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文在非范疇化理論視角下,探討了漢語情感類心理動詞的功能多義性。本研究以北京語言大學漢語語料庫(BCC)為主要語料來源,分析了漢語情感類心理動詞非范疇化的條件及其在非范疇化過程中產生的功能多義性。研究發現,漢語情感類心理動詞在特定句法結構以及特定語境中逐漸失去其典型的動詞特征,表現為帶賓能力的削弱、時間性的弱化以及動態特征的喪失,進而在非范疇化過程中產生了功能多義性。這一現象揭示了語言實體功能多義性的形成過程,并從認知角度解釋了情感類心理動詞的語義和句法的不確定性。本研究不僅豐富了非范疇化理論在動詞分析中的應用,還為理解情感類心理動詞的語義和句法邊緣性及模糊性提供了新的理論視角。
[關鍵詞] 功能多義性" 情感類心理動詞" 非范疇化
[中圖分類號] I2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2-0106-04
情感類心理動詞,作為心理動詞的重要子類,深刻關聯著人類的情感和認知等復雜心理活動,展現出高度的復雜性和獨特性。鑒于其在心理動詞體系中的重要地位,語言學家對此進行了廣泛而深入的研究。韓禮德與馬西森從過程視角出發,將心理動詞細化為感知、認知、愿望及情感四大類,提供了系統性的分類框架。隨后,萊文在英語語境下區分了心理狀態動詞與心理使役動詞,為后續研究奠定了基礎。在國內,周有斌、邵敬敏等學者基于語義、句法和功能等多重視角,對心理動詞進行了更為細致的定義與分類,進一步拓展了其研究視野[1]。特別是豐競和徐睿、王文斌等,針對情感類心理動詞的多樣性進行了深入探討,依據不同分類標準將其劃分為多個子類[2-3]。文雅麗不僅深入分析了情感類心理動詞的共性語義特征,還創造性地將其細分為懷念、喜愛、怨恨等12個小類,構建了系統而詳盡的分類體系[4]。相比之下,黃金金則將情感類心理動詞區分為九大類,并把區分重心放于情感的狀態與程度層次,更深入地描寫了其內部語義的層次與差異[5]。除了情感類心理動詞的分類外,其句法表征同樣是研究熱點之一。蒼黎黎等學者深入探討了其句法表征,強調了語法功能在識別情感類心理動詞中的關鍵作用[6]。
然而,過去有關情感類心理動詞的研究大多基于傳統的語義和句法研究,鮮有從認知視角對其模糊性進行解釋的研究。此外,在對情感類心理動詞的范圍界定中,不同學者難以達成一致。因此,本文在非范疇化理論視角下,將漢語情感類心理動詞作為研究對象,選取北京語言大學漢語語料庫(BCC)中的語料,主要探討以下問題:漢語情感類心理動詞非范疇化的條件是什么;非范疇化過程中漢語情感類心理動詞產生了怎樣的功能多義性;嘗試從認知角度解釋其邊緣性及不確定性。
一、非范疇化理論
非范疇化的概念最早在1984年由霍珀和湯普森提出,其是指范疇成員在特定條件下逐漸喪失其語義和句法特征,用于解釋范疇的動態性質。泰勒則進一步討論了動詞的非范疇化,指出動詞在特定語境中會喪失某些屬性,例如與第三人稱單數主語的一致性。在中國,劉正光和劉潤清首次將非范疇化明確定義為一個過程,即范疇成員在特定語境中逐漸失去其典型特征。他們指出,“人類認識不斷范疇化的過程中包含了一個非范疇化的階段”。他們所認為的非范疇化具有雙重意義,一方面反映了語言的演變,另一方面揭示了認知的過程,這一觀點對認知語言學的發展產生了重要意義[7-8]。
原有范疇和新范疇之間會存在模糊的中間范疇,而一些非典型范疇成員,在重新范疇化之前則正處于一種不穩定的過渡狀態,即模糊的中間范疇,在這種情況下,這些范疇成員極有可能會減少其原有的一些典型范疇特征,與此同時,也會增加新進入范疇的具體特征[9]。基于前人的研究,非范疇化現象呈現出多重特征,其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1)在形態句法方面,非范疇化現象表現為詞類原有范疇的標志性特征的弱化甚至消失,范疇間的對立傾向減弱;(2)在語義方面,非范疇化現象多開始和產生于語義的抽象化以及泛化;(3)在語篇與語用方面,詞類的功能將產生一定程度的改變或增益;(4)在范疇成員方面,非范疇化現象可能會涉及范疇成員的改變或范疇間的轉移。
除此之外,諸多外部因素也會影響和制約語言的變化和發展,如認知水平、語用功能、社會歷史發展等。以漢語為例,由于漢語缺乏形態變化,動詞在特定語境中能夠靈活地充當主賓語角色。例如,在“這個計劃需要調整”中,“調整”一詞雖然是動詞,卻在句中展現出類似名詞的句法功能,描述了一種狀態或過程,而非直接執行動作。這一現象恰恰凸顯了非范疇化過程的動態性以及其對于語境的依賴性。由此可見,不僅要將非范疇化現象應用于描寫語言系統本身,還要在具體的語境理解過程中去探究非范疇化的動態特征。在動態化過程中,非范疇化可能會給語言實體的意義、功能以及范疇間的對應關系帶來不對稱性結果,這種不對稱性也促使我們應從動態的視角來看待非范疇化[9]。
二、情感類心理動詞的非范疇化
劉正光指出,動詞在其原型意義上是報告事件的發生,動詞是一個由多種成員構成的集合,這些成員具有不同的范疇屬性特征,且這些成員之間構成連續統,連續統上的各種成員會根據其所具有的范疇屬性特征的數量的多少體現出形態句法特征上的差異[10]。因此,原型動詞應具備所有動詞詞類的典型形態句法特征,而動詞作為一個范疇并不是邊界明確的靜態范疇,不完全具備這些典型動詞特征的動詞則發生了一定程度的非范疇化。漢語中的哪些詞隸屬于動詞范疇,是根據它們與原型動詞的家族相似性來判斷的,相似性越高,則越接近動詞范疇。而動詞與賓語的關系、動詞的動作性以及動詞的體貌特征便是典型動詞范疇最為重要的一些形態句法特征。
情感類心理動詞數量眾多,分類多樣且語義復雜,其作為動詞范疇中的一個小類,意為對外界刺激物所做出的肯定反應或否定反應。而情感類心理動詞與原型動詞的相似性,也就是其所具有的動詞范疇典型特征屬性的數量,則決定了情感類心理動詞是否為典型動詞成員。情感類心理動詞在下述參數(與賓語的關系、動作性,體貌特征)方面與典型行為動詞的相似性越多,其動詞典型性就越強,反之則動詞典型性較弱。
如表1所示,與原型動詞相比,情感類心理動詞呈現出以下非動詞典型性特征:情感類心理動詞帶賓語時,參與者之間缺乏典型的施受關系,參與者既不是原型施事也不是原型受事,如例句(1);情感類心理動詞表示情感態度,指向不可觀察的活動,動作性較弱,如例句(2);情感類心理動詞具有屬性狀態意義,在時間軸上不具完成性,無起始點和終點,也不是有界的,因此不能像原型動詞一般加“完”或“了”,如例句(3)和例句(4)。
例句:
(1)用什么木做柄各有所好,我喜歡10年樹齡的梣木。(感事—動作—對象)
(2)我不愛世間的小事物,我愛全世界。
(3)她認識的每一個人我都嫉妒,連你我都嫉妒。
(4)她認識的每一個人我都嫉妒了,連你我都嫉妒了。
由此可以看出,情感類心理動詞雖屬于動詞范疇,但從語法特征來看,其不具有典型動詞的屬性特征,屬于動詞范疇內的邊緣成員,這正構成了情感類心理動詞非范疇化的重要條件,為其進入其他范疇提供了可能。實際上,詞類之間是邊界模糊且存在過渡的連續統,即典型范疇成員的原型特征多,非典型范疇成員的原型特征少,而不是邊界明確和絕對封閉的。
此外,詞類的非范疇化現象也會因不同的句法環境而有所不同。不同的詞類通常會出現在其特定的句法位置,即非范疇化的條件也取決于該詞類所處的句法環境。在漢語中,詞類劃分的重要標準之一便是各類詞的原型分布位置,也就是該詞類的句法角色。例如,動詞常出現在謂語的位置,充當謂語,而名詞則常出現在主語和賓語的位置,充當主語和賓語。在具體動態的句法環境中,當某個詞語位于其非原型位置時,如下例(5)句式,情感類心理動詞“羨慕”出現在賓語的位置上,此類句法環境便為情感類心理動詞的非范疇化提供了可能。
例句:(5)多少年來,凡走過男服飾商店時,他總要停下腳步,盯著櫥窗,或指指點點,或表示一番羨慕。(賓語位置)
三、功能多樣性
情感類心理動詞相較于典型動詞成員,表現出較低的家族相似性。這一特性使得情感類心理動詞在動詞范疇內不占據高范疇地位,展現出顯著的非范疇化特征,為情感類心理動詞向新的范疇轉移或進入新范疇提供了可能性。在特定語言使用情境中,即動態語境下,非范疇化過程能夠引發一系列功能變化,主要包括以下三個方面:功能弱化、功能增益和功能轉移。這類功能變化現象不僅揭示了產生功能變化的內在規律,也為深入理解語言系統的動態性和創新性提供了重要視角。
1.功能弱化
情感類心理動詞可能會在非范疇化過程中產生功能游移,即原有功能使用頻率的增加或減少,并在功能游移過程中,產生某些原有典型功能的使用頻率越來越低的情況。隨著新句法功能的鞏固,不分原有句法功能甚至完全喪失,也就是功能弱化。功能弱化是情感類心理動詞在非范疇化過程中產生的重要現象,這一弱化過程揭示了動詞范疇內部的復雜變化,同時預示了語言單位功能演變的新趨勢。
情感類心理動詞的功能弱化現象可以從其帶賓能力、時間性以及動態特征三個維度進行深入剖析。首先,帶賓能力削弱。動詞帶名詞性賓語的能力是衡量其范疇地位高低的重要標志。然而,情感類心理動詞在此方面與典型動詞范疇成員相比,其帶賓語的能力普遍減弱,甚至部分情感類心理動詞幾乎完全喪失此功能,如例句(6),呈現出向邊緣動詞范疇成員轉變的趨勢。其次,時間性被弱化。時間性是動詞區別于其他詞類的核心屬性之一,它定義了動作發生的時間和狀態。然而,情感類心理動詞在時間性特征方面非常有限,如例句(7),這進一步推動了其向邊緣動詞范疇成員轉變的趨勢。再次,動態特征喪失。動詞的動態性是其本質特征之一,具體表現為可重疊以及能后接動量補語等。然而,在情感類心理動詞中,這些動態特征幾乎完全消失,如例句(8),其不再具備表達動作細微差別的能力,從而失去了動詞范疇內典型的動態性標志。
例句:
(6)盡管他擺出一副慣于社交的架勢,但她看到他在點菜時在領班侍者面前畏畏縮縮的樣子,心中有些感動。
(7)這時,她開始嗚咽哭泣,聲音雖然不大,但很傷心。
(8)莫里斯眼看著一下又一下打將下來,對自己、對落空的期望、數不清的挫折、煙消云散的歲月,都感到厭倦了。
如圖1所示,情感類心理動詞產生了程度顯著的非范疇化現象,即帶賓能力的普遍弱化甚至完全喪失、時間性表達的削弱以及動態特征的消失,這使其喪失了動詞的一些典型功能。一部分動詞則由于時間性的完全喪失而獲得了程度義功能的增益,能夠接受程度副詞的修飾,處于動詞與形容詞之間的過渡狀態或完全融入形容詞范疇,實現了功能上的擴展,即同時具備動詞和形容詞的用法特征。
2.功能增益
功能增益是非范疇化過程中的另一種現象。在此過程中,某些情感類心理動詞在保持原有句法功能的基礎上,臨時性地獲得新句法功能。這種新功能的出現起初可能是偶然的,但隨著使用頻率的增加,其臨時性逐漸減弱,最終可能成為穩定的句法功能。這反映了語言系統的動態性和適應性。
隨著情感類心理動詞在謂語位置上的功能喪失,其逐漸充當其他句法成分,即出現在其他句法位置,并產生了原有動詞范疇所沒有的一些新功能。例如,情感類心理動詞顯著地展現出程度特征,它們不僅能接受程度副詞修飾,如“非常喜歡”,還能在動詞后附加程度補語,如“喜歡得很”,從而實現情感表達的細致化。性質形容詞是形容詞的一個子類,具有接受程度副詞修飾的能力,并能作為定語和狀語使用。
例句:
(9)他很想上前去看看這個人的臉,但他知道京城乃藏龍臥虎之地,雞毛店里,難保沒有高人奇士。
(10)此外,如果把我們能夠懷疑的事物都認為是虛妄的,那也是有益的。
(11)她再也忍不住了,用雙手掩著臉,背過身去,失望地、凄苦地哭泣起來。
(12)不要傷心!
上述四例中,情感類心理動詞同樣展現出此類特性。如例(9)能夠接受程度副詞“很”修飾,例(10)充當定語修飾名詞,或例(11)作為狀語修飾動詞。在例(12)中,特別是在不帶賓語的情況下,它們的語義自足性也與性質形容詞的某些特征相吻合。這種變化體現了情感類心理動詞向性質形容詞游移的趨勢。
漢語作為非形態語言,其句法結構在推動功能變化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當動詞脫離其原型謂語句法位置,進入其他非原型位置時,非范疇化現象便會隨之發生。情感類心理動詞從動詞范疇向形容詞范疇的轉變,正體現了這一趨勢。
3.功能轉移
功能轉移往往被視為非范疇化過程的關鍵階段。當情感類心理動詞的原有功能退化到一定程度,新句法功能穩固確立時,便會發生功能轉移這一根本性的變化。此過程體現了語言系統的創新與發展。
以情感類心理動詞“相信”和“懷疑”為例,它們在語義和句法層面的非范疇化現象尤為顯著,例如以下4個例句:
(1)我相信,他恨巴勃羅,他對我已經有了信任,而且把我當作他所信仰的事物的代表那樣信任我。
(2)倘若我們看到的與我們看不到的東西一樣多,那么,可以相信,我們會發現層出不窮、變化萬千的事物。
(3)我懷疑,這種感覺方式在國際新聞記者之間也已經成為固定的模式。
(4)那個銳利的觀察家卻在懷疑,不知道是什么造成了這么大的改變。
在表達情感時,“相信”傳達的是一種信任態度,核心意義在于對某事物或觀點的正確性或真實性持有無保留的認同;相反,“懷疑”則表達了一種疑惑的情感狀態,暗含對某事物或說法的不完全信任或不確定。當這些動詞后接名詞性賓語時,主要執行情感意義的表達功能,直接指向具體的信任或疑惑對象;然而,當它們接謂詞性賓語時,其語義功能發生轉變,更傾向于表達一種評價或判斷,而非純粹的情感抒發。在此類情境下,“相信”與“懷疑”不再嚴格受限于傳統動詞的句法位置,而是展現出高度的靈活性。此外,作為獨立的韻律單位出現時,它們不再單純陳述具體事件,而是更多地傳達說話人的主觀態度。這一非范疇化過程也賦予了它們新的語用角色,即語用標記,其中“相信”強化了說話人的確信態度,而“懷疑”則突顯了說話人的猜測與不確定性。因此,在某些語境下,“相信”可以與“確定”互換使用,而“懷疑”可以被“猜測”這一更為直接的表達所替代,而不失原句之意。
四、結語
本文基于非范疇化理論,探討了漢語情感類心理動詞的非范疇化現象及其產生的功能多義性。研究發現,漢語情感類心理動詞在其帶賓能力削弱、時間性弱化以及動態特征喪失的過程中,這為其進入新范疇提供了可能性發生非范疇化在這一過程中,漢語情感類心理動詞產生了一定程度的功能弱化、功能增益和功能轉移。此外,情感類心理動詞的非范疇化過程也反映了語言系統的動態性與語境依賴性,是語言系統創新與發展的重要體現。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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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楊" 艷)
作者簡介:郭宇陽,曲阜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方向為外國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