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墟失物聲明

“白墟”是一場由集體記憶與行動交織的開放性藝術實踐。它始于的幾堵白墻，終于群體敘事的多重裂變。在此，“我”們宣告三件失物的消逝一一官網、電視機與墻壁，它們不僅是物理的缺席，更是意義重構的起點。白墟在叢叢雜草里生出，也在雜草叢中坍塌。最初，白墟是一面白色的墻，它曾被稱為“白墻計劃”。2023年年初，“我”們想在荒地里建造意志的墻壁，生出虛無的意志，形成集體的白墻。白墻是荒誕時代的一片“我”，“白墻計劃”聚集了“我”和“我”的碎片。2023年年底，“我”們終于在南京一座名為東城匯的商場里會聚成群，“我”們共同地知道白色擁有一切。“我”們就是白墟。抹凈其他顏色的時候擁有了白色，拆除建筑的時候便擁有了廢墟。不要說擁有即滿足、失去即落寞，當“我”從無到有獲得某物之時，“我”便失去了曾作為占位符的空白；當“我”從有到無失去某物之時，“我”便獲得了替代此間的空白。

“我”們稱之為失物的，曾為人所見、所識，是時間中的失去，空間中的空白。凡失去者，不舍晝夜；凡空白者，無異盈實。當為原物，如此存在者，是無意義，本無意義，不需有意義。誰若執意找尋無意義，誰必只能覓得有意義；只要思考無意義，無意義就有了意義。因而人若棄執無意義，則與無意義融為一體，此后物事，言不盡意。人的腦海里，最后一點基于自己生命體驗的東西也被利維坦代替成它的“意義”。人們僅僅像一個人工智能式的黑盒子一樣，在被定義的規律中，吞吐龐雜的數據，形成看似深遠、實則空洞的語言游戲?！拔摇眰兎Q之為白墟失物的，是無意義的有意義性、無目的的合目的性、無建筑的顯建筑性。曾有一眾人在水泥磚瓦間造起一處人文藝術實驗場，賣衣服的、賣鞋子的店鋪被改造成一個展覽空間、南書屋、藝術家工作室和平行實境實驗室。那自實物廢墟之末而始的，名字叫白墟；如今舊的肉身已然蛻去，那以復歸廢墟之貌而終的，名字叫白墟。若要言說此中失物，不可不脫離無意義而賦形于文字與圖像，有三物因群體記憶的建構而回歸在場。

在白墟2023年進入與2024年搬離東城匯的過程中，“我”們失去了三樣東西。

首先是殘缺的官網遺址。白墟官網域名“whiteruins.studio”于2023年10月底創立，只有首頁，簡短幾行介紹語和一張圖片?，F在域名已過期，網站無法被訪問。它曾于2024年4月21日通過WaybackMachine被存檔，這是該網站目前唯一的遺址，但存檔并不完整，沒有留下首頁圖片。白墟官網的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它在白墟的活躍期間并不承擔實際功能；事實上，“我”們認為很少有人會訪問它。時下，人們更喜歡在熱鬧的場合翻閱資訊，在能得到即時性回復的平臺留言，諸如微信公眾號、小紅書、微博等。甚至在創始成員們的心目中，官網也是無人問津的存在。白墟結束在東城匯的租期后，它也沒能出現在物品清單之中?；ヂ摼W時代早年的各種網絡媒體，被人遺忘而又重新記起，它們多集中于20世紀90年代至21世紀初。近年，找尋失傳媒體（LostMedia）的活動在互聯網上逐漸興盛，歷經千禧一代的老網民們希望找到多年以后再度回望的既視感。所尋之物，或一張照片、或一段錄音、或一個網站找尋失傳媒體可被視為一個藝術項目，國內外存在專門的網絡社群，記載網友們關于他們記憶之中的失傳媒體的信息，由群體共同尋找。這種互幫互助的“互聯網精神”而今被過度狂歡化、娛樂化、碎片化的互聯網氛圍所取代。人們好像急著“拓荒”，不停地發明新梗，又迅速地將其遺忘；不斷地解構新事物，又在一片嬉鬧聲中劃走信息。藝術的工業化曾使靈光黯然消逝，互聯網的AI化也將使古典互聯網美學和網絡社群模式風蝕為廢墟。在狂飆突進的浪潮之下，失傳媒體越來越多，然而有價值的失傳媒體越來越少。今朝無非未來的過去，科幻的預言若已成為太古迷思，鐫刻于互聯網古典時代廢墟的廊柱符文，有多少信息已不可識別，有多少記憶已徹底泯滅。

其次是失蹤的索尼電視機。“我”們于2023年11月初購入某網友上架的閑置29英寸索尼電視機，是非常笨重的千禧年代電子產品，價格200元。若想開機使用，必須先輸入一串代碼。電視機主要用在藝術空間，播放展覽中的影像作品。雖然它看起來像是廉價家電，但是白墟的藝術家們都很喜歡它，盡管離出廠已過去約20年，依然可靠耐用。2024年6月底，“我”們把需要搬出東城匯的物資進行了清點，這臺體積龐大的電視機不知為何從所有人的記憶中“失聯”，至今不明其蹤。在有電視機參與的藝術展覽中，觀展者進入擺放電視機的狹小隔間，這個隔間是白墟藝術空間里比較隱蔽、封閉的小空間。人被暫時地與當下的外界時空隔離，進入電視機所處的獨立時空，觀看電視機顯示的影像。只要他們停留得足夠久、電力足夠穩定，出去之時，恍如隔世，展覽已經結束，而電視機周圍的時空仿佛凝固，永遠在回放那幾樣展品。即使所有人已經忘記這臺電視機，它毫不沮喪，靜靜地待在某個地下室或廢品回收站內。舊家電是夢核（Dreamcore）藝術作品中的?？停浀涞淖髌废矚g呈現它們在20年前的樣貌，白花花的電視機屏幕、裝載WindowsXP系統的臺式機桌面、貼滿貼紙的冰柜。工業流水線時代的失物，隨著核類藝術的興盛而被部分人群視為珍寶，透露著人們對于往昔時代的眷戀。要知道，它們原本并非藝術品，它們是實用器具。當它們報廢的時候，有的作為廢品被回收，有的被擱置不用，有的被遺忘成為原物，有的被記起成為失物。人的記憶賦予原物以意義，告訴它們對人存有意義，于是它們帶著意義回來了。

第三樣是消失的南書屋墻壁。南書屋的空間原本是兩家獨立的商鋪，中間由封閉的墻壁隔開。在裝修白墟的過程中，為塑造南書屋空間的連貫性，便于開展活動，“我”們請裝修師傅把館藏部和學術部中間的墻壁砸掉一部分，只留下一根支撐用的鋼筋，在砸開的部位裝上簾子、鋪上地毯。據南書屋的讀者反饋，他們不覺得館藏部和學術部的空間割裂感嚴重，原先墻壁的留白使兩個區域形成較為和諧的統一。搬離東城匯后，經過協商，“我”們又請裝修師傅把墻壁還原。并非所有失物都是無意間遺失的，有些失物是人有意制造的結果，是“斷舍離”。在某些情況下，如果人忘記了它的存在，它從失去轉化為空白，從空白轉化為另一個實物，這就是所謂失物的嬉變。失物的魅力可能源于它與實存者的距離，這種距離既在于時間中的失去，也在于空間中的空白。當“我”們找回失物，或說失而復得時，“我”們一開始會很高興，隨后對于失物的興趣卻漸漸降低；它失去了“我”們的注視，很快又被忘記。若不特意說明，每一位去過南書屋的人士都不曾察覺墻壁的“異樣”，那消失的部分明明近在咫尺，每天都有人穿過它，但簡直從所有人的認知中脫離了出去，只留下忒修斯之船上的桅桿一墻壁的廢墟。被拆除的墻壁的廢墟，也即一根鋼筋，是白墟的實物象征。它從建筑的狀態“淪為”廢墟的狀態，“我”們又賦予它以意義，沉淪之物被飾以崇高，不失為有人文關懷之舉。然而，假如人類消失，整體建筑結構穩定，它原先榮譽的光輝褪去，不再有慕名打卡者前來拍照合影，上傳到社交媒體，或許只有青苔與綠植蔓延其間。那時候，它和世上所有的物一樣，只是純粹的物，與人毫無關聯的物。

以上種種，皆為過往。尤迪特·沙朗斯基（JudithSchalansky，1980—）的《逝物錄》（VerzeichnisEinigerVerluste）記錄了12件屬于過往的物，它們曾經存在于人類歷史中，或為現實，或為虛構，在當時的人們的記憶中留有一席之地，又因種種變故永遠消失。永遠消失而未被記載之物，正如它從未留下今生今世的證據，是原物。何謂原物？所有的物都是原物。原物的存在狀態即物的無意義狀態。無意義者，不可思索，不可言說，“我”們不得不用這個形容詞來指稱它，因為不這樣做，則無法表達“我”們對于原物的觀念。因此，當“我”們說某物是原物，即謂它通常而言不為人所認知到。實際上，一份失傳媒體是原物，人的肉身是原物，遙遠光年外未被人類發現的未知星體是原物。被認知為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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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白墟》工作室，生于水泥森林中的遺跡。

Postedon2023年10月18日插圖：ARTWORK.2023.C許君輝世界，您好！【BANNER】

By介景白2023年10月18日我們是《白墟》工作室，生于水泥森林中的遺跡。

Copyright@2023

《白墟》工作室，南京

WhiteRuins Studio in Nanking

失蹤的白墟網站頁面截圖，目前網站已失效的，可能只有第三者；第二者是隨處可見的實物；第一者是失物。什么是實物？實物首先是原物，接著是為人所認知的物。實物即物的有意義化，一旦原物為人所識，它就變成了實物，因而盡管是儒勒·凡爾納（JulesGabrielVerne，1828—1905）所描繪的幻想事物，它可被想象，也是實物。什么是失物？失物首先是原物，接著是實物，最后是人使用記憶而建構的物。失物也是物的有意義化，但與部分實物不同的是，失物屬于歷史的領域。

假設白墟在千百年后徹底消失，只留下南書屋墻壁空缺處的鋼筋。白墟仍在之時，它是實物和原物；白墟衰亡之后且未經任何記載之時，它是原物；若留存記載但未被挖掘出來，它是失物和原物；被考古挖掘出來之后，它是實物和原物?！拔摇眰儼l現，失物是人的失物，關鍵環節是人的記憶對失物的建構。失去意味著脫離擁有，脫離擁有意味著空白，空白意味著物的不在場，當不在場的物被人的記憶喚起，失物再度回歸在場，此時那個空白的位置既是豐盈的空白，又是切實的失去。失物具有成為藝術品的潛質，因懷舊是人使用記憶對物的強烈意義化，是極富審美性質的情緒。與此相應，失物美學是人對失物的記憶、執著和追尋所造就的美學。有的失物在它還未失去之時就已是藝術品。譬如BIS唱片公司于2021年出版的富特文格勒（Wilhelm Furtw?ngler，1886—1954）在1951年7月29日指揮的貝多芬《第九交響曲》。長久以來，關于這場演出的完整錄音并未問世，在BIS之前，也有唱片公司出版過完整錄音，但據稱BIS所用的錄音源來自瑞典廣播電臺，保留了演出前后的報幕、樂章間的停頓和觀眾的掌聲，仿佛使歷史事件返場，讓聆聽者再臨當時演出的盛景。有的失物在它還未失去之時鮮為人知，但在若干年后吸引了眾人關注。譬如德國FEX樂隊于20世紀80年代創作的歌曲SubwaysofYourMind歷經四十載終于被人找到出處并與樂隊取得聯系。2024年11月，樂隊在網絡上公開了錄音磁帶，揭示了這首歌最原本的樣貌。

對于每個人而言，失物的意義在于回不去的童年、游學時與同學的紀念、和家人共同度過的時日…失物的歷史同時是人的歷史，人借著失物也看見昔日的自己。失物作為藝術品的價值不僅僅在于它之已失的不在場，或留白的價值，也在于它本身與人的聯系。對于作為人文藝術空間的白墟而言，它失去了第一階段，也獲得了走向未來的留白之境?！拔摇眰儼颜麄€過去的白墟視為一件失物、一件藝術品。它是無邊后室（Backrooms）中的幾個房間，里面有藝術空間、南書屋、藝術家工作室和平行實境實驗室。“我”們踏出這個空間，一切卻又消失不見。失物與原物的關系豈非如此？意義蘊于無意義之中，是人的記憶為之賦形，然則萬物著人之色彩。這里曾有徒步的白墟逐浪在九鄉河，也曾有白墟聚在一起攢蛋角逐出了四名冠軍。這里曾有投石問路的白墟長著一雙純真的眼睛。曾有有志于探索問道的白墟開展學術講座，談游戲學（Ludology），談卡爾·施米特（Car]Schmitt，1888一1985），談《周易》《春秋》。曾有白墟們聽著《回聲》的講述描繪不同的“三毛”，曾有名為“提香”的小貓參觀即將搬出東城匯的白墟…白色的空無落墨四面八方，理性的神話演繹至登峰造極卻跌落，日常被粉碎，邊界被僭越，在這樣的十字路口的神力，感受奇異相逢的意義，得以和絕對的他者相遇，那將來者躍入現在，在激烈的強度上共通。

“我”們誕生成為白墟，卻在不斷處于失去與空白之中。即便找不到失物，“我”們對它也無須過分執著，因失去留下的空白也是實物。空白因失去而豐盈，失去因空白而賦實。失物美學的更高階段可能在于，認識一切物之本質，接受空白、享受空白、執虛如盈，最后解開使“我”們受羈之結，走出閉鎖的小室。

注：白墟，實驗藝術群體。

責任編輯：孟堯蔣林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