?哪個做父母的希望自己兒女一事無成,整天同個流浪漢一樣在外頭亂走?反正我是做不到。如果這樣就算是我逼死的,那我也只是犯了天底下所有父母一樣的罪。
李小萌的眼晴忽而瞪起,像過年的舞獅,使勁眨巴幾下,黃碧云簡直疑心接下來她嘴里會要噴出明火,事實上也差不多,我跟你講話就是對牛彈琴!你不愛自己的兒子,你只會限制這個,批評那個,這世界已經瘋成什么樣了,你還逼著他!他都得了那么嚴重的抑郁癥,你個當媽的都不知道!生他只是動物本能而已,你根本就不配當媽!
黃碧云驀地撲了過去,動作快到自己沒察覺,左手已薅住季小萌頭頂心的一撮頭發,右手掐住了對方的細脖子,一下將她擢倒在了床上。我反正沒活路了,你也下去陪我兒子吧!黃碧云罵人是從不帶臟字的,然而黑貓吃這一嚇,早喵嗚一聲去了床底。她哪肯放過,跟著就騎了上去,手的力道加了上半身的重量,死死鎖住李小萌不放,同時,兩道熱淚如雨季的山洪,順著她的法令紋沖刷而下。去,我們一道尋他去!
李小萌要叫,叫不出,只得雙手捂牢小腹,兩只腳抬起來亂踢亂端,畢竟她年輕、靈敏,竟叫她端開了。趁著黃碧云尚未翻過身,她一骨碌滾下床去,撈了先前的玻璃瓶在手,嘎著嗓子喊,你別亂來,我,我懷孕了!
原本還想再戰的黃碧云聽到這個,如給摁下電源鍵,頓時就泄下勁來。什么,沒聽錯吧?是說一懷孕了?李小萌此時退到靠近門的位置,抵住門框,瓶子仍朝前伸著,重復一遍,我懷孕了。黃碧云抹了淚,兩只眼睛馬上瞄向她那寡淡無奇的肚子。像猜到對方的想法,季小萌又補充說,出事之后才驗出來的,所以葬禮我沒去,我們老家的規矩,是去不得的。
黃碧云全不知該怎么辦才好。信她吧,從頭至尾神神道道,怕又是哄人的把戲。不信她吧,又如何承受得起再次失去的后果?她牙一咬,心一橫,已然有了決定,跟著手掌一撐,從床上下來,順便撣了撣床單,然后直起腰,整理衣裳,又上臂反折過去,重新盤好揉亂的發髻。
你確定?當真是我兒子的?
我看著像開玩笑嗎?
他不曉得這回事?
老實講,他曉得不曉得,都同他不搭界,我們甚至算不上談朋友,就是搭子。搭子你懂不懂?上班搭子,吃飯搭子,睡覺搭子,就這樣。我本來想著,這輩子不用結婚,光養個小囡就可以。我就同他講,借他用一用,不必負責任,只當幫個忙。你想想,他那么保守的人,當然不肯,但是也好辦,稍稍做點手腳嘛。
那么好,小囡既然是我兒子的,就聽我安排。只要你肯養下來,我來幫你帶。當然,我也不會讓你吃虧,養下來之后,我那套兩室戶,產權面積五十三個平方,隨時可以賣掉,我們二一添作五,把錢分一分,過后我去借房子住,小囡還是得帶大。到時候了我自己去關養老院,樁樁件件不用你操心。要是你想同我住呢,我也都歡迎,拿你當親生女兒一樣,你想嫁就嫁,我不講,沒人曉得,不影響。
黃碧云聽到自己用沉穩的嗓音一路講下去,仿佛先前那場廝斗全未發生過,彼此都是和氣、好商量的體面人。她哪想得到,季小萌沉默了三秒,竟又破口天笑起來。她的銳笑聲充滿了這間房,從玻璃窗破出去,外頭有個刷了油漆的陽臺,笑聲便越過陽臺,跌下五層樓,彈一彈,彈到烏黑的小河汊中間去了。你還想控制我?她笑到直不起腰。都已經這樣了,竟然還想控制我!
黃碧云感到自己內里一下動雷,一下閃電,要這樣算的話,什么不是控制呢?等到肚子大起來,工作保不住,自家父母也不托底,吃不上飯,交不起租,就曉得我的好了。她想著,撿起之前丟在地上的環保袋,拍拍灰,里頭的折疊雨傘、交通卡、鎖匙、身份證、戶口簿,一樣都不能丟。來的時候還拎了一整板酸奶,累得肩都垮了,她是絕不允許自己空手去別人家拜訪的。現在唯一擔心的,是兒子遺留下的這顆種萬一被墮掉怎么辦?或許真像季小萌自己講的那樣,只想未婚生子?暖,現在的年輕人,完全超出她理解力的范疇。不過,眼下什么都不講了,今朝就不是個好日子,氣氛壞掉了,講什么都不對頭。
交織,如年老的獸,如污泥的潭,說不出的可怖。阿婆,儂沒有哪里不舒服吧?她麻著膽子湊近去,踞起腳看,屋里廂黑洞洞的,窗簾拉得嚴實,又沒開燈,幾乎什么也著不分明。這阿婆難道也沒了兒子,沒得人管的嗎?她聞到一股腐臭味,幾乎給熏出眼淚。我幫儂叫物業來好伐,阿婆,儂聽得見聽不見?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她最后幾乎是逃也似的逃出了那棟老公房。
好好,你別激動,我們改天商量,改天。她慢慢挨過去,側身,開門,再轉身,門即將合攏的一剎,季小萌手里的玻璃瓶放下了。對不起。李小萌說,阿姨,這幾天我的情緒糟透了,講話難聽,人都不在了,這又何必呢?其實世嘉他很愛你的,比你想象得還要深?;剡^頭想一想,你應該也很愛世嘉,才能把他教養得這么好。不,應該不是你的錯,好了,你回去過日子吧,活好自己的,以后,別再來了。
黃碧云點點頭,李小萌臉一皺,失聲慟哭起來,她也不再理會,將門輕輕帶上了。
樓梯間空氣發悶,一整排防盜門閉得死靜死靜的,家家戶戶把不要的物事一股腦堆出來,每下一層樓,拐角處都是廢棄的學步車,爛洞的藤椅,不曉得多少年月的舊棉鞋。黃碧云來時未曾留意,生活的陳跡竟如此觸目驚心。下到二樓時,她猛然看到一雙眼,正透過生銹的防盜門格柵向外張望。因為布簾的遮擋,上半身著不到,就只得這么一雙眼,渾濁、絕望、悄無聲息。她嚇了老大一跳,差點沒蹦出去,等到確認是位阿婆,方才撫著心口說,儂還好伐,需不需要幫助?阿婆沒理會,仍戒備地朝她望著,眼珠子紋絲不動。她定睛細看,這阿婆的白眼珠發黃,黑眼珠顏色淺淡,又生出好些血絲,氤氳、
五
群里幾乎時刻有人在聊,聊各自兒女的逝去,聊兒女還活著時發生的事,聊以后他們都老了,又失去了唯一的依靠,誰能彌補他們內心的悲慟,誰來給他們養老。黃碧云基本不發言,有時上個洗手間回來,新增了幾十上百條未讀消息,她一條條翻上去,逐字逐句閱讀,念出聲來。
很快她發現,走不出來的多半是母親,加到這個群里來的父親本就相當有限,而且父親們普遍的想法都是,死了的已經死了,活著的還得活著,總不能跟著去死,也不好總是活在死者的陰影里。是以,稍微年輕些的兩口子大概率會選擇重新生育,至于那些上了年紀而失去共同寄托的夫妻,則多半會各過各的,甚至漸行漸遠。
有位母親說,自己同老公都在銀行系統工作,家境優渥,生了個女兒,寶貝得什么似的,一路用心栽培,各方面都相當優秀,心高氣傲也可以想見。前年女兒高考失利,心里頭不痛快,吃完飯,說要出門買套衣裳去,做母親的隨口一句抱怨,說,考成這樣倒還有臉。萬萬想不到,女兒一陣風似的沖進房間。她趕忙跟過去,女兒已踩住書桌往窗口探身出去。她馬上撲過去抓,只抓住衣裳一角,咔嗪一一衣裳破碎,嘭一一女兒從她眼皮子底下落下去。她怎么忘得了最后那一墜的重量。兩口子新近又造人成功,接受過大家的祝福,就此退群。
還有位母親跟黃碧云情況類似,說自己的獨生子是加班猝死的,單位賠了八十萬,她拿那錢根本沒用場。兒子才和青梅竹馬的姑娘結婚不出半年,媳婦剛懷了小囡,肚皮都還不顯。她跑去同媳婦講,你只管生,什么都不用操心,婚房和賠償都給你好了。媳婦一家當面應得好好的,轉頭就做掉了,背地里還講她自私,只想著幫自家留后。小姑娘嘛,做掉還能嫁,養下來就不一樣了,搞不好整個人生都毀掉了呀。她差點沒哭瞎啊,想想兒子和媳婦從初中開始談起來,幾乎是她看著長大的一對璧人,十多年的感情,怎么可以說拗斷就拗斷?她感到兒子重新又死了一回。
至于那些子女病故的,他們的母親會講,只恨自己沒能力賺更多的錢,用更好的藥。當中有位母親,為了讓自己的肝指數達標,能夠換給兒子用,每天堅持跑十公里,一個月瘦掉三十斤,可是移植后不到兩年,兒子仍是走了。還有兒女患上雙相情感障礙的,不是生無可戀,就是躁狂自殘,家里人跟著坐過山車,看得黃碧云更加心如刀絞。
終于有個用中年男人頭像的發言了,講一切都是命,每個人來到這個世上,都是帶著事先編好的劇本來的,根本就由不得自己。她心念一動,提交好友申請,男人很快通過,并發來一串明顯是復制粘貼的話,說他自幼研習易經,精通術數,問需不需要算命,既然同為天涯淪落人,可以考慮給她打折云云。
有且僅有一次,黃碧云在群里發話,斟酌良久,打出一行字:你們想過沒有,現在的年輕人,一個個都病了,病入膏肓了,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群里罕見地安靜了一會兒,有人發過來三個擁抱的表情包,然后他們又開始商量,一起去哪里吃東西,去哪里唱歌,一起旅游,逢年過節的聚起來,以后老了,還可以把上海的房子賣掉,搬到周邊哪個小城市去集體養老。
她默默退出了群聊。
黃碧云開始像兒子一樣,在城市里游蕩。她走不了那么遠的路,多半還是搭地鐵、乘輕軌。上海真是大,大上海嘛。一摁的高架,一重重的樓。有句閑話講,假使你沒錢,上海就只是外灘、陸家嘴;只有當你足夠富裕,上海才是紙醉金迷的魔都。去他媽的錢,去他媽的魔都。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夾縫當中拼命,拼不過的,就這樣離開也沒關系呀,不丟人。想起兒子曾同她提過,每天早晨去上班,坐地鐵過黃浦江時,感覺一整條江的重量都壓在他身上。那個時候自己怎么能那樣蠢,硬是沒聽出他的求救呢?如果那時懂他的意思,她一定帶他看醫生去,要休假便休假,該離開便離開,哪會弄成現在這樣?
輕軌掠過大片田土、工廠,進入市區,樹變得高大密集起來,她才留意到,春天差不多過盡了,植物已從淺淺的青綠轉為厚厚的碧綠,太陽劈頭蓋臉照射下來,光影晃著她的眼。兒子,我發瘋似的想著你,回來看一看太陽吧。兒子,沒有了你,這世界一切照舊;沒有了你,媽媽的世界崩塌了啊,回來看一看媽媽。輕軌一站站向前推進,非上班高峰,車廂里人并不多,并且大家普遍節制,非必要不會侵犯他人隱私,即便有誰流眼淚,也未必引起其他乘客的注意。她靠住車廂內壁,縮起肩膀,閉上眼。
出了地鐵,沿蘇州河踆步時,黃碧云委實不愿回到那墳瑩似的兩室戶去,便破費乘一次游船。船是半敞開式,坐在遮光避雨的頂棚底下,吹著習習的風,聽廣播一路解說,上海段蘇州河起于北新涇,至外白渡橋東側匯入黃浦江。蘇州河兩岸歷史悠久,人口密集,沿岸的優秀建筑不計其數萬國建筑博覽會并非外灘獨有,蘇州河也忠實記錄了上海近百年的歷史滄桑,被稱為上海的母親河,可謂當之無愧…
小船搖搖擺擺,順流而下,那些她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建筑物,尖頂、拱券、羅馬柱,逐一出現在眼前,又無一例外地掠過船尾,漸漸去遠。外白渡橋的鋼構出現時,旁邊的游客都驚呼起來,紛紛站起來拍照。橋那邊就是陸家嘴,太陽正從他們背后墮下去,將璀璨的余暉涂滿兩江交匯處,豈止是江與河,整座城都成為純金的模型,擺在巨天的水晶球里,巋然不動。所有的臉在笑,所有的嘴大呼小叫,盛景當前,黃碧云將頭扭過去不再看。兒子,兒子,世間再沒有任何一點值得你留戀,對嗎?一切美好不美好,都已與你無關。
她瞞珊下船,沿河邊步道緩緩走回去,回到屬于她的小區里去。那些水杉、茶花樹、桂花樹,雖則普通,至少是她熟知的。她在樹旁停下來,杵在原地,茫茫然眺望著。蔥蘭已經在打苞,整個炎炎夏季,它們還會繼續折磨她和兒子的鼻子嗎?不會了。想起自己好像從未對幾子說過愛他,不由得深深抱憾。燒夜飯的辰光到了,家家戶戶廚房淌出白熾燈的暖光,她聞到糖醋小排、酒香草頭、香煎帶魚的味道,然而,竟絲毫引發不了她的食欲。整個小區這么多戶,整個上海千門萬戶,全中國呢,有多少像她一樣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想到這兒,她的悲傷并未被攤薄,反倒變得更其深濃,更無法被忽略。
她將額頭抵住墻,掏鎖匙開門,為著避免撬壞鎖芯,鎖匙就放進門地墊底下吧,三樓爺叔曉得的。她換了拖鞋,洗手,喝下去一大杯涼茶。櫥柜里還有半袋貓糧,是網購來的,流浪貓正發著情呢,夜夜在窗下哭鬧,嬰幾似的,她才買了貓糧喂養它們。想一想,尋個洗菜盆出來,嘩一一貓糧全倒進去了,端到防盜窗上擺好,它們機靈,自會鉆進來吃的。希望不要再落雨,把糧泡壞了,她將洗菜盆盡量挪進來些。凈了手,到兒子房間,將衣服一件件疊好,收進衣柜去。兩張床都鋪一層報紙,再一層透明塑膠布,隔離灰霾。重新掃視一遍吧,從廚房、餐廳、客廳,到過道、洗手間、自己的房間、兒子的房間。一切妥當,門窗攏閉,煤氣閥關緊,水喉也擰住。噢,電閘忘了,拉下來吧,啪一一黑暗中,她拎起一早拾掇好的包袱,人戶門往內拖,鐵門朝外推,重新走出去。
到郊外的寺廟做義工,是提前講好的。寺廟窩在個小小山坳里,香火不算旺盛,山上翠竹如羽,山門前一泓清水,當中立著白玉雕成的觀世音。黃碧云歡喜此地的清凈,從前來拜過好多趟。辦完登記手續,八人間的寮房,其他床位都住滿了,她到得晚,只剩靠里的上鋪。沖大家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她將包袱解開,取出洗漱用品,自去盥洗室默默刷牙洗臉,過后手腳放輕,踩階梯爬上床去,毯子鋪平,被芯、枕芯一一套好,躺下便睡。
廟里的規矩她也很快摸清,凌晨五點起床上早課,一個鐘點過后,東方既白,排隊去齋堂過早齋。早齋通常是饅頭米粥,就一點咸菜。上午會分組干活,洗碗的,灑掃的,到法物流通處負責清點、接待的,新近還多出個宣傳組,都是些年輕孩子,負責拍攝寺廟各個角落,剪輯成視頻發到網上。廟里是無論男女長幼,相互間一律雙手合十稱呼師兄的。她總是垂了眼,盡量不去看那些同兒子一般年紀的男男女女。忙到十點五十,過午齋,此時要先聽師傅誦經,端坐在各自的位子上,靜候師兄們放飯。午齋的素菜很多,海帶、筍片、豆腐、空心菜,很多都是廟里自己堆肥種出來的,綿軟清甜。午睡過后,他們會繼續上午的活計,忙完上晚課。早課晚課都在大殿誦經,尤其早課,有些人會睡過去,撲通一聲,跌倒在青石板地上。這樣的尷尬情形,她絕不允許發生在自己身上。
下午五點是藥食,通常吃面條點心,也有中午的剩菜,想吃什么自己拿,杜絕浪費,吃完自行洗碗。飯后年輕人到茶室擼貓、下五子棋、彈古箏、看書,其他年長的師兄有一搭沒一搭聊天,她就抄寫經書?!秹洝樊斨杏幸痪洌鸱ㄔ谑篱g,不離世間覺。離世覓佛法,猶如尋兔角。她覺得不解,反復抄寫多次。
雖則發了持戒止語的心,仍有不得不講話的時候,譬如這刻,手機在褲兜內振。黃碧云掏出來看,屏幕顯示Mike。摁下靜音,隔一小會兒,屏幕熄掉,再隔一小會兒,語音發過來:嗨,黃小姐,很久沒有聯系,還好嗎?我的紀錄片有些鏡頭需要補一補,你什么時候得空,我們約江寧路橋底下那間咖啡館見?她將手機丟到一邊,拾起毛筆繼續。手機又短促地振了一下,又一條語音發來:上次在河邊觀鳥的時候,我從背后悄悄拍下幾張照片,都很生動,選了最好的一張打印出來,配了框,想送給你當作謝禮呢。
何必呢,兩個人加起來超過一百歲,搞這些物事。其實她不是不懂這老外的意思,自問并不歡喜他,他太高、太瘦,又太窮,年紀比她還大,跟他一起,他純粹就是個負累。聽他講過,很小的時候父母離異,他跟著父親長大,后面到意大利、日本工作,直到父親生了癌,不得不辭掉工作回去。幾年的治療陪護,直到父親過世,房子也沒能留住,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住在一輛小四輪改裝成的房車里。上海多好哇,響油鱔絲、菠蘿咕啫肉、馬蘭頭香干、開洋小餛飩,嗲。悉尼的物價不曉得多貴,隨便吃個盒飯都一百多。他這樣講的時候,抬頭紋擠出一大把,灰藍眼珠盯住她,兩只手掌平平攤開,肩膀一聳,表演出十足夸張的樣子。
她聽了直搖頭,喊他勿要再講。他又從包里拿一種巧克力麥麩餅干出來請她吃,說是老母親親手做了寄過來的。他母親帶弟弟改嫁,后面倒過得蠻好,弟弟、弟媳全在悉尼做金融,開公司。他都快六十歲,母親也八十好幾了吧。她心底再明白不過,他是覺得她有種母親的感覺吧。興許就不該給他準備飯盒。濃油赤醬的本幫菜,配米飯,他歡喜吃,歡喜被人記掛。
黃碧云又堅持抄了半頁蠅頭小楷,字全部歪向一邊。離世覓佛法,猶如尋兔角。每個字生出枝丫,向著手機的方位搔首弄姿。她真覺得自己會要瘋掉,一半的意志拽住她,繼續抄啊,抄下去,心外無物,如入化境,抄!另一半卻又令她回復消息,回啊快回啊,再晚就不禮貌了!不,等一等,再等一等!猶如尋兔角,到底什么意思啊,兔子哪來的角?她心中煩悶,索性把這幾句輸入手機搜索。好嘛,禪宗的悟不等于知,認知活動總有所得,而悟是無所得,悟是桶底子脫,悟不是問題解決,而是你發現它根本就不成其為問題那么兒子為什么就是不肯入她的夢呢?這難道不是問題嗎?莫非覺得自己老媽最能干、最堅強,他完全放心她能獨活下去,再沒有半點掛牽?回啊,快回!不,不要回!Mike可太老了,太瘦,又太窮,還得給他養老,怎么想都不劃算的!算了算了,無論什么樣的救命稻草,能抓住就先抓住吧!
黃碧云到底將手機重新撈起來,點開兩條語音又聽一遍。過兩天吧。她讓手機話筒貼近嘴邊,用盡量平靜、客套的語調回復說,再過兩天,等到春天結束,夏天來臨的時候,好伐?
(鄒謹憶,作家,現居湖南長沙)
責任編輯:張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