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約而同地把手放在了車窗的按鈕上,懸著,準備著什么??炝?,快了一某一刻,鮮紅色的雙塔橋墩刺向天空,挑起鋼纜,酷似幾架巨大的豎琴,橫陳峽谷。標志性的興康特大橋到了!我們搖下車窗,調大音樂,放肆地隨風呼喊起來。感受輪胎碾軋鋼板的聲音和震動,像是駛上了一塊巨大的甲板。視線穿過鮮紅色的鋼纜,橋下奔涌的大渡河令我想起剛讀完的那本《彝人首領》。我對小伊說:“顧彼得有一句神來之筆,形容大渡河‘像一條青色的巨蟒,在峽谷底下緩緩蠕動’。”她聽了,輕聲驚嘆著,轉頭拍下從橋上俯瞰河谷的照片。
一陣劇烈的橫風穿橋而過,幾乎能感覺到車身都被搖動,窗縫發出嘯叫峽谷的瞬間風速可達32.6米/秒,相當于12級臺風。
這一帶是高烈度地震區,兩岸陡峭的邊坡結構和復雜的風環境,對任何工程來說都是巨大挑戰。興康特大橋因其出色的設計,獲得過2019年國際橋梁大會(IBC)古斯塔夫·林登塔爾金獎。
在一篇關于橋梁設計史的資料中,我第一次了解到\"預應力鋼筋混凝土”這一術語,當即被這個迷人的設計所折服。簡單說,將鋼筋充分拉伸,就像一根拉伸后的橡皮筋那樣,埋入混凝土中,整個結構就自帶收縮性,能有效地抵消外荷載所引起的拉應力,推遲混凝土開裂。興康特大橋的引橋部分,就采用了類似的設計。
在足夠大的尺度上,鋼筋也不過是一條橡皮筋,山脈、巖石也不過像一塊蛋糕。興康特大橋則像是一座結界之橋,時間與空間、城市與自然因這座橋而貫通。
在所有的人類建筑中,我最喜歡塔與橋。若說“建筑是凝固的音樂”,那么垂直的塔是復調音樂的極致,而水平的橋則是主調音樂的極致。橋,不僅是凝固的音樂,也是凝固的血汗、智慧,凝固的眺望與穿行。
西班牙語中,“橋”是陽性單詞;而在德語中,“橋”是陰性單詞。斯坦福大學認知心理學科學家萊拉·博羅迪茨基研究發現,西班牙語使用者更容易將橋與壯觀、雄偉等形容詞相聯系,而德語使用者則以美麗、優雅等女性化的感覺來描述橋梁。她在一次演講中說:“每天世界上的70多億人說著7000多種不同的語言,這意味著每天有7000多種不同的思維方式在涌動?!?/p>
中文詞匯沒有陽性和陰性的區別,因此橋梁在我心中既優雅又雄偉,是雙性同體的。人類是一個被自己的語言系統塑造的物種,就連方言也能折射不同的人格。一位能講多種方言的老友就曾感慨:說廣東話的時候,感覺自己犀利、務實;說成都話的時候,幽默、松弛;說上海話的時候,綿里藏刀;說普通話的時候,則是一種完全中立、中性的工作狀態。有諺語說,“學一門新語言,獲得一個新靈魂”。語言的邊界有多大,你的世界便有多大。語言,即人類的橋梁。
(摘自新星出版社《橫斷浪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