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法自然，詩亦淳厚

作為小說家的王履輝，近年沉潛老子哲學研究，不僅閉門精研覃思六載，完成了皇皇巨著《非常道·非常讀》三卷十八章，而且寫出了三首研究老子哲學的“知道哲理長詩”——《答〈天問〉兩題》《“有與無”相生相成》《“天之道”絪缊之特性》，以新體哲理詩的方式，直接而形象地訴諸萬物本源、大道演化之特性，及其能量本質和矛盾運動法則的詩意描繪?？芍^探幽窮賾、犖犖大端。最深奧的往往是最質樸的，最奇崛的往往是最尋常的。作為哲學的《道德經》和作為人類開智肇始的大哲學家之一老子，早在近三千年前對當時人類已為成見的不如意社會和繁復人生的抽象與思考，用極短的文字，訴諸經得起時間長河淘漉篩選的“原（元）理”，其剪繁就簡，用心良苦。今日王履輝則焚膏繼晷、不拂虔誠；以“詩”注文，兼意淳厚?？芍^當今被稱為AI時代的另類書寫。

一

青年時期的毛澤東就酷愛《道德經》，在之后漫長的革命生涯和著述中經常引用《道德經》中的經典名句。如“將欲取之必先予之”“不為天下先”“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等。身為小說家的王履輝，自然深悟其旨。對于他筆下的哲理長詩，不可避免地在詩篇結構的藝術處理上頗有其邏輯縝密的小說構思特色。比如《答〈天問〉兩題》，詩人自述其詩標題設置上的邏輯：上篇從“遠古初始”到“創造神”、“能量絪缊”到“趣說矛盾”、“天地母”到“宇宙誕生”、“本源‘大道’”到“認知‘道’性”；下篇從“循環繞彈簧”到“何處是極點”、“人生多至極”到“踐行‘道’性”……雖屬層層鋪墊又層層向前推進的詩體結構，也體現了他更為熟稔的小說創作的基本構思框架，此種寫作策略用于哲理詩中反而頗感新穎。

“理趣”，貴在形象的邏輯推證，且與接受者發生碰撞，產生“頓悟”效應，方能發揮其作用。以詩的方式評點老子經典，與純粹的以“理”見長的對象不同。尤為《道德經》，詩人的聯想在“純粹理性”面前固顯貧弱。詩人卻未將此絕對化。他在《“有與無”相生相成》一詩中，抓住常人熟視無睹的、萬物“有與無”相生相成中最為典型而復雜的人體本身這個實例，從物體“杯子‘有與無’”，聯想到“人身”“人心”“人為”的“有與無”；并與母親的胸腔、腹腔、盆腔之空，寫出了人身之一切“有與無（空）”相對而生的哲理。用比喻人生如一座城堡，有眼、耳、鼻、舌、口之外門和心之內門，寫出了人心欲望“有與無（空）”相反而成的哲理。

他在《“天之道”絪缊之特性》一詩，謀篇的高明之處，在于詩人十分貼切地用生物演化五特征，同老子所言“天之道”的五個方面有機地結合起來。然后再與當今世界現實、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社會實踐等歷史回顧有機結合，表達了詩人對于歷史與現實所具有的思想認知。即便賦之以“形象”，也是理性指導下的形象，不僅切合，而且易懂上口，產生“詩”一般的親和力。

二

用詩的方式來解讀和闡釋不僅中國而且世界被稱為純粹理性的哲學原典，委實不是一樁易事。好在詩人本身是一位小說家，以注重形象的“賦、比、興”表現方法來鑒賞釋讀《道德經》，無疑是既顯恰切又可保持鑒賞之審美及彰顯藝術品格的最好途徑。

先言“賦”。在《答〈天問〉兩題》中，以抽象的自然、虛無、無為、無限為“賦”之對象：

當今科學有證言，/距今一百三十幾億年/那場宇宙大爆炸前：/自然無為的靜態，/靜得似乎沒有了時間概念；/無界無限的虛無，/虛得似乎沒有了空間概念。/遠古初始的超時空恒態：/自然、虛無、無為、無限。/……迷蒙無物，虛無無邊，/明暗不分，混沌無限。……

萬物本原是各有其演化規律的諸多能量。但其“能量”本身的抽象性，甚至無限性，很難準確地把捉和精確描述，故詩人用“賦”的方式盡可能在同義、近義的相助相襯中闡明或樸素或復合的對象。有時確能把這個唯一源頭的能量矛盾運動場景“賦”得十分有趣。

創造神，乃各有內因/與相互使然之外因的/諸能量，寓/絪缊之共性，/于各自之個性，/氣霧彌漫，絪缊濃盛，/攻者執矛，守者張盾，/分之為二，合之為一，/相互斗爭，相反相成。/自然、無為、虛無、無限，/是創造神生生化化四特性。

次言“比”。詩人把老子描述的萬物本源陰陽演化過程，類“比”男女親吻到交媾而終達成矛盾的對立統一。

老子趣說矛盾斗爭，/以“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之過程，/類比男女玄舞正親吻。/陰陽相“抱”，是/兩者沒有質變的共存；/“抱”到“沖氣”，/“和”是，有物混成。

此處之“和”，無疑是“以彼物比此物”的最完美運作，親切形象且富煙火氣息。在《“天之道”絪溫之特性》中，詩人用水的特性分別類“比”萬物本原五特征，并以這五個“比”，一一對應老子所言的“天之道”五個方面：

“天之道”具有自然之特性，/如水，自然使然尋找其水平，/喻“其猶張弓與”之平衡。/“天之道”具有循環之特性，/如水的相態至極之循環新生，/“損有余而補不足”則新成。/“天之道”具有虛無之特性，/如水，虛無入無間之無有，/喻“功遂身退”，虛無歸零。/“天之道”具有無為之特性，/如水，滋養萬物而不與相爭，/“不爭而善勝”無為而善成。/“天之道”具有無限之特性，/如水，化身形于大地之無垠，/無限，指“道”的無處不在，/喻“道乃利而不害”之無盡。

此論“天之道”，乃《道德經》之精華，以“水”作比，自有其難以媲美的優越處。

再說“興”。在《答〈天問〉兩題》中，以屈原提問為發端起興?！丁坝信c無”相生相成》中，以一只空杯子為發端起興?！丁疤熘馈苯s缊之特性》中，以“天之道其猶張弓與”為發端起興，興詩人對我國經濟轉型期人心扭曲的譴責；以“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為發端起興，興詩人對脫貧攻堅戰的贊美；以“天之道功遂身退”為發端起興，興詩人對功遂身退者的表彰；以“天之道不爭而善勝”為發端起興，興詩人對新中國成立時自發的“青年志愿墾荒隊”、三年困難時期的職工下放、知青的上山下鄉、企業改制中大批職工下崗等的歷史回顧，表達了詩人對歷史與現實的反思與認知。在認知前四個發端之興的“利而不害”后，把關注的重點轉移到了“圣人之道為而不爭”上，強調當今中國的發展不是為了超越誰，而是為了不斷地超越自我，以成為更好的中國。在這里，“詩言志”之主旨及現實意義一目了然。

三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此處之“道”，概指宇宙的本原、規律或真理（名詞）；第二個“道”指言說、描述（動詞）。“非常道”強調這種表述的局限性，即語言無法完全捕捉“道”的永恒與無限。后句?的要旨在于，能用名稱定義的事物也無法涵蓋其永恒的本質。名稱只是暫時、片面的標簽，無法完全揭示事物的真實本性。

盡管如此“非常”而難以言說，卻仍追求“神旨”，從而進行詩意的展現。在《答〈天問〉兩題》中，如此為“宇宙”命名：

天地母絪缊了一萬八千年，/世人卻傳說是盤古開了天。/說盤古掄大斧，霹靂雷電，/陰陽分開，清濁分層。/雙眼一瞪是太陽與月亮神，/吼聲如雷，化作四季風云，/雙腿劈叉，轉伸雙臂，/為東、西、南、北指引。/身軀累躺，化作大地無垠，/乳房，美麗峰巒多姿險峻，/血液，灌注黃河、長江，/汗水如露，滋潤萬物生長……

此種“盤古開天地”之說，雖從道家的哲學命題始轉神話般的浪漫敘事，卻亦來得暢快淋漓。所謂“宇宙誕生”，用百姓熟知的民間傳說，形象地以“盤古開天”的壯舉展示宇宙生成。形而上的萬物本源天地母（“形而上者為之道”）創造出了“形而下者為之器”的宇宙，當是有自然科學的客觀依據的。在“知道哲理長詩”——《答〈天問〉兩題》中：“……世上原本沒有什么可永恒，/皆于各自無與有間滅與生……”導致“但凡反動處，皆為至極點”的不無正確的結論。從《答〈天問〉兩題》中：“全則必缺，物極必反。/擴張至極，必遭收拾，/強悍至極，必遭削減，/抬舉至極，必被廢除，/斂財至極，必被懲戒。/……災禍，仗恃著幸福而生，/幸福，隱藏著禍害之根。/有與無、得與失，是/始與終循環的滅與生……”如此包括人文學科在內的“道德批判”也是哲理長詩耐讀的基本原因。

“能量絪缊”是王履輝哲詩的重要內容與哲理基礎。具體來說，“絪缊”是指諸多能量的演化活動。諸能量各有其內因、外因、共性、個性，有執矛、有張盾，它們之間相互排斥、相互斗爭，直至相反相成，演化成另一種不同的存在狀態，從而決定事物矛盾運動的對立統一。這一過程本身又是自然、虛無、無為、無限的對象。正是在如此的“絪缊”之中，“無為而無不為”的道家原理論才得以誕生，決定其生有萬物而不生有自身，即便“原道”，也不過是天地萬物的原因，而不是其自身的原因。這種思想在之后的莊子那里更有所發展，之后佛教中提到的“緣起性空”理論，也認為一切事物都是由因緣和合而成，而這些因緣本質上都是能量的作用和流動?，F代科學家愛因斯坦的質能方程式（E=mc2）明確指出，物質和能量是相互轉化的。同樣以現代物理科學的方式證明萬物的基本構成單位是能量。現代科學無法解決的難題，是對無限時空的神秘感。每到歷史的轉折時期，這種神秘感愈加強烈——無限的宇宙、無限的時空，決定人們在“能量絪缊”中保持對于自身無限接近客觀的認識與理解。

任何思想的生發和藝術形式的拓進，都是作家（詩人）本人對物化世界及人生本體的重新認知。作為一位小說家，能夠以哲理詩的方式，鍥入相對艱澀難懂的老子哲學，并在傾六載之心血寫就學術專著《非常道·非常讀》三卷十八章的基礎上寫下三首同樣是研究《道德經》的哲理長詩。王履輝以他焚膏繼晷的寫作實踐，證明現代作家跨文體、跨文化寫作的多種可能。尤其令人稱道的是，盡管面對的是艱澀難懂的哲學原典和哲理長詩，然而，我們的老作家仍然不忘初心，在浩繁玄奧的自由體詩中，通過不同的表現形式和語言風格，展現了對自然與宇宙、生命與存在、自由與束縛、愛與陪伴、過去與未來這些關涉人生哲學與“三觀”等一系列重大命題的深刻思考和獨特見解。如放眼當下國人的心理動蕩與生存空間，宇宙之大與物質之微，重溫中華哲學原典，當是一大快事！

作者簡介：

李建東，南通大學文學院教授、碩導，中國作協會員、中國中外文論學會理事、中國新文學學會理事、南通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