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AI通識課突圍：師生共探平衡之道

"近年來，人工智能給高等教育領域帶來了顛覆性變革，大學成為其應用的前沿場所。上海交通大學（簡稱“交大”）面向普通學生開設了AI相關課程，如“人工智能技術與前沿應用”“人工智能與人文社科”等。2024年4月20日，交大人工智能學院正式揭牌成立。

然而，學生在面對AI課程時，往往因難度過高和基礎知識缺乏而感到迷茫；老師則因學生知識背景的參差不齊難以平衡教學內容預期與實際的差異、接受度與難度的失衡，使得AI知識真正走進大學課堂面臨考驗。

當AI課被按下“退課鍵”

“從第二節課開始，我就沒有做過這門課的作業了，因為太難。”迫于課程壓力與難度，來自媒體與傳播學院（簡稱“媒傳”）的大三學生布魯正打算退掉她本學期所選的“人工智能技術與前沿應用”通識課。2023年9月，來自人工智能研究院的楊小康老師與馬超老師開設了這門通識課，他們希望非人工智能專業的學生能夠通過這門課程了解AI，并將AI作為提升專業學習效率的工具。“因為通識課面向所有的交大學生，更多的學生能有機會了解AI領域的相關知識點。”

選課時，布魯被課程大綱中“為人文、管理、工科、理科、醫學等非人工智能專業學生開設”的課程定位所吸引。根據課程介紹，這門課程會普及一些人工智能的基本知識，如搜索算法、深度學習、自動駕駛等，作業會以較為簡單的形式呈現。布魯此前從未接觸過編程，對AI的認知僅限于體驗過ChatGPT等生成式人工智能工具，她滿懷期待，希望課程能引領她踏入AI的大門。然而，實際的課程體驗并不符合她的預期。

雖然老師在布置平時作業時特別強調“沒有編程基礎也不用擔心”，但“上課時講的是一些原理，而作業卻直接要求實操了”，這讓第一次接觸編程的布魯感到束手無措。她甚至搞不清楚那些編程代碼中的各個符號所代表的含義，只能將選項一個個填入代碼中反復嘗試，直到找到能夠成功運行的那個。即便成功了，她仍然不理解這背后的具體邏輯。這種學習方式讓布魯非常困惑，盡管她認為課程內容與課后作業之間的關聯性較高，但實際操作起來卻有一種“割裂感”，難以銜接起原理與應用。

布魯往往需要花費將近半天的時間來完成作業，她直言“寫作業的時候壓力很大”。相比之下，來自生命科學技術學院（簡稱“生科”）的郭同學由于高中時接觸過Python，適應性更高，半小時左右便能完成作業。

布魯有了退課的想法。特別是在第二次作業布置后，她愈發感到這門課程對自己來說難度過高，即便向精通編程的同學求助，也未能獲得實質性的幫助。這種無助感，讓布魯對課程的信心降到了冰點。

與此同時，授課老師也很苦惱，明明已經以盡量簡單的形式呈現AI知識，但沒有深入學習過編程的學生仍然難以接受。“鑒于學生知識背景的顯著差異，我們不敢貿然提升難度，以免把學生給嚇跑了。”

但把編程和算法的邏輯完全從零講起也不現實，班上大部分學生都來自理工科院系，他們已經有了比較好的基礎。“部分理工科學生覺得太簡單了，所以我們在原先作業的基礎上增加了選做題；沒有基礎的同學又覺得還是太難，我們也在不斷調整難度。”

布魯還是希望能夠在AI和編程領域有所收獲。如果未來有相關的基礎類課程，或者與自己專業相結合的AI跨學科課程的話，她依然會非常樂意參加。“目前，AI在教育、醫療、金融、交通等多個領域都有廣泛應用，多少還是要有一些了解，只是可能我們專業不需要了解得非常深入。”

布魯更傾向于將AI作為一種輔助學習的工具，而非學習的主要內容，在學習和工作上她仍然會以自己的專業或興趣為導向。郭同學同樣認為AI的作用應該更多體現在輔助自己的專業研究上。

布魯與郭同學的想法，代表了許多非人工智能專業的學生對大學AI課程的需求——他們非但不排斥學習AI，反而滿懷熱情地渴望踏入AI領域，借助AI技術來精進自身的專業素養。

但與此同時，郭同學也坦言，課堂上的一些知識讓他難以理解，常常需要向參加信息競賽的同學請教。

學習AI更關鍵的，或許反而是跨越從AI應用到AI原理的門檻。馬超老師也承認，了解AI原理與應用AI工具難度迥異，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想要真正學會AI，還是需要深入對AI原理的探索。

未來，馬超老師可能會考慮增設教學班，一個班面向有一定基礎的學生，另一個班面向像布魯這樣的零基礎學生，在現有基礎上進一步降低難度。但究竟要降低到什么程度才能適配這些學生的接受能力，仍需摸索。

一場未完的AI教學探索

“我們今天的課就到這里，關于PPT內容，就像我說的，大家也可以先讓ChatGPT幫忙生成詳解。”

第八個教學周的周二晚上8點30，葛老師結束了當天的教學。教室里的25位同學陸續收拾東西離開，一位同學額外用10分鐘補上了課前沒完成的小測。

葛老師在2024-2025秋季學期首次開設了通識核心課“人工智能與人文社科”。

在選課階段，教務處通過文科班級群進行了推介，闡述開設該課程旨在提升人文社科專業學生的AI素養。

但與預期不同的是，30人的課堂上，有24位同學來自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簡稱“安泰”），其中有7位修讀的是金融學和計算機科學與技術雙學位，這些學生都有較強的理工科基礎。剩下的同學則來自外國語學院（簡稱“外院”）、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簡稱“國務”）等更“純粹”的文科學院。

來自國務的小魚之所以選這門課，正是因為看到班級群里的推介，她想課上應該會講授很多AI應用方面的知識，希望能以此輔助自己日后的學習和工作。而在安泰修讀經濟—應用數學雙學位的小陳，在以往的學習與科研中，已經掌握了不少編程和算法方面的知識。為了盡早修完通識課學分，他果斷選擇了這門開設在徐匯校區的課程。最初，他以為這門課“可能主要就是介紹一些和人文社科相關的信息，我覺得我可以用較少的時間去應對這門課的作業和最后的任務。”

事實上，從葛老師的角度出發，課程設置遠不止這么簡單。打開課程大綱，可以看到“transformer架構”“回歸模型”“COPT求解器算法”等很多對文科學生來說相當陌生的專業詞匯。“僅僅探討AI領域的人文議題，難以撐起一門課程。因此，在引領學生洞悉現象背后的本質時，我們不可避免地要剖析其中的技術問題。”在課堂上，葛老師除了講AI安全性、倫理等觀念問題，還試著教學生們如何訓練出一個大模型，并將其運用在自己的專業領域。

然而，這種偏向技術的教學內容導致課堂上出現了兩種極端——具備數理基礎的學生能夠較為輕松地跟上節奏，課堂表現也比較積極；但“純”文科背景的學生，由于缺乏編程基礎，理解課堂內容實在不易。

這種差異反映在了聽課上。在第八周的課堂，葛老師請來業內專家講解一些大模型的算法，小陳聽得格外專注，“和AI原理及公式相關的內容，我是很感興趣的”。他還在聽完專家分享后舉手提問：“算法中的隱藏狀態是人類賦予的，還是在算法中就這么體現出來的？”與此同時，小魚只是偶爾抬頭瞥向PPT，心中滿是無奈，她感覺在這門課程中找不到絲毫的興趣，積極性更是蕩然無存。

“會的人很會，不會的人很不會”，這一現狀極大地阻礙了葛老師的教學進程，他注意到，一旦課程內容變得艱澀難懂，部分同學便迅速喪失興趣，課堂參與度驟降。于是，葛老師引入了課前小測，以此來督促同學們聽課與復習。小測主要涉及一些基礎知識和對算法技術的考察。雖然小陳認為課堂內容很容易聽懂，但大段需要背誦的知識點讓他稍感壓力，“這只是一門通識課，我可能不會花特別多的時間在課后去復習。”沒有基礎的小魚感受更深，“死記硬背”是她準確完成小測的唯一方式。

助教反饋，小測的前兩題偏重技術，導致純文科學生在作答時顯得力不從心。為此，老師允許學生在試卷上標注專業，批改時則盡量讓每位學生都能獲得一個相對滿意的分數。

期末結課大作業需要以小組形式來訓練出一個大語言模型，考慮到學生們的AI基礎知識有差異，葛老師建議，每組成員由兩個安泰的同學和一位非安泰的同學構成。其中，文科同學提供想法與思路，具體的技術工作則由有基礎的同學負責。在“保證了小組內每個人都有貢獻”的基礎上，不會寫代碼的同學也可以在訓練過程中找到自己的定位。

“這門課是一門新課，所有的東西都需要重新設計。”課堂構想和課程實踐的矛盾始終交織，苦惱中的葛老師也不斷進行教學調整。而且，隨著AI技術的快速發展和應用領域的不斷拓寬，可能隨時需要根據發展形勢構想新內容，這將是不小的壓力。

葛老師殷切期望每位學生都能深刻認識到，在未來社會，每個人都需要掌握與AI共舞的能力。該課程亦致力于讓文科學生明了，未來AI將如何深刻影響他們個人及所在行業。因此，無論課程內容是否易懂，“保持學習的熱情與持續探索的能力”始終是每一位學生的必修課。

葛老師認為，AI在未來的地位與高等數學一樣，好比修建任何一棟樓，它都是第一塊磚。所以，在大學教育中引入AI是必要的，而且應該通過必修課來完成。

AI融入大學課堂的趨勢已日益明顯，然而，AI課程尚未能在每位學生的課程表中占據一席之地。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期待。學生們的困惑與掙扎、迷茫與堅持，老師們的思考與適應，共同構成了這場由AI引起的大學教育變革中激蕩的浪花。在AI這樣高度專業化的領域，如何兼顧學生的多樣化背景與需求，如何平衡知識的深度與實用性未來之路任重道遠。

（作者均為上海交通大學媒體與傳播學院本科生；指導老師：燕曉英，上海交通大學媒體與傳播學院副教授、媒體與傳播學院副院長）

責任編輯：丁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