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

南窗外的老槐樹在初夏的風里婆娑，碎金般的陽光透過新葉的間隙，在母親安睡的床前織就一片斑駁。我將溫熱的掌心輕輕覆在她鱗峋的手背上，忽聽得檐角風鈴叮咚作響，恍若五十年前教室的銅鈴在搖晃。這株老槐樹是十年前我從老家移栽來的，當時母親還能扶著樹干慢慢鍍步，如今樹已亭亭如蓋，母親卻只能在床上數著光陰流轉。

那年月的銅鈴是母親親手系在教室廊下的。1973年的秋晨，我踩著露水去給母親送飯盒，正撞見她踞著腳往廊柱上拴鈴。青布衫的后背泗著汗?jié)n，晨風掀起她齊耳短發(fā)的發(fā)梢。鈴鐺是父親用半擔新麥換來的，黃銅表面還刻著“桃李芬芳”四個小字。從此這清越的鈴聲便成了十里八村的計時器，當第一縷炊煙升起時，母親已經帶著孩子們念“a、o、e”了。村里的老會計說，自從母親來教書，全村人都養(yǎng)成了聽鈴聲起居的習慣，比公社的大喇叭還準時。

母親的備課簿總比別人厚些。那年月沒有現成的教材，她便用舊報紙裁成小冊，蘸著藍墨水手抄課文。我尤記得某年初冬，她為準備拼音教學，連夜在油燈下剪了上百張卡片。紙是拆了舊年歷裁的，正面畫著柿子、板凳、鐮刀，背面用紅墨水寫著聲韻母。次日雞鳴時分，她的圍裙兜里裝著熱乎的烤紅薯，懷里揣著那摁卡片，踩著薄霜往學校去。那年全鄉(xiāng)統(tǒng)考，她帶的二年級平均分比中心小學還高出七分。鄉(xiāng)分管教育的楊宣委來檢查時，翻著母親手寫的教案直咂嘴：“這哪是民辦教師？縣城師范的老師也未必有這個心！”

記得有個雨天，教室漏雨，母親讓學生們擠在干燥的角落，自己撐著油紙傘站在漏雨處講課。傘面上雨點敲出密集的鼓點，她就提高嗓門念：“春雨貴如油，下得滿街流。”孩子們咯咯笑著跟讀，誰也沒注意母親的布鞋已經泡在了水洼里。那天放學后，她發(fā)著燒還堅持批改完三十本作業(yè)，煤油燈一直亮到后半夜。

堂屋西房的木匣子里至今收著母親的“百寶箱”。褪色的紅綢布里裹著三支禿頭鋼筆、半截朱砂印泥，還有張泛黃的獎狀—一1978年縣里頒發(fā)的“模范教師”。那年春天母親咳得厲害，卻硬撐著給三十八個學生補課。有個叫春妮的姑娘爹娘早逝，棉祅破得露絮，母親連夜拆了自己的嫁妝被面，改作夾祅。后來春妮考進師范，每年臘月總要背來一袋新米，說是“還老師的棉祅債”。

箱底還壓著幾封已經泛黃的信箋，是學生們從各地寄來的。最舊的那封郵戳是1982年，在新疆支邊的學生寫的：“老師，我把您教的‘粒粒皆辛苦’寫在墾荒隊的黑板上了”最新的一封是去年教師節(jié)收到的，落款是市中心小學的萬校長：“您當年教的‘人’字寫法，我現在還用來培訓新教師…”這些信母親總要父親念給她聽，聽完就摸著信紙說：“當老師的，這就是最大的福分。”

灶屋的陶罐里仿佛還煨著當年的紅薯粥。我們姐弟四人皆出生在20世紀60年代，當時物質十分匱乏，家里每當有點好吃的東西，母親總說胃不舒服，讓我們吃，其實長大了才知道，她是省給我們吃。某個雪夜，我起夜看見她蹲在灶口，就著余燼的微光縫補，針尖在發(fā)間輕蹭的動作，在土墻上投下放大的剪影。那夜她補的是我的棉褲，膝蓋處磨破的窟窿被巧手繡成兩只胖錦鯉。次日我穿著去上學，惹得全村孩子追著看稀奇。

最難忘的是每年臘月底，母親必定要熬制麥芽糖。她將發(fā)酵好的麥芽汁倒進鐵鍋，拿著木鏟不停地攪動。灶膛里的火光照亮她專注的側臉，糖稀的甜香漸漸彌漫整個屋子。待糖漿能拉出絲來，她便用筷子挑出糖稀，在抹了油的案板上拉出晶瑩的糖絲。這手藝是跟外祖母學的，她說：“日子再苦，過年總要有點甜頭。”如今超市里什么糖都有，可再也嘗不到那種帶著柴火香的甜味了。

母親的行事準則里藏著樸素的智慧。1983年，我當上鄉(xiāng)文書，她托人捎來一方鎮(zhèn)紙，青石上刻著“稱心不如秤準”。那年鄉(xiāng)里要重修水渠，表舅想承包工程，拎著兩瓶洋河大曲上門，想讓我?guī)兔φ泻粢幌隆Ｄ赣H在廚房剁著豬草，刀板聲忽然重了三分：“他表舅，公家的秤桿子可比不得咱家稱麥子的秤。”臊得表舅紅著臉拎酒走了。后來工程公開招標，省下的錢多修了三里支渠。

我升任副書記那年，母親特意把我叫到后院的老梨樹下。她指著樹干上一道疤痕說：“這是你七歲時刻的，現在長到這么高了。官位就像樹疤，會跟著人一輩子。”說著遞給我一個布包，里面是她手抄的《顏氏家訓》。書頁邊密密麻麻寫著批注，有些地方還畫著紅圈。這本手抄本后來一直放在我辦公桌抽屜里，比任何文件都珍貴。

老宅天井里的壓水井輾鱸聲，常混著母親教導孫輩的絮語。她給孫子、孫女都備了描紅本，第一課永遠是“人”字。“這一撇要站穩(wěn)，一捺要舒展，就像做人。”小孫女貪玩，在“人”字頂上添個圓，說是畫太陽。母親也不惱，順著圓邊勾勒幾筆，竟成個戴草帽的農人。那張描紅紙后來被縣文化館收去，說是民間藝術珍品。

每逢寒暑假，天井就成了臨時課堂。母親把廢棄的作業(yè)本裁成小方塊，教孫輩們折紙船、紙鶴。最拿手的是用麥稈編蛔蛔籠，細長的麥稈在她指間翻飛，不消片刻就編出精巧的六角籠子。孩子們把籠子掛在屋檐下，夏夜里聽著蛔蛔鳴叫入眠。這些手藝現在都成了非物質文化遺產，可當年在我們眼里，不過是奶奶隨手變出的魔法。

病魔是何時悄然侵蝕這具身軀的？1995年深秋，母親批改作業(yè)時右手忽然抖動，粉筆在黑板劃出歪斜的水浪線。確診帕金森那天，她把我們姐弟叫到床前，枕頭下壓著存折：“這是攢的棺材本，要是我癱了，千萬別浪費錢。”可當她聽說缺代課老師，竟顫巍巍地要父親扶她去上課。那天她左手驀著右手腕，硬是在黑板上寫下“春蠶到死絲方盡”，粉筆灰簌簌落在月白的鬢角。

病情加重后，母親開始整理她的“教學寶典”。她用還能活動的左手，把幾十年積累的教案、教具分門別類裝進紙箱。拼音卡片用橡皮筋捆好，生字本按年級排列，連那盒彩色粉筆都仔細包上油紙。最后一天去學校時，她摸著教室的門框說：“這門檻我跨了三十八年，今天要換人跨了。”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操場盡頭的銀杏樹下。

此刻夕陽正掠過母親枕邊的藥瓶，在床頭柜的相框上投下暖色的光暈。照片里二十歲的母親穿著陰丹士林布旗袍，站在師范學校的玉蘭樹下，眼中有星辰閃爍。我輕輕哼起她教我的第一支歌謠：“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她的睫毛忽然顫動，枯枝般的手指在我掌心劃出淺淺的痕一一那是個歪歪扭扭的“人”字。

床頭的監(jiān)護儀發(fā)出規(guī)律的滴答聲，像極了當年教室里的老掛鐘。窗外，暮色中的槐樹開始飄落細碎的花瓣，有幾朵隨風潛入室內，落在母親的被褥上。我忽然想起她常說的一句話“當老師的，就像槐樹開花，不爭艷，不張揚，香在人心就好。”

槐香愈濃了，細碎的白花隨風潛入窗，有幾瓣落在母親霜雪般的發(fā)間。我知道，當最后一瓣槐花飄落時，那個在晨光中搖鈴的女子、那個在油燈下剪紙的母親、那個在黑板前書寫人生的師者，終將走進永恒的春天。但此刻，她溫熱的手仍在我掌中，如同四十年前牽著我去看新教室落成時的溫度。這溫度會永遠留在我的生命里，就像老槐樹的年輪，一圈一圈，刻滿光陰的故事。

作者簡介：

張健，如皋市人大常委會辦公室原主任，現供職于如皋發(fā)展促進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