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莉婭·維默林出生于烏克蘭,在蘇聯時期接受教育,母語為俄語。她曾認為語言只是交流的工具,直到 2022 年沖突爆發,她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語言和身份。她發現,繼續使用俄語讓她感到與俄羅斯難以區分,甚至覺得自己像個叛徒。這種內心的沖突促使她開始學習烏克蘭語,并通過攝影探索這一復雜的情感。
朱莉婭最初的職業是市場營銷專家,后來由于家庭原因搬遷到日本,開始接觸攝影。她被攝影的美所吸引,開始用相機捕捉周圍的景象。在疫情期間,旅行受限,她開始探索與旅行無關的主題,逐漸轉向當代藝術攝影。沖突爆發后,她意識到攝影可以成為她在這場戰爭中最強大的武器,用來講述烏克蘭人的故事,引起世界的共鳴。

在《被盜走的語言》系列中,朱莉婭將家庭檔案照片、自身攝影作品以及混合媒體結合,展現了語言被竊取對個人和民族身份的影響。她的作品充滿象征意義,例如一個烏克蘭女性的剪影,喉嚨上有一處藍黃色的化學污漬,象征著烏克蘭國旗,也代表著被壓抑的聲音。她通過這些圖像,表達了對語言和身份的重新認同。
朱莉婭的作品不僅是對歷史的反思,也是對自身情感的療愈。她的項目“ (UN)CORNERED”記錄了 40 位從烏克蘭逃到瑞士的女性,展現了她們在異國他鄉的生活片段。《 愛我的家庭》則是對家人支持的致敬,表達了在動蕩時期家庭的重要性。通過這些作品,她找到了與自己和解的方式,也讓觀眾感受到烏克蘭人民的堅韌與愛。

Q:你最初是如何接觸到攝影的?是什么促使你從市場營銷轉向攝影?
A:如果你當時告訴我,我會成為一名攝影師,我大概會笑出聲——這聽起來就像是要搬去月球一樣不可能。我原本學的是經濟和市場營銷,從小也沒夢想過做藝術。但后來生活把我們一家帶到了日本,一切都變了。日本的視覺語言讓我徹底震撼——既陌生又層層疊疊。我想要以某種方式把它留住,我開始拍照,但照片總是無法呈現出我內心的感受。這種挫敗感促使我下定決心認真學習如何使用相機。我借用了丈夫的單反相機,并跟一位會講英語的攝影師學起了攝影技巧。當我學會如何把所見轉化為圖像之后,就再也停不下來了。
Q:在俄烏沖突爆發后,你是如何決定用攝影來表達內心的沖突和身份認同的?
當沖突爆發時,我感覺腳下的土地突然塌陷。我被困在一種情緒的停滯狀態中——無法運轉,也無法移開目光。最終,我轉向了唯一真正信任的工具:攝影。它成了我的救命索,把我從癱瘓中拉了出來,也為那些我一時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情緒賦予了形狀。許多烏克蘭攝影師勇敢地在前線記錄戰爭,而我感覺自己的角色有所不同——我想創作能穿越國界、承載情感重量的圖像,讓遠方的觀眾意識到,新聞頭條中所寫的,是和他們并無二致的人。我不想喊叫——我想讓人聽見。
Q :《被盜走的語言》系列的創作過程中,你遇到了哪些挑戰?
A:創作《被盜走的語言》最艱難的一點,是不得不直面這樣一個極其私人的事實:我在不知不覺中內化了一個破碎的身份認同。
我在烏克蘭長大,從小講俄語——這在當時再正常不過了,我從未質疑過。但沖突改變了一切。語言忽然不再中立。如果我繼續講俄語,別人怎么知道我不是侵略者的一方?
我記得我曾試圖向瑞士的朋友解釋這種內心的沖突。我請他們想象:你一生都說法語——這是你國家的官方語言之一,你在其中感到無比自在,直到有一天,法國入侵了瑞士。突然之間,哪怕你什么都沒做,人們也會覺得你和侵略者是一伙的。即使你切換語言,那也不是你從小塑造自我的那一種。


Q:你如何看待語言在塑造個人和民族身份中的作用?
A:語言是思想的建筑結構。它構筑了你的內心世界、歸屬感,甚至影響你如何做夢。對一個國家來說,語言不僅僅是溝通的工具,更是集體記憶的儲存所。如果失去了語言,也可能失去對世界理解的細微差別。
對我個人而言,從小使用俄語、后來重新擁抱烏克蘭語,這個過程就像是調焦鏡頭:一切忽然變得清晰,但你也開始看見那些原本不曾察覺的扭曲與變形。
Q:在學習烏克蘭語的過程中,你發現了哪些關于蘇聯時期語言政策的歷史信息?
A:重新學習烏克蘭語,并不僅僅是一次語言練習——它為我打開了一扇通往本國歷史深處的大門,那些我從未真正理解過的部分。我是在蘇聯的教育體系中長大的,一切課程都是用俄語教授的。烏克蘭語言與文化被簡化為一種裝飾性的存在——被簡化、被審查、被剝奪深度。直到我開始主動接觸烏克蘭語,我才意識到,它的豐富性是如何被系統性地抹去的。
蘇聯的“俄化”政策并非突如其來或聲勢浩大,而是漸進而精心策劃的。它通過削弱教育中的烏克蘭語地位、重塑公眾輿論,甚至將人們的名字改得更像俄語,從而悄然發生。語言改革讓烏克蘭語變得更“容易接受”,通過強行貼近俄語的語法和詞匯實現其目的。久而久之,一種混合方言“蘇爾日克”(surzhyk)逐漸出現,而說地道烏克蘭語的人卻常常被嘲笑,或者被認為“土氣”“不夠現代”。


Q:你如何通過圖像來表達復雜的情感和象征意義?
A:對我來說,攝影往往能抵達語言無法觸及之處。它讓我表達那些情緒和心理體驗——太復雜,或太脆弱,難以用語言解釋。有些圖像無需標題或背景說明,它們通過象征、質地、動作與構圖本身傳達意義。這正是攝影的魅力——它能直接與人的潛意識對話。
我的創作通常從一個概念板開始,我會在上面梳理觸動我的主題和視覺元素。有些想法可以清晰地實現,另一些則是在反復實驗中逐漸演變。我會混合多種媒介——家庭檔案、自畫像、數碼攝影、化學干預——以構建一種層疊式的敘事結構。在《被盜走的語言》系列中,有一張作品呈現了一個烏克蘭傳統女性剪影,她的喉嚨上有一塊腐蝕痕跡。我原本用漂白劑是為了暗示“抹除”,但意外的化學反應卻讓那塊痕跡變成了藍色和黃色——烏克蘭國旗的顏色。那場意外的變化,比我原先設想的說得更多。那一刻,我感到圖像自己開口了——也為我試圖捕捉的那份情感殘留發出了聲音。
Q:莉娜· 科斯堅科的作品對你的創作有何影響?
A:莉娜·科斯堅科的寫作在我尋找關于身份、文化與歸屬的答案時,成為我創作中深刻的影響力量。她不僅是烏克蘭最受尊敬的當代詩人之一,也是一位蘇聯異見者。
在研究烏克蘭語言歷史的過程中,我讀到她在 1999 年發表的一篇演講《國家的人文光環,或國家主鏡的變形》。這篇演講成為我作品《被盜走的語言》的思想和情感基石。
在演講中,她講述了一個故事:某次從卡納維拉爾角發射太空望遠鏡前,科學家發現它的主鏡存在缺陷。為防止望遠鏡對宇宙產生錯誤的觀測,發射被緊急推遲,直到鏡面問題被修正。科斯堅科用這個故事作比喻:社會也需要通過一面“鏡子”來認知自身,而烏克蘭的“主鏡”——她認為——早已被嚴重扭曲。這種扭曲造成了深層的不自信,尤其體現在對烏克蘭語的貶低與羞恥感之中。
這個隱喻深深留在我心中。它幫我說出了那些我長期感受卻從未完全理解的東西。它也恰恰呼應了攝影的本質:反射、扭曲,以及對清晰真相的不斷追尋。

Q:你認為攝影在當代社會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A:我們生活在一個圖像過度飽和的時代,但這并沒有削弱攝影的力量——它只是提高了攝影的門檻。在如今信息碎片化的世界中,一張有力的照片仍然能讓人停下刷屏的手勢,喚起共情,或引發思考。攝影,依然可以成為一瞬間的清明。
對我而言,攝影是一種不會喧嘩卻能停駐人心的媒介。它帶來一種難以用語言復制的靜默親密。
Q:在瑞士生活期間,你如何看待不同文化背景下人們對俄烏沖突的理解?
A:情況各不相同。有些人密切關注新聞,表達出真誠的支持;也有一些人只是把它當做又一個地緣政治事件。我注意到,抽象的統計數據打動不了人——但具體的個人故事可以。這也是我開始在這里拍攝烏克蘭女性的原因。
當瑞士觀眾讀到她們的證詞,看到她們的面孔時,他們才開始真正理解:這并不是一場遙遠的“東歐戰爭”,而是關于一個個普通人,她們的生活在一夜之間被撕裂。我并不追求那些英勇或戲劇性的故事——我想呈現的是一種生活切片,它原本可能出現在任何一個歐洲國家。
在瑞士尼道的展覽結束后,一位瑞士女性對我說:“在了解這些女性的故事時,我一直在想——也許那個人本可以是我。”那一刻,我因喜悅而落淚。
Q:未來,你有計劃繼續探索哪些主題或項目?
A:我目前正在繼續探索身份、記憶與身體之間的關系,尤其關注創傷與文化遺產如何在身體上顯現出來。其中一個項目以女性身體與植物材料為媒介,重新想象伊甸園——這是一次關于流放、誘惑與自然記憶的沉思。如同以往,我始終被那些既深刻私密、又具有廣泛共鳴的主題所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