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古文運動的深入,北宋散文得到了長足發展,亭臺樓閣記極具代表性。這類散文往往通過對亭臺樓閣的描寫,寄托作者本人的思想情感。王禹偁是北宋初年著名散文家,反對浮靡的文風,主張平易樸素。他的《黃岡竹樓記》以黃州竹樓為主題,描繪出一系列美麗的自然風光,表現出作者憤世嫉俗卻又逍遙物外的矛盾思想,是對宋代以前亭臺樓閣記的一大突破。
“記”作為一種文體,古已有之。《文心雕龍·書記》中說:“記之言志,進己志也。”自中唐韓愈、柳宗元倡導古文運動起,至北宋時,記體文取得了長足的發展。“宋代‘記’體文不僅在作品的創作數量和題材類型上較唐代有所發展,還突破了‘記’體文原有的體制規范,常融入其他文體的寫作手法…‘記’體文的確立完成于唐代,開拓創新大致完成于宋代,并在藝術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
在宋代記體文中,亭臺樓閣記極具代表性,文人雅士往往借亭臺樓閣言志抒情,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審美觀照模式。王禹偁是北宋初年的文學家、政治家,也是宋代古文運動的先驅。他以自己卓越的創作踐行著他反對浮靡、推崇樸實的文學觀。《黃岡竹樓記》是王禹偁被貶為黃州刺史時寫的一篇記體文,是北宋初年亭臺樓閣記的典型代表。作者借謫居黃州的竹樓,描繪樓內生活和樓外風光,抒發出自己“八年三黜”的惆悵與曠達,展現出作者謫居時的矛盾心境。
《黃岡竹樓記》文本分析
《黃岡竹樓記》作于宋真宗咸平二年,即公元999年。此時的王禹偁因撰《太祖實錄》直言統治者,被貶到黃州。從京城到黃州的路途上,王禹偁先作了著名的《三黜賦》來表明自己的心志,這實際上是后來他修竹樓、為竹樓作記的宣言書。
到黃州不久后,王禹偁便在城門外西北角修了兩間小竹樓。在正式敘述修竹樓之前,王禹偁用了簡短的一段話來概括黃州地區多竹的情況:“黃岡之地多竹,大者如椽,竹工破之,刳去其節,用代陶瓦,比屋皆然,以其價廉而工省也。”這段話交代了王禹偁選用竹子建樓的三層原因。首先,自然條件支持。黃州多竹,且質量精良,甚至有的竹子粗大得像椽子一樣。其次,工程量小。王禹偁本是出知黃州,一切行動應當低調為上,選擇平凡的竹子建樓是必然之舉。最后,用竹建樓是當地的常見現象,本地人往往都用竹代替陶瓦,更顯得與民親近。
并且結合王禹偁的生平來看,他是北宋典型的文人士大夫,對竹有著特殊的偏好。歷代文人往往將竹作為寄托,表達自己堅貞不移、威武不屈的氣概。王禹偁“八年三黜”的經歷并沒有令他心灰意冷,反而使得他在謫居黃州時借竹言志,表明自己不愿同流合污的高尚品質。
交代了用竹建樓的原因后,王禹偁才緩緩地點出所在地的情況:“子城西北隅,雉堞圮毀,蓁莽荒穢。”這里城墻坍塌,草木叢生,荒涼殘敗,可王禹偁偏偏選擇了這里建造竹樓,使其與原有的月波樓相通。直到現在,作者還沒有直接描寫竹樓,而是借竹樓的地理位置烘托出竹樓的品質,“這樣先寫竹樓之坐落,假坐落烘托竹樓,對竹樓的出現,有著‘未成曲調先有情’的藝術效果,竹樓尚未出現,它那孤高、幽僻、不與流俗為伍的形象已隱約可見”。
一般說來,接下來就應該描寫竹樓本身的外觀和內設,王禹偁卻匠心獨運,宕開一筆,又開始描寫起竹樓外的美景來了:“遠吞山光,平挹江瀨,幽闐遼敻,不可具狀。”前四字是遠景,山色光景盡收眼底,再四字是近景,江水上的湍流可平視欣賞,后八字是總結,作者坐在竹樓里,見到外面的大千世界遼闊無比,都無法一一說明。
作者將竹樓外的自然風光濃縮于十六個字,言有盡而意無窮,頗有詩歌的以少總多、情貌無遺之特點,既留給讀者充足的想象空間,更為下文的“六宜”作足了鋪墊:“夏宜急雨皆竹樓之所助也。”前一個分句是描寫自然之景,作者選取了夏雨和冬雪這兩種最具有季節代表性的自然景觀,重點對其聲音進行了白描式的勾勒,用瀑布比喻夏雨,用碎玉比喻冬雪,生動貼切,以動襯靜,反而營造出了閑適安靜的竹樓氛圍,烘托出了作者恬淡自然的謫居心境。后一個分句著重描寫竹樓內的雅致生活:鼓琴、詠詩、下棋、投壺。四者皆是古代文人所鐘愛的游戲,無疑給整個竹樓籠罩上了一層休閑自樂的恬靜氛圍。在這段話中,作者更多的是從聽覺這一角度去描寫景色和游戲,“琴調”“詩韻”“子聲”“矢聲”悠揚空靈,雖沒有正面描寫游戲時的快樂,但側面烘托的效果不僅使得讀者能更加自由地聯想游戲時的喜悅之情,更為竹樓平添了遷客騷人的超脫世俗之感,更有助于作者借竹樓以傳道明心。“皆竹樓之所助也”一句畫龍點晴,說明以上的快樂安逸正是因為有竹樓的存在,這里十分清晰地表明了竹樓與作者意志的關系,即竹樓正是作者傳道明心的載體,借助竹樓作者才能在“八年三黜”的貶謫生活中尋得安慰,借助對竹樓外自然景觀的審美觀照,以及竹樓內閑適游戲的親身體驗,作者才能超脫于現實世界,追求更為高遠的士大夫的心靈世界。
第三段,作者終于將自己本人引入竹樓中,形成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審美藝術境界:“公退之暇,被鶴氅衣,戴華陽巾,手執《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慮。”這段話是說作者自己在工作之余,處于竹樓中的逍遙自在之曠達情懷,極具道家思想內涵:鶴氅衣、華陽巾、《周易》都與道家有密不可分的關系。這種遠離塵世的生活狀態流露出作者對官場生活的厭惡。王禹偁作為中國古代典型的文人士大夫,自然深受儒家思想影響,追求積極入世、建功立業,但是“八年三黜”的經歷令他不得不對此感到憤懣乃至絕望。這與“隱逸詩人之宗”的陶淵明有跨越百年的相通之處。
憂慮至此,作者不得不將目光轉向窗外:“江山之外亦謫居之勝概也。”那“風帆沙鳥,煙云竹樹”正是作者排遣憂慮的精神寄托,在夕陽素月之間,在杯中茶酒之際,作者身處幽靜竹樓中,逐漸完成了從追逐功名向瀟灑自在的轉化。
作者緊承“謫居”二字,通過與其他名樓的對比,突出自己的高尚品質:“彼齊云、落星,高則高矣;井干、麗譙,華則華矣非騷人之事,吾所不取。”作者認為像“齊云”“落星”“井干”“麗譙”等名樓雖然高聳華麗,但僅僅是為了歌舞升平的俗事,并不是文人大夫的精神追求,因此作者瞧不起這樣的名樓。雖然作者的竹樓內也有休憩玩樂之功用,但鼓琴、詠詩、下棋、投壺都是健康高尚的游戲,與令達官貴人流連忘返的歌舞伎女截然不同,這里與前文遙相對比,作者已然同世俗劃清界限,讀者能從中領略到作者清高獨立、閑散逍遙的人格魅力。
最后一段是全文的點晴之筆,通過易朽與不朽的矛盾,表明自己不屑于官場沉浮的灑脫之情:“四年之間,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處,豈懼竹樓之易朽乎?后之人與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樓之不朽也。”王禹偁在四年之中不斷被貶、被遷、被召,見識到官場黑暗一面,對于在黃州的日子,作者也不認為可以長久,頗有日月相推而時過境遷之感。“豈懼竹樓之易朽乎”以反問的語氣強調作者已然放下自己的仕途理想,實際上是一種深深的自嘲與無奈。但王禹偁并沒有因此消沉,而是在窮山惡水中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生存方式,將自然山水作為審美觀照的對象。
面對竹樓的易朽,作者自然聯想到人生的無常。但他依然對生活抱有期望,希望能認真修茸竹樓,不僅將竹樓作為觀賞玩樂之地,還要有所寄托,那么竹樓就可以不朽了。正如王禹偁所料,此記創作次年,他就被遷到蘄州了,不久病逝。
可見,王禹偁的晚年生活與黃州息息相關,這竹樓更是承載了他生命最后的一絲光亮。“謫居黃州時,他勤政為民,恪盡職守,為齊安永興禪院題記,重修文宣王廟以重振儒學,在朝廷舉行大閱禮時獻賦頌美。”他的人格精神深深影響了后世的知識分子,為黃州賦予了深刻的文化內涵。
《黃岡竹樓記》對前代亭臺樓閣記的突破
北宋時期,由于建筑業的發達、社會經濟發展和享樂之風的興盛,專門以亭、臺、樓、閣為觀照對象的記體文繁榮起來,亭臺樓閣記也成為了北宋散文的大宗。但并不意味著前代就沒有亭臺樓閣記,如王粲的《登樓賦》、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王勃的《滕王閣序》等,雖然有的仍以“賦”等為名,但畢竟將亭臺樓閣作為審美對象納入了作品中,往往也將其視作亭臺樓閣記的發展階段。
“兩宋時期是亭臺樓閣記發展史上的鼎盛期,也是一個特殊的求新、創變時期”。王禹偁作為北宋初期文壇領軍式的人物,他的《黃岡竹樓記》也明顯區別于前代的亭臺樓閣記,在語言、寫法等方面均有所突破。
語言上的突破。《黃岡竹樓記》以散體句式為主,兼用駢體。由中華書局出版,鐘基、李先銀、王身鋼等人譯注《古文觀止》中所載的《黃岡竹樓記》全文共五段,十六句,其中的散句共十二句,整句僅四句,分別是:“遠吞山光,平挹江瀨,幽闃遼敻,不可具狀。”“夏宜急雨…有碎玉聲。”“宜鼓琴……矢聲錚錚然。”“彼齊云、落星,高則高矣;井干、麗譙,華則華矣。”且這四句均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四六句,僅僅是整齊勻稱、結構相同。
王禹偁繼承了唐代古文運動的精神,主張用單行的散句取代華而不實的駢句,恢復先秦兩漢散文的優良傳統。但同韓愈一樣,王禹偁并非完全排斥駢句的使用,在行文過程中偶然插入駢句,能夠使文章更加工整,充滿氣勢。在《黃岡竹樓記》中的這四處整句,除去最后一句是在引其他名樓以證竹樓之雅,另外三處都是描寫性的句子,既包括描寫自然風光,又包括描寫樓內游戲。文章的最后一段是王禹偁總結頻頻被貶的經歷,并生發出竹樓不朽的愿望。總的來說,這一段是以敘事為主,敘事性段落采用散句,使得文氣十足又不顯得呆板凝滯。
但唐代的亭臺樓閣記往往是駢文,未脫六朝遺風。如王勃的《滕王閣序》全文以四字句和六字句為主,對仗工整,辭藻華麗,典故繁多,是典型的駢文體制。又如劉禹錫的《陋室銘》全文以四字句、五字句為主,只有最后一句采用問句結尾,屬散句。
寫法上的突破。王禹偁倡導儒學復興,繼承發展了韓愈的道統觀念,“自覺以天下為己任、以名節相激勵、以道義相標榜,積極砥礪士風、行道濟世”。王禹偁在文章中定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流露出深刻的歷史責任感,具有強烈的主觀意識。
如文章第四段對前代名樓的描寫,就是借古諷今,通過批判前人在高樓大廈中尋歡作樂的行為,暗諷當代達官貴人的奢靡之貌,表明作者決意與這些人劃清界限,不同流合污。作者認為那些“高”而“華”的名樓也僅僅是外觀好看而已,內在空虛,藏污納垢,以此勸誡真正的文人士大夫要“不取”。
最后一段更是直接表明自己被貶謫的悲憤,竹樓易朽,自己的人生也變化無常,實際上是在說竹樓就是王禹偁內心世界的外化,二者本質相通,借希望竹樓之不朽來表明自己的品質不朽。
但前代的亭臺樓閣記往往側重于客觀敘述,著重鋪寫建造緣由、建造過程、建筑本身以及相關活動。如曹植的《登臺賦》全篇以銅雀臺為中心,圍繞這一中心不斷鋪敘所見美景,以贊美父親曹操的功績,僅在最后表達出對父親、百姓、國家的美好祝愿,“大有‘賦者鋪也’之意,極具恢弘之勢”。
王禹偁秉持著崇尚復古、傳道明心的散文觀念,加之“八年三黜”的坎坷經歷,他創作出了一系列經典的散文名篇。《黃岡竹樓記》就是其中托物言志的代表作。這篇散文僅五段十六句話,但鮮明體現了王禹偁憤世嫉俗卻又逍遙灑脫的矛盾心境。
王禹偁因直言圣上遭貶黜厄運,謫居黃州,面對青山綠水之景,他在荒蕪之地建造出的兩間小竹樓便成為了他在黃州的精神家園。一方面,他沉醉于樓外四季之美景,徜徉于遷客騷人的高雅活動。另一方面,作為中國古代典型的文人士大夫,王禹偁深受儒家思想浸染,對于世間黑暗不公深惡痛絕,對于建功立業、任途順暢又有難以磨滅的向往。同時,道家思想也深刻影響著王禹偁,在竹樓中的裝束是有力佐證。
《黃岡竹樓記》作為宋代較早的亭臺樓閣記,一方面具有前代亭臺樓閣記的共同點,另一方面又有所突破。多用散句,兼采駢偶,打破了唐代亭臺樓閣記多用駢體文的手法,并融合進了作者強烈的主觀色彩,這與前代多客觀描寫的亭臺樓閣記又有不同。
(作者單位:貴州民族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