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托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展現了在德國資本主義轉型的時代背景下,作為市民階層的布登勃洛克家族由盛轉衰的經歷。本文通過分析這一家族中的親情、婚姻、疾病、死亡及精神悲劇,詳細闡述了作品悲劇意識的呈現,并從作者個人境遇、社會背景與悲劇主義哲學思想的影響等方面,進一步分析了該作品悲劇意識的成因。布登勃洛克家族的衰敗不僅反映了德國市民階層所處的困境,也體現了托馬斯·曼在叔本華與尼采哲學思想影響下的悲觀態度。
[關鍵詞] 托馬斯·曼" 《布登勃洛克一家》" 悲劇意識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2-0070-04
托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作為德國市民階層的一部心靈史,展現了19世紀30年代至19世紀70年代帝國主義壟斷經濟替代舊時資本主義商業經濟的社會背景下,作為市民階層的布登勃洛克家族四代人由繁榮走向沒落的經歷。
小說雖帶有自傳體性質,但其悲涼結局卻與曼氏家族的現實發展形成鮮明對比。布登勃洛克家族的衰敗不僅體現出在德國資本主義轉型時代背景下,逐步貴族化的市民階級失去競爭力的社會狀況,更展現了托馬斯·曼在叔本華悲劇主義哲學與尼采沒落心理學影響下對自由資本主義消極悲觀的態度。
叔本華將悲劇分為三個類型:“其一,‘造成巨大不幸的原因可以是某一劇中人異乎尋常的,發揮盡致的惡毒’。其二,‘還可以是盲目的命運,也即是偶然和錯誤’。其三,‘也可以僅僅是由于劇中人彼此的地位不同,由于他們的關系造成的’。”[1]《布登勃洛克一家》便是叔本華這一思想的集中體現。托馬斯·曼在書中構建了一個相對封閉的家族系統,向讀者展示家族的內部矛盾,這意味著布登勃洛克家族的滅亡不僅是命運使然,更是家族成員所犯錯誤、家族成員關系復雜等諸多內部因素造成的必然后果。
在本文中,悲劇意識是指作家在敘事性作品中有意識地構建悲劇情節,揭示人物面臨的困境,并以獨特方式嘗試化解困境,在這個過程中呈現出的悲劇美學藝術表征。本文將通過《布登勃洛克一家》中悲劇意識的呈現與成因,探尋托馬斯·曼筆下的悲劇意識。
一、《布登勃洛克一家》中悲劇意識的呈現
1.家族成員間的疏離:金錢與利益紐帶
在小說中,商業利益主導著家族成員間的關系。無論是婚姻關系的締結,還是家人間的親情關系,都將金錢利益作為衡量標準。若是能從某段關系中為家族增添財富,他們便會想方設法地保持這段關系,若是這段關系會導致家族的財產損失,他們便不惜犧牲手足情誼,反目為仇、互相傾軋。
1.1建立在家族利益之上的婚姻悲劇
安東妮的兩段婚姻在小說中占據大量篇幅,這集中體現了這一家族的婚姻是建立在金錢門第上的,并且以結婚是否能夠幫襯家族,作為婚姻最重要且唯一的價值標準。安東妮在幼時便明晰自己有責任為家族榮譽與事業盡己所能,她稱自己要嫁給一個非常有錢的商人,這是她對家族和公司的責任[2]。在選擇自己的第一段婚姻時,為了體現自己對于家族的價值,給家族帶來榮譽并增添財富,她主動放棄了相愛的人,迫切地決定嫁給厭惡的人,將自己的婚姻緊緊地和家族的利益聯系在一起,做好家族眾多鏈條中的一環。對于她來說,這是一種榮譽,亦是使命。
除此之外,小約翰及托馬斯的婚姻亦建立在金錢門第之上。小約翰聽從父親安排娶了克羅格家的女兒以獲得陪嫁費,托馬斯娶蓋爾達雖稱因為愛她,但歸根結底也是看中她帶來的豐厚嫁妝與其家族為公司帶來的金錢利益,其婚姻實質是家族利益的交易。托馬斯與蓋爾達實際上并不了解對方真正的需求與想法,托馬斯無法理解蓋爾達對音樂過分的執著及癡迷,也從不將公司遇到的麻煩與妻子討論,無愛的婚姻最終導致了家族成員在精神上的痛苦與孤獨。
1.2以金錢關系為紐帶的親情悲劇
家族成員之間的親情冷漠與隔閡也是家族沒落的重要原因。父子、兄弟、夫妻、朋友的感情都是由金錢來決定的,布氏家庭的氛圍死氣沉沉,嚴肅封建。老約翰因大兒子高特霍爾德與并不門當戶對的施推威英小姐結婚而同他不相往來,同父異母的小約翰在提起這個哥哥時也又惱怒又難為情地稱“他非得跟那位施推威英小姐,跟她那個……小店鋪……結婚”。可見,只要家族成員做了有損公司利益的決定,便是讓家族蒙羞。再如托馬斯與克利斯蒂安作為兄弟,托馬斯卻因克利斯蒂安的放蕩不羈、阻礙家族財產的積累且無法為家族帶來利益而對其產生仇視。兄弟姐妹為了錢的爭奪而相互敵視,這種不可調和的矛盾進一步加速了家族的衰落。
2.疾病與死亡
尼采認為,人類的生命力和創造力是超越現實困境的關鍵力量,而當這種生命力減弱時,人類將陷入虛無。布登勃洛克家族成員的身體狀況一代不如一代,家族中的死亡事件及疾病發作越來越早的趨勢,也是家族衰敗的原因。死亡這一主題貫穿整本小說,從一開始老約翰死的時候對未來充滿信心,要后代“永遠有勇氣”,到第二代小約翰死時已對現實充滿懷疑;第三代托馬斯死時,在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下,死亡對他來說簡直是一種“幸福,一種非常深邃的幸福”了。“死亡”主題在這部家族史中的重復出現,暗示了資產階級由興旺發達走向沒落衰亡的過程。
2.1逐步衰弱的體質
布登勃洛克家族四代人的生命力呈現出顯著的下降趨勢。第一代老約翰被形容為“豐滿、紅潤、顯得生活優渥”,其死亡也與疾病無關,而第二代小約翰經歷過熱病等疾病,已經開始呈現出病痛與虛弱的狀態。到了第三代,托馬斯的嗜睡、疲倦、不穩定的神經衰弱與牙齒疾病被反復提及,最后托馬斯也僅僅因為拔掉一顆牙齒,年僅四十歲就去世了。其兄弟克利斯蒂安則罹患妄想癥、歇斯底里癥等神經疾病,并伴隨各種繼發的身體病癥[3]。第四代漢諾更在剛剛出生時虛弱得不會啼哭,他經歷了許多疾病險些喪命,最終也因為傷寒去世。家族成員在生理上的持續衰退,折射出家族精神與凝聚力的逐漸渙散,也預示著家族產業管理能力的弱化,這種內在生命力的喪失,必然帶來經濟上的每況愈下。
2.2悲觀的死亡意識
布登勃洛克家族對于死亡的思考與態度,也使得家族沒落的結局成為必然。在六年時間里,身體康健的安東內特與老約翰相繼離世,整個家族也由此開始了衰敗的進程。在老約翰去世的第十一年,小約翰也與世長辭,家族的重擔猝不及防地落到第三代托馬斯身上。盡管他為公司發展不懈努力,卻依舊無法挽救不適應社會發展的家族公司。這讓他感到身心交瘁,加之他與蓋爾達在精神上的疏離、不斷見證死亡,以及與家族成員間的隔閡,他逐漸認識到了生活的可悲本質。最終,他在遺囑中作出了解散家族公司的決定,并逐漸開始思考死亡與不朽之問[4]。在閱讀叔本華的著作后,托馬斯對死亡的渴望不斷滋長,他對死亡的向往與渴求,使得家族無可挽回地走向衰敗。
而作為家族的最后子嗣,漢諾不僅具有能夠預知自己死亡的直覺,更存在極強的死亡意識,他將死亡當作解脫生存痛苦的途徑。他的愿望如同瓦格納謳歌死亡的音樂,都是希望由此讓自己從痛苦的現實中解脫出來,“引導到一個溫柔、甜蜜、莊嚴而又能給人無限慰藉的音響的國度里”。他鐘情并渴望死亡,直到最后一場傷寒真正奪去了他的生命。
3.精神渙散
如黃燎宇在《布登勃洛克一家:市民階級的心靈史》一文中提到:“他們一方面體質越來越差,意志越來越弱,想法越來越務虛,社會形象越來越不體面,他們當然退化了,也非市民化了。”[5]在資本主義制度下,藝術才能與生活意志是水火不容的對立物。布登勃洛克家族后代逐漸偏離商業經營的核心,將心思傾注于宗教、歷史、哲學、藝術、道德等方面。老布登勃洛克專注商業而成功,而他的后代卻分心于諸多與商業無關之事。漢諾愛上上帝、英式花園和家史記事簿,對家族商業不聞不問;托馬斯雖表面維持老板派頭,實則內心被懷疑主義纏繞,對商業產生道德質疑,逐漸失去商業熱情與能力,最后逃避到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哲學中去尋求精神支柱。他的弟弟克利斯蒂安更是告別市民生活的規范,放縱自我,心無羈絆,口無遮攔。克利斯蒂安的生活方式被形容為“游戲”和“看戲”兩大沖動。他對生活充滿好奇,卻始終無法持之以恒,這不僅反映出他無法適應商業世界的嚴肅性與功利性,也揭示了他內心深處的逃避與迷失。克利斯蒂安的“看戲”不僅局限于劇院的舞臺,更是對人生命運的冷眼旁觀。他被描寫為“一個地地道道的,既外觀他人、又反觀自身的‘看客’”[6]。
這種精神渙散則在家族的最后一代漢諾身上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漢諾的藝術傾向集中于音樂。他的音樂能力既是一種天賦,也是他的避風港。“漢諾氣質孱弱,不喜歡明爭暗斗的商業生活,這也令托馬斯感到苦惱。然而,父親給予的壓力越大,漢諾就越加醉心于藝術,音樂仿佛成了他躲避一切世俗煩惱和痛苦的避風港。”[7]漢諾不僅沉迷于瓦格納的歌劇,還通過鋼琴演奏表達內心的掙扎與對生活的反抗。他的藝術表現雖為家族注入了文化光輝,但從未能帶來實際的延續與拯救。他自小體弱多病,毫無創業精神,最終因傷寒而死。他藝術家的氣質、對死亡獨特的認識,以及音樂天賦與豐富的幻想,都使得家族衰落成為注定的結局。
二、《布登勃洛克一家》中悲劇意識的成因
1.作者個人的生命境遇
托馬斯·曼出生于德國北部盧卑克城的一個商賈家庭,他的父親是經營谷物的巨商,母親有著葡萄牙血統。早年他經歷了父親早逝、商號倒閉等變故,此后輾轉多地從事過不同工作,但始終鐘情于寫作,并最終成為一名自由作家。在親身經歷家族變遷,目睹德國社會從自由資本主義向壟斷資本主義過渡后,他開始創作《布登勃洛克一家》。因此,這部小說帶有濃厚的自傳色彩[8]。布登勃洛克家族同曼氏家族一樣靠糧食生意發家致富,小說開頭描繪的布登勃洛克家街門上邊的格言“Dominus providebit.”更是曼氏家族位于Becker Grube新府邸大門上的原文[9]。小說中的家族成員亦以曼氏家族成員為原型,布登勃洛克家族從老約翰時期的興盛到后代逐漸式微、家族在新興資產階級商業手段的沖擊下的困境,是作者基于自己的家族在社會經濟變革中的經歷寫出來的,反映了作者對自己家族商業變遷的觀察和理解。
2.社會背景的浸潤和熏陶
托馬斯·曼創作《布登勃洛克一家》時側重于展現資本主義上升期傳統商業家族的掙扎,這與當時德國的社會背景息息相關。在德國資本主義蓬勃發展的大背景下,新興資產階級力量不斷壯大,新的經濟秩序逐漸形成,傳統商業格局受到強烈沖擊。同時,19世紀晚期的資產階級日益貴族化,這使得其本身的生命力日漸枯萎,最終在和更加強悍的壟斷資本家的對抗中敗下陣來。資產階級必須具有永遠不竭的攫取財富的動力,一旦與文化和藝術沾上邊,其競爭力就必然會萎縮。小說著重刻畫了家族成員在這種新舊商業力量對抗下的無奈與掙扎,反映出傳統商業道德與現代商業環境的沖突,揭示了傳統商業家族在新經濟秩序沖擊下艱難維系、最終走向衰落的社會現實。
3.悲劇主義哲學思想的影響
托馬斯·曼在寫作時深受叔本華的悲觀主義思想和尼采的沒落心理學影響,這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布登勃洛克一家》批判的內容。
托馬斯·曼從一開始就對叔本華和尼采的學說深有共鳴。他曾多次談到,早在青年時代,自己就曾夜以繼日地拜讀他們的作品。在《思考》中,托馬斯·曼描述了自己是如何癡迷于閱讀叔本華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這真是一種難得的幸福,我無需將像現實這樣一種感情經歷鎖進內心,一個美好的證實它、答謝它的契機就在眼前,形諸文學的寓所即刻呈現。因為,離我沙發兩步遠的地方就堆著那部過于繁冗的文稿,故事正好發展到該讓托馬斯辭世的那一步了。”[10]托馬斯的死亡觀深刻體現了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哲學思想。叔本華認為,生命是一場無法避免的痛苦,而死亡是對痛苦的終極解脫。因此,托馬斯·曼將死亡作為布登勃洛克家族成員逃避生活尋求解脫的唯一選擇。叔本華的“生命意志”思想更是貫穿整個小說,家族成員在命運的洪流中顯得渺小而無力,最終只能接受命運的安排。
尼采認為,毫無節制地擴展權力和對權力無限度的追求把生活變成了痛苦,而要戰勝痛苦,就要否定生活意志。因此,在追求財富和權力角逐的漩渦中,布登勃洛克家族必然衰落[11]。尼采的“超人”哲學則對小說中的人物形成了另一種啟發,“超人”哲學鼓勵人們通過意志的力量超越生命的痛苦。然而,布登勃洛克家族成員并未實現這一超越,而是選擇沉溺于藝術等方式試圖逃避現實。這種選擇最終導致了他們的失敗,強化了小說的悲劇性。此外,叔本華將音樂置于藝術體系中至高無上的地位,秉持“音樂悲觀主義”的觀點,而尼采更是在《悲劇的誕生》一書中提出酒神精神,倡導無拘無束、放縱的情感表達,主張通過藝術達到忘我的境界。這些哲學思想在小說人物身上有著不同程度的體現。文中漢諾敏感懦弱、富于幻想、心灰意懶,他渴求通過音樂與死亡擺脫盲目生存的欲念,其藝術家的氣質和渴求死亡的認知能力便是叔本華與尼采哲學思想的深刻體現。
三、結語
托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雖為德國批判現實主義文學著作,但他通過描繪家族中的親情、婚姻、疾病與死亡及精神悲劇,使得整部小說充盈著飽滿的悲劇意識,營造了豐厚的悲劇美學空間。托馬斯·曼通過精心構建悲劇性情節,既貼合德國所處時代的歷史背景,也貼合自己的家庭背景,反映了個體的人生遭遇及所受哲學思想的影響,以此更好地凸顯了悲劇意識。托馬斯·曼通過哲學的交匯展現了生命的虛無與存在的矛盾,使《布登勃洛克一家》成為一部具有深刻哲學意蘊的家族小說;而他自身的悲劇意識塑造著整本小說的悲劇美學風貌,成為推動悲劇不斷往深處推演的不可或缺的力量。托馬斯·曼的悲觀態度反映出他對時代和社會的思考,也使這部作品成為資本主義社會背景下家族命運的象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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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楊" 艷)
作者簡介:王依苓,華東政法大學,研究方向為德語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