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年末在舉辦的“《畫刊》:1974—2024”展覽,不僅是一場對《畫刊》雜志50年歷程的致敬與回顧,更是數據科學與人文學科雙向融合的一次實踐。從策展理念到展覽結構再到內容呈現,這場展覽不僅為觀眾提供了豐富的視覺與知識體驗,也提出了藝術史領域的數字化研究與人文闡釋間如何共生共融的重要問題。本文重點圍繞展覽文獻中的可視化數據進行分析和評論,認為在藝術出版史的研究與展示中,數據不僅是記錄的工具,更是重新激活歷史、重構話語、生成理解的媒介。
一、展覽策展理念
本次展覽以“雜志精神與媒介活性”為核心理念,以跨學科視野和創新的數字化手段,對雜志的歷史進行了深度的再闡釋,展現出鮮明的數據人文特征與時代精神。展覽強調雜志作為文化載體在藝術生態中的積極作用,既記錄時代變遷,又主動介入文化實踐。策展人孟堯將《畫刊》雜志50年的發展視為一個動態的過程,即雜志編輯邏輯與藝術生態之間持續互動的結果。《畫刊》不僅僅是單純的信息傳播平臺,更被定位為“思想交匯與文化敘事的重要場域”,體現了策展團隊對雜志文化使命的深刻認識。
在策展方法上,策展團隊特別注重跨學科方法的應用,明確提出基于數據挖掘與人文學術的交叉研究方法,通過自然語言處理、知識圖譜構建及信息可視化技術,系統地梳理雜志半個世紀的文獻資料,以期更深入地理解雜志本身的發展脈絡和知識生產機制,為未來的發展提供借鑒。展覽還強調了媒介傳播環境與時代的變遷,提出《畫刊》雖經歷了從《江蘇畫刊》到《畫刊》的媒介轉型,但其價值塑造的使命與立場始終未變。雜志始終保持“求新求變”的媒介活性,并延續自身的編輯傳統,體現了策展團隊對雜志內核精神的深刻體悟和長遠規劃。
二、展覽的可視化數據敘事
此次展覽強調數據技術與人文闡釋的有效結合,通過對《畫刊》50年來出版的豐富文獻資料進行深度的數據梳理與分析,探索雜志發展脈絡和文化基因演變的動態過程。這種嘗試不僅回應了數字人文學領域內長期存在的“技術移植”與“認知重構”間的張力問題,也推動了藝術史研究與數字技術的深度結合。在展覽內容上,《畫刊》50周年分為文獻和特邀藝術家作品兩大部分。文獻部分包括《畫刊》自主策劃制作的可視化分析圖表、采訪視頻資料以及歷史文獻的數據分析展示等;特邀藝術家作品則納入了《畫刊》于2019一2024年間策劃的“《畫刊》封面計劃”相關的藝術創作。
進入展廳,就可以看到6個數據專題,從多個維度展示了《畫刊》的歷史脈絡與發展沿革,這也是本次展覽的重要亮點。相比于傳統線性敘述的歷史回顧,圖表更加直觀生動,激發觀眾主動探索數據背后的歷史語境和文化內涵。觀眾不僅能夠清晰地感知雜志發展中的關鍵節點與重大事件,更能深入了解雜志與藝術領域發展的相互影響。
數據專題一是“《畫刊》1974—2024”可視化圖表。“《畫刊》1974—2024”以一幅長十幾米的圖表展現了《畫刊》50年的內容軌跡,這也是整個展覽的開篇。圖表通過數據人文主義的設計方法,直觀清晰地展現了雜志半個世紀以來的發展演變軌跡與內在邏輯。整幅圖表結構嚴謹,涵蓋了頁碼變化、刊期變化、封面名稱變化、內容生產以及重要文獻首發等多個維度。如在雜志的名稱變化方面,從《江蘇畫刊》到《畫刊》,拼音與英文名稱的更替,反映了雜志的品牌建設和國際化視野。在內容生產方面,從“主辦展覽”“主辦學術活動”到“策劃項目”和“新增欄目”,雜志主動介入藝術與文化生態,積極塑造話語權的戰略路徑得以清晰呈現。在重要文獻首發方面,涵蓋了“概念首現”“發文量Top30作者文獻首發”以及“畫刊人文獻首發”等內容。這一維度強化了雜志的學術權威性和知識生產的原創性,體現了雜志在知識傳播與文化生產中的核心地位。圖表中的符號設計別具巧思,用“拱門”表示“主辦展覽”,暗含著雜志的藝術實踐與公共空間的緊密互動;用“圍坐”象征“主辦學術活動”,凸顯討論與交流的學術氛圍;四芒星作為“重要文章”和“新增欄目”的圖標,對應著內容創新的重要性與亮點。這些符號的運用不僅增強了信息的可讀性,也在視覺表達上增添了濃厚的學術研討氛圍。
數據專題二是“《畫刊》作者數據肖像”,它清晰展示了雜志50年來重要作者的多維數據,包括作者身份、作者出生年代、發文數量、文章類型等幾個層面,反映了作者群體的多元化與專業性。數據中還有高頻關鍵詞分析,如“當代藝術”“批評”“中國畫”和“水墨”等,顯示出雜志關注的核心議題,凸顯了雜志的文化定位與學術特色。
數據專題三是“《畫刊》50周年影像志”可視化圖表,這部分分別歸納了“50周年影像志”寫作者、編輯、藝術家三個身份角色在《畫刊》上的發文情況,反映了雜志在選題上的原發性和先鋒性。
數據專題四是“《畫刊》文獻的全球視野(1974一2024)”可視化圖表,它以世界地圖為背景,顯示了1974一2024年間《畫刊》內容話題涉及的全球城市分布、影響力頻率及重點城市分布情況。圖中圓形大小代表文獻涉及城市的頻率。圖表中心聚焦中國境內的城市,以南京、上海、北京、廣州等地頻次最高,顯示出《畫刊》對中國藝術發展核心區域的密切關注。同時,圖表也清晰展現了雜志關注的國際藝術城市,如巴黎、紐約、倫敦、東京、柏林等,體現出雜志的全球藝術視野。
數據專題五“當代中國畫之我見(1985—1990)”和數據專題六“關于“意義問題’的討論”的可視化圖表不再僅僅描述事實或人物分布,而是試圖從學術話語、文化沖突與理論思潮的角度切入,對特定歷史階段內藝術理論界集中討論的某一重要話題進行可視化梳理。
“當代中國畫之我見(1985—1990)”揭示了人物與雜志之間的互動網絡和話題影響力。1985年至1990年是中國畫領域關鍵的轉型與思想活躍期,這張圖表捕捉了這一時期文化交流與話語構建的關鍵人物與事件。通過突出一些關鍵人物的貢獻,以及對雜志編輯部在內容策劃上的強調,使得文化和藝術話語的流變脈絡更加清晰可見。李小山的文章《當代中國畫之我見》提出了中國畫發展現狀的深刻反思與批評,迅速引發藝術界的廣泛討論,成為討論的原點。圍繞李小山觀點的討論,包括贊同、反對、延伸與反思的聲音交織,構成了這一時期藝術界激烈的思想交鋒。《江蘇畫刊》編輯部在這一時期發揮了顯著作用,組織并推動了話題的持續關注與多角度討論,體現出刊物在思想生產與話題擴散中的積極作用。除了《江蘇畫刊》外,如《中國美術報》《文藝報》《美術》《美術思潮》等媒體,也積極參與和推動了話題的擴展,反映出這一話題在中國藝術媒體之間廣泛而深入的影響力。通過該圖表,我們可以有效梳理1985-1990年間關于“中國畫”的重要討論脈絡,直觀地看到藝術話語的多元交鋒與時代特征。這一視覺化分析不僅有助于理解藝術史的發展脈絡,也對當代藝術批評的思考方法、媒體在藝術生態中的作用研究提供了寶貴的直觀材料。從藝術史研究的角度來看,這一圖表揭示了當時中國藝術界內部對“中國畫”這一議題進行的深入反思與集體辯論。它凸顯了文化轉型期藝術話語的復雜性與多元性,也揭示出藝術雜志在推動藝術創新、話題擴散、理論構建中的關鍵作用。
“關于‘意義問題’的討論”圖表以關鍵詞云的形式直觀地呈現了1994年至2012年期間圍繞藝術領域“意義問題”展開的一系列重要討論。通過不同字體的大小與色彩差異,展示了相關主題的熱度及關注度。討論的核心議題包括“意義”“藝術語言”“形式主義批評”“本體論終結”“文化語境”等,這些主題反映出藝術理論領域對“意義”及其生成機制、傳播方式、文化背景的深刻關注和多維探索。
根據圖表的突出關鍵詞,可以將這一時期“關于‘意義問題’的討論”整理為幾個核心維度。一是意義生成與藝術語言的關系討論,如易英、邱志杰、彭德的文章;二是藝術本體論的終結與主體性的凸顯,如丁亞雷、管郁達的文章;三是語言、批評與文化語境的互動關系討論,如孫周興、王南溟、呂澎的文章;四是觀念藝術與意義轉化的探討,如王端廷和金鋒的文章;五是藝術批評中的觀眾體驗與意義傳達的討論,如朱朱和張曉劍的文章。通過圖表的關鍵詞網絡,我們能清晰看到1994-2012年關于藝術領域中“意義問題”的討論軌跡,這場跨越近20年的討論,促使中國藝術界重新審視傳統藝術理論的局限性,積極接受全球化、觀念化、個體化的文化現實。藝術批評被賦予了新的重要性,不再僅僅作為對藝術作品的后續評價,而成為藝術意義生成機制中不可或缺的環節。
三、對可視化數據展示的思考
除此之外,展廳中還能看到很多互動多媒體裝置,將《畫刊》雜志為本次展覽做的大數據準備工作直觀地呈現出來。“《畫刊》數據實驗室”展示了與安徽省哲學社會科學實驗室和智能技術與設計文化實驗室的合作成果,突出展示了AI大數據模型的應用。通過時間軸和檢索器,觀眾可以精確地定位和閱讀特定時期的雜志文本。這一新工具能夠直接提煉出關鍵詞,顯著提高了閱讀的精確度。此外,展覽還展示了利用智能問答系統ARC的數據庫搭建。觀眾可以輸入關于藝術、作品、藝術家或流派的相關問題,并通過“藝術人工智能”系統獲得答案,這些回答源自對自建數據庫的深入挖掘。這一系統不僅提供了傳統閱讀的方式,更結合了現代技術,提升了藝術知識的獲取效率。此外,“數據實驗室”進一步反映了《畫刊》雜志構建的知識生產系統模式。在通過紙質雜志關注藝術行業的同時,借助“畫刊藝術中心”的“空間生產模式”和新興的自媒體播客形式,拓寬知識生產的視野。通過跨學科和專一學科之間的聯動,探索創造性的路徑,并推動藝術和文化的持續創新與發展。
與傳統文獻展相比,在敘事視角方面,傳統文獻展覽往往以線性的時間序列、物理文獻及相關實物為主,強調雜志出版物本身的歷史和內容呈現,敘述方式多為靜態的、單一維度的;而此次數據可視化的展覽方式則通過數據聚類、知識圖譜、交互可視化等技術,提供了雜志在編輯邏輯、主題演變和社會影響等多個維度的立體化解讀。在知識呈現方面,傳統文獻展覽的知識傳遞以文本閱讀和圖像瀏覽為主,觀眾被動接受,缺乏互動性和主動探索的空間;此次展覽則強調交互性與探索性,借助數字化工具與交互界面,觀眾可自主選擇關注的內容,深入探索文獻背后的學術脈絡與歷史關聯,體現出主動參與和個性化的知識獲取體驗。在展覽功能的拓展方面,傳統文獻展覽注重對雜志內容的記錄與紀念,功能相對單一,以史料展示和檔案保護為主要目標;數據可視化的展示方式則進一步實現了對雜志歷史的深層挖掘與再闡釋,通過數據分析與人文學術研究相結合,使展覽不僅具備史料呈現功能,更兼具了學術研究與理論探索的功能。在信息傳達效率提升方面,傳統方式需要觀眾花費大量時間閱讀和分析,理解難度較高,特別是面對龐大的歷史信息時容易產生信息疲勞;數據可視化展覽應用圖像、圖表、互動技術,將復雜的信息迅速轉化為直觀的視覺符號,大大提升了觀眾獲取信息的效率,并增強了理解的準確性。在價值重構方面,傳統文獻展覽側重于對已有史料的保存與記錄,其文化價值相對固定;新的展示方式則體現了對雜志的文化價值再發現與再闡釋,不僅回顧了過去,更探討了雜志與藝術生態、社會文化之間的動態互動關系,從而推動了展覽內容本身的文化意義創新。尤其是“當代中國畫之我見”與“意義問題”的討論,是本次展覽中最具“知識生成性”的兩個數據專題,它們超越了紀實性的文獻展示,將《畫刊》作為中國藝術理論演進的重要承載平臺,具象化地還原出思想爭鳴的發生機制與文化生態。
結語
作為對《畫刊》雜志50年發展歷程的系統回顧與再闡釋,“《畫刊》:1974一2024”展覽不僅完成了一次內容層面的歷史梳理,更在方法與理念上實現了展覽實踐的深度革新。它突破了傳統文獻展覽以實物展示為主的線性敘事模式,轉而以數據驅動和信息可視化為核心手段,構建出一個多維交互的知識場域。展覽通過對文獻、作者、議題、空間與時間等方向的結構化處理和語義化轉化,重構了雜志與中國當代藝術之間復雜而深遠的關系網絡。在這一過程中,策展不僅是資料的組織者,更成為文化意義的生產者與知識生成的引導者。這場展覽所呈現的,是一次將數字技術與人文闡釋深度融合的策展新實踐,它使藝術出版物的歷史不僅被“看見”,更被“理解”與“激活”,為未來藝術史研究與展覽方法提供了具有前瞻性的探索樣本。
注:馬琳,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教授,中華藝術宮(上海美術館)副館長;湯笑,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在讀研究生。
責任編輯:蔣林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