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薩賓娜的人物形象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6-0046-04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是米蘭·昆德拉的代表作之一，小說通過刻畫外科醫生托馬斯與妻子特蕾莎、情人薩賓娜，以及薩賓娜與弗蘭茨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展現了眾人在愛情與命運面前的種種抉擇，進而深入探討“生命中的輕與重”這一哲學主題。本文以薩賓娜為主要研究對象，通過文本細讀，圍繞“靈與肉”“媚俗”“輕與重”三個關鍵詞，分析這一人物形象的復雜性，揭示其內在矛盾與生存困境。

一、靈與肉的分離

一般而言，靈與肉是建立在情感與理性沖突基礎上的性與愛情的二元對立[1，是純粹精神與肉體欲望的博弈。小說文本通過直接呈現薩賓娜的部分言語與生活軌跡，揭示其對靈與肉的認知及抉擇。

1.對“靈”的堅持

在這一敘事中，薩賓娜始終堅守純粹的精神理想，追求超越肉體欲望的精神契合。在性與愛情的關系上，她不同于特蕾莎，后者認為愛一個人應當從肉體到靈魂都忠誠于對方。薩賓娜則秉持理性態度，始終堅持性愛分離的愛情觀。她拒絕情感依附，刻意規避情感投入，將性愛界定為純粹的生理需求，以此維護精神獨立，保持內心世界的純粹性。

她與托馬斯保持著“性友誼”的關系，享受著與其在一起時純粹的肉體刺激。但她并未如特蕾莎一般癡迷他，甚至離不開他，也不要求托馬斯從靈魂到身體只屬于她一個人，她愿意與其保持這樣的聯系，因為她認為托馬斯是媚俗的對立面，她認同前期托馬斯對情愛關系的立場觀點與處理辦法，并與其達成了心照不宣的性愛共識。以至于在知道特蕾莎與托馬斯的暖昧關系后，她也并未退出這一復雜的三角關系。她沒有因為托馬斯的緣故為難或排擠特蕾莎，反而在托馬斯想要讓她替特蕾莎找一份工作時，遵守了與其不成文的“性友誼”約定，答應盡力幫忙，并最終為特蕾莎介紹了一份體面并且相對輕松的差事。薩賓娜這一愛情觀在后續兩人于蘇黎世重逢的情節中體現得尤為明顯，雖然此時的托馬斯與特蕾莎已經具有婚姻關系，但薩賓娜仍然接受了托馬斯的邀請，拒絕用語言來定義兩人的關系，而是用身體對話，這一行為展現出了她對“靈”這一純粹精神的追求。此外，薩賓娜與托馬斯的情愛關系具有明顯的儀式化色彩，圓頂禮帽就是其標志。她將這頂外形莊重的禮帽變為與托馬斯在性愛游戲中的小道具，將其作為在這段關系中發生肉體歡愉時自身“去情感化”的工具，她將肉體欲望戲謔化，將其變為反嚴肅的形式化表演，堅守著自身向往的理想精神。

薩賓娜的藝術創作也可以體現出她對“靈”的堅持。她與托馬斯或弗蘭茨約會的地點大多是自己的畫室。小說中，薩賓娜在與他們溫存前后都在創作她的畫作，她也同樣通過藝術創作來擺脫肉體的粗俗以及消解肉體欲望的歡愉，保持理性能力和純粹的精神世界，

2.“肉”的枷鎖

盡管薩賓娜始終堅守理想化的精神之愛，卻未能真正掙脫“肉”的枷鎖。她秉持性愛無關情感的理念，然而在現實中，不僅難以壓抑自身的肉體欲望，還會在肉體關系中產生情感波動。

薩賓娜認為弗蘭茨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體，深知二人之間橫亙著一道“深淵”，卻仍選擇忽視這一事實，與他歡好并享受單純的肉體快感。她曾贊嘆弗蘭茨的手臂：“真難以置信，你的肌肉多發達。\"[2然而當弗蘭茨向她展示手臂力量時，她內心認定其本質是軟弱且滑稽的。在歡好時，她會因自身被凝視而感到厭惡與不適，她拒絕直面這一畫面，也由此否定了弗蘭茨。

托馬斯因為特蕾莎而在與薩賓娜的約會中心不在焉，老是偷偷看表，想要盡快草率完事時，薩賓娜將托馬斯的襪子藏了起來，并給了托馬斯一雙女式的長筒網襪。她用這樣幼稚的捉弄方式來懲罰他的不專注，這一行為也與她所堅持的純粹精神相違背，一定程度上表露出了她的嫉妒情緒，側面揭示了她試圖通過理性實現靈肉分離，卻以失敗告終。

薩賓娜試圖實現靈與肉的分離，然而生理快感與情感滲透始終相互交融，肉體欲望的不可控性與純粹精神追求的矛盾無法完全調和，靈與肉的二元張力亦無法緩和。因此，薩賓娜自身充滿矛盾，始終被困于靈與肉的張力場中，深陷存在困境而無法解脫，最終走向孤獨與虛無。

二、對媚俗的反抗與妥協

小說中，作者通過對“糞便”討論的描寫引出了媚俗的概念，他指出：“就其根本而言，媚俗是對糞便的絕對否定；無論是從字面意義還是引申意義講，媚俗是把人類生存中根本不予接受的一切都排除在視野之外。”[2]無疑，薩賓娜堪稱反抗媚俗的典型代表。她反感這個世界所戴的漂亮面具一一這一面具正是媚俗的具象化體現。她反對一切形式的虛偽、做作及從眾，為此，她的一生都在持續背叛一一背叛的對象正是主流環境中的媚俗。她將媚俗視為畢生的敵人，因而不斷掙脫既定位置、奔赴未知之境，可以說，她的一生都在反抗媚俗中度過。

1.多方面的反抗

薩賓娜是一位畫家，從小就在父親的影響下開始學習繪畫，但在父親嘲笑畢加索的繪畫時，她卻不同意父親的想法，愛上立體派繪畫。在她所處的時代，社會普遍要求繪畫嚴格遵循現實主義原則，但她卻在偶然間鐘情于將兩個主題、兩個世界即時融合的創作，由此誕生了“背景組畫”。“表面是清晰明了的謊言，背后卻是晦澀難懂的真相。”[2]這不僅是她對自己畫作的看法，也是她對媚俗世界的反抗。她在潛意識反抗對社會主流審美意識的盲從，在藝術創作中有意識地打破傳統的現實主義畫法。她拒絕輕易地使用簡單的意識形態對立來掩蓋藝術創作本身的復雜性，這本身已淪為新的媚俗。為了反抗這種媚俗，她竭力隱瞞自己的捷克身份，為個人經歷披上神秘主義的面紗。

在巴黎的抗議示威活動中，雖然她對此感興趣，但“驚奇地發現自己卻無法響應，跟別人一同呼喊”[2]。她從中認識到了意識形態的本質，并認為這是一種媚俗的典型，對此感到厭惡，并拒絕參與類似的公共活動。

在愛情上，她拒絕婚姻、母職等社會規訓，并沒有成為傳統意義上的賢妻良母。她背叛了父親，選擇嫁給一個離經叛道的平庸演員，當丈夫身上再也尋不見曾經那個乖張浪子的影子時，她又背叛了丈夫。她之所以與托馬斯保持“性友誼”關系，是因為認同其部分情愛立場，視托馬斯為媚俗的對立面。后來與弗蘭茨的關系中，她雖最終背叛對方，卻在性愛模式上顛覆了傳統的男性凝視一一作為男性的弗蘭茨成為被凝視的對象，而薩賓娜在這段關系中占據主導地位。總體而言，薩賓娜的生活與情愛方式顛覆了西方傳統父權制的性別秩序，構建起一種與之對立的女性主體性愛情模式[3]

2.反抗中的妥協

雖然薩賓娜不斷蔑視、反抗媚俗，反抗著人類對情感的虛偽美化、一切的集體謊言以及社會規訓，但她的反抗也具有局限性，為了生存，她不能完全擺脫媚俗。雖然薩賓娜想要像畢加索那樣作畫，但受到美術學院傳統的學術環境以及所處社會主流意識形態的影響，她的畫作極具現實主義的風采。后來，她雖然創作出了雙重主題的組畫，但為了完成自己的學業，不被人趕出校門，她只能向媚俗妥協，沒有完全拋棄現實主義的繪畫技巧。她雖然知道瑞士那些人是出于對她的國家的同情才愿意買她的畫，并非完全出于對她創作的欣賞，但為了生存，她仍然向這樣的媚俗妥協。

盡管薩賓娜持續反抗媚俗，其行為本身卻淪為新的媚俗范式。她拒絕婚姻、母職等社會規訓，背叛丈夫與情人，這種“為背叛而背叛”的姿態逐漸形成程式化的行為模式一一正如媚俗依賴對崇高事物的模仿或盲從以確立意義，她的背叛與反抗亦通過否定社會主流意識形態及社會既有存在的價值，來實現自我價值并確證存在意義。由此，每一次背叛都在潛移默化中強化薩賓娜“反媚俗”符號的身份，而這恰恰淪為一種新的媚俗。

三、輕與重的選擇

輕與重在存在主義哲學視域下承載著對人生意義及生命真諦的探討[]。在小說開篇，昆德拉便提出選擇生命之輕還是生命之重的問題，而對這一問題的思考貫穿薩賓娜的一生。

1.對“輕”的追求

文本中，薩賓娜是生命之“輕”的代表。她通過持續背叛與反抗媚俗的行為，力圖卸下生命的重負，以實現對自由自在生活的追求，并獲取隨心所欲的生命體驗。

薩賓娜追求情愛中的“輕”。她被托馬斯稱為“最理解他的女友”，與托馬斯一樣追求自由輕盈的性愛關系，只不過托馬斯因特蕾莎陷入輕與重的困境，最終選擇生命之“重”。唯有薩賓娜始終堅守情愛之“輕”：她從未要求托馬斯負責，也無意踏入婚姻的桎梏，只耽于肉體歡愉，享受“性友誼”的輕盈狀態。與弗蘭茨相處時，她一度渴望留在弗蘭茨的身邊，然而當對方提出可以為她與妻子離婚時，她意識到“必須在所有人面前演戲，不再是薩賓娜，而要被迫扮演薩賓娜這個角色”[2]，并頓悟“愛情一旦公之于眾會變得沉重，成為負擔”[2]。她追求自由愉悅的性愛關系，不愿讓弗蘭茨長期介人私生活，亦拒絕承擔愛情的責任與義務，最終悄然離開日內瓦，在情愛的輕重抉擇中固守“輕”的取向。

此外，薩賓娜追求責任層面的“輕”。為守護自由與自我，她在持續的背叛中形塑自我。父親反對她喜愛立體派美術，也反對她嫁給離經叛道的演員，而她不愿順從父親的規訓，由此背叛了父親。她也并未選擇承擔保衛國家的責任，而是為了保全自身離開故土，背叛祖國并移居異國。

薩賓娜的一生都在追求自由與獨立，她摒棄責任與道義，剝離情感依附，背叛情人、家庭與國家。她試圖通過背叛逃避責任的束縛，以生命之“輕盈”對抗存在之“沉重”。當她“背叛了一切可以背叛的”，留給自己的唯有虛無：放棄承受生命之“重”的同時，也被難以承載的生命之“輕”所裹挾。然而在小說末尾，她仍立下遺囑要求火化遺體并拋撒骨灰，最終選擇死于“輕的征兆”之中，徹底成為生命之“輕”的象征。

2.“重”的回歸

薩賓娜堅持追求生命之“輕”，但是這種極致追求最終演變成了對“輕”的病態執著，也最終導向了生命之“重”的隱秘回歸。雖然薩賓娜一直在背叛，不斷逃離，但她無論到哪里定居，都會攜帶著祖父留下來的圓頂禮帽，這個禮帽不僅是家族記憶的符號，也是她與故土的最后聯系，這表露出她在背叛的過程中仍然依戀過去，也更加暗示了生命之“重”的不可擺脫。

薩賓娜的一次次背叛使其逐漸遠離最初的背叛原點。當叛無可叛時，她發現自身被虛無包圍，這既是背叛的代價，也是生命之“輕”帶來的孤獨與迷茫，由此其內心深處滋生出對歸屬感和存在意義的渴望。與弗蘭茨交往時，她雖最終選擇離開，卻也曾試圖如普通女性般留在對方身邊，尋求片刻安穩；在美國居住期間，盡管表面接納這片土地，內心卻視其為陌生之境，甚至“害怕自己被關進棺材，埋在美國的土地下”[2]。流亡途中，“每當在電視中，在感傷的影片中，看到薄情的少女緊緊地樓著遭遺棄的父親，看到暮色蒼茫中幸福人家的閃亮的窗戶時，她不止一次地感到雙眼被淚水打濕”[2]。這種種矛盾最終將她推入荒誕之境。

薩賓娜的悲劇根源并非生命之“重”，而在于其選擇的生命之“輕”。拋棄與背叛使她從壓迫性的“重”墜入虛無的“輕”，但這種選擇本質上意味著責任的缺失、意義的真空與存在的無根性，反而催生了不可承受的精神之“重”。因此，最終摧毀她的正是昆德拉所言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四、結語

薩賓娜的人物形象具有復雜性，她獨立而冷峻，以近乎狂熱的姿態反抗生活中存在的虛假漂亮面具，用畢生實踐彰顯了女性對純粹個體生命存在的執著追求。她試圖以精神超越肉體、構建純粹的精神世界，卻不得不承認肉體作為情感與欲望載體的不可消解性；她反抗媚俗，卻又在現實語境中被迫向媚俗妥協；她試圖通過持續背叛逃離生命之“重”，卻深陷生命之“輕”的存在困境而難以掙脫。從這一人物身上，我們得以窺見當代社會語境下人類生存的普遍困惑—一如何看待靈與肉的關系，如何應對媚俗現象，如何平衡生命中的“輕”與“重”，以及如何探尋生命的存在意義。這些命題，始終值得我們深人思考與探索。

參考文獻

[1]畢悅軒.輕重、靈肉與媚俗一一解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的三條線索[J].沈陽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1）.

[2] 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M].許鈞，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3] 謝永鑫.感性牧歌對兩性沖突的消解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的生態女性主義解讀[J].陰山學刊，2012（3）.

（責任編輯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