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滿江：一場叛逆的音樂自白

排練至凌晨的滿江，下午依舊神采奕奕地出現在采訪現場，滿臉堆著笑意，揚起手跟我們打招呼。器材調試階段，他很積極地去配合，讓他試下聲音，他就用手輕拍話筒，“喂”上幾聲，讓他調整錄制方位，他搬起椅子親自擺弄著。完后便坐了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不催促，也不焦灼，只是讓時間靜悄悄地往前行著。進入正式的采訪環節，他板直了腰身，坐得端正，墨綠色的襯衫極為貼合身型，顯得他整個人精氣神十足。這很難令人想象，坐在我面前的，是五十有余的中年人。從與滿江的對談中，我能感受得到他成熟底色下還未散盡的少年心氣，時間給他的肌膚刻下了深淺不一的一道道細紋，也將謙卑含容、豪漫深沉一并填補了進去。這個世界總喜歡給人們下各種定義，指指點點的教條者比比皆是，滿江卻拒絕活成那些畏手畏腳的標本，他只是讓這一萬種聲音輕盈地穿過耳窩，然后活得叛逆，活得更像是滿江自己。

在“叛逆”中漸漸“寬容”

闊別舞臺許久的滿江，帶著他的Mr.Man樂隊開啟了全國巡演，巡演主題叫做“叛逆中年”，短短的四個字眼，糅雜進了“性情”與“年歲”這兩大元素。滿江告訴我，這個名字說來有點曲折，起初它并不是自己最喜歡的那個，因為“從直觀的感受上講，它確實不太委婉”?！拔疫@個人講話不喜歡很直接的方式，所以當這個名字剛剛被拿出來討論的時候，我覺得它會戳著我有些不太舒服?！庇信笥崖犨^他的詮解后，擢下了意味深長的反問，“你不覺得現在你做的很多事情，其實都挺直接的？很多你想要表達的想法，其實還挺叛逆的？”這話很像是跳脫于棋局矩陣外的旁觀者，為迷失困頓的當局人辟出了新的招式，也讓他一度遁入了與自我間的對弈?！暗搅酥心暌讶粌仁盏纳^程當中，我還是選擇了挺而走險的這么一條路。”滿江倏地意識到，這的確是他當下對音樂、對生活、對未來的期待與追求的一份堅持。

“所以性格里面也會裹帶著叛逆的元素嗎？”我想要更深入地探尋他當下的狀態與性情本身之間的聯絡，便試著這樣詢問。“真的會有。”滿江毫不猶豫給出了答案，開始向內剖解根源?！耙驗槭求w育生出身，從小我就有要爭先的念頭，這個念頭一直陪伴著我太多年。別人認為的一些體育愛好，我都拿它當競技運動，很輕松地跑跑步，我會給自己掐表，如果今年還不如去年跑得快，心里會特別的難過。其實唱歌也一樣，它給我的感覺就像是一種競技運動，必須要在舞臺上分出成敗。”這種想法在孩童時期已經建立，即便他試圖去擺脫這令人室息的緊繃感，卻在過往的很多年間未曾尋摸到那抹氣定神閑。

他只好是緩下心來，讓故事再自由地生長一會兒。幸好，時光拉長了年歲的剪影，也自然而然地騰出了思索的空當。“以前總是追求完美”的滿江漸漸地憬悟著“最完美的是它有不完美的存在空間”，他試著跟自己和解，吞咽下人生所謂的好與壞，讓它們一同消融在身體里面。“年輕的時候總是因為體力還有，精力也旺盛，腦子轉得很快，有一些什么樣的想法，就熱血沸騰、抑制不住地等不及明天?！敝心旮袷谴钌弦惶寺倭熊?，車上的乘客不再急迫地趕往目的地，而是將視線落回路途的本身，平和地去記錄當下所看見的、進行的?！艾F在我覺得，其實年齡是什么？年齡就是你的感知力慢慢地在弱化，但是你經歷過很多事情之后，心里面反而能夠裝下更多的東西。這兩者結合在一起，就會讓一個人因為年齡的變化而更加的寬容?！?/p>

“但年少時那股特別不服輸的勁兒，它雖然慢慢地被我消化著，在我心里依然是一根刺，一直在?！碑斣掝}繞回性情里的執拗，我能覺察到滿江的情緒里少了很多與之抗衡的東西，這份心平氣和是在自洽中的獲得。他始終沒有停止思考，以中年的人生階段，如果還有些事不去追求，那生活的價值與意義又在何處？“我不想因為今天的這些遲步、徘徊，讓多年后的自己有所憎恨和遺憾?！毖灾链颂?，我發現他所提及的根深蒂固的“叛逆”與發榮滋長的“寬容”并不互為矛盾，它們可以理解為，內心的追逐始終是叛逆的，在呈現叛逆的過程及方式上，他會以更趨于平和的心智去包裹住發生著的一切。我想，這或是滿江在這么些年來的可貴的蛻變吧。

現場是“控制”和“控制不住”之間的游離

距離滿江上一次的Livehouse巡演，已時隔五年時間。時間的撲面而來，讓每個裹挾其中的人對變化感到捉摸不透，翻來覆去地咀嚼過后，滿江覺得“大型場地終歸是太冒險了”。在對當下市場不甚了解的前提下，他們其實是抱著破釜沉舟的魄力在推進一輪輪的演出?！拔覀儽M量把所有的目的跟對未來的期待先都拋掉，我們就簡單的開始，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比绱藰阗|實在的預期，讓Livehouse順理成章地成了他唯一的選項，滿江渴望在舒適、恰當的場景中，與觀眾更多地建立起情感鏈接和信任。

“其實對于我們表演的人來講，每一個舞臺的特點和屬性是完全不一樣的。你去看一些大型演出，看的是一種感覺，是千萬人在一起去放射自我的能量。Livehouse里的演出，更像是相互以心換心的一份真誠。你很直接地感受到觀眾，在他們給予和培育的氣場里面恰適的相處。”滿江坦陳，那樣的演出是他極為渴求的，讓他的心情也渲染上了不一樣的顏色。

目前，巡演走過杭州、蘇州、合肥、武漢四座城市，整個歷程都是音樂于他的洗練。而每段故事的開端就像是一個神秘的未知數，它攪動著人們心底的那些細碎的情緒切片，所以在面臨首場演出時，滿江的心緒也難免泛起了波瀾?！澳阏f完全沒有期待，我覺得那就是有點騙人?！睗M江一點不掩飾內心的忐忑，很直白地講了出來，“臨上臺之前，我們樂隊在一起相互加油，我是真希望給我自己加加油。自從去年九月底樂隊重組，大家一起排練了幾個月時間，這是我們第一次以全新的Mr.Man站上舞臺，一切都是未知的。我當然知道只要是把排練的內容呈現出來，在演出的質量上肯定會沒問題，但是我跟觀眾之間相隔了起碼四年時間，我不知道下面是誰在看演出，也不知道大家對我們這些歌曲有什么樣的反應?！?/p>

未知，讓彼時的滿江懷揣著繁雜的心理情緒，他一邊渴望著開場，一邊憂慮著烏七八糟的東西?！爸敝辽吓_以后音樂響起，我就找到了排練的那種感覺，然后越演越開心，跟著音樂，拿著琴，就跟抱著一個舞伴跳舞似的?！边@種情緒隨著演出的遞進還在慢慢地升溫，他甚至在臺上跳起了舞，“我無法去預設自己情感的溫度，但有些情緒就那樣來了”。這些反應讓他漸漸意識到，好像也沒有必要去擔心什么，一切都在自然的質直的發生。他覺得，這樣的演出特別像是小劇場的實驗話劇，它的臺詞只是一個框架，內容是不固定的，你可以讓觀眾成為你表演的一部分，以至于“每一場觀眾給與我什么內容，我就會反饋給他們什么內容”。

對于能松弛地在現場表達自我這件事，滿江只是輕描淡寫地回上一句“其實談不上松弛”，而是“更接近于排練的狀態”。很多年來他都覺得排練歸排練，演出跟排練完全不同。這一次，他自己也頗感意外，“莫非真的是年齡告訴我一些答案，”他沉吟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我以前排練的時候，會想該怎么去規劃我的演出，想的時候就很亂，每次所想所設計好的，現場告訴我的結果又是不一樣的?，F在我反而是排練的時候輕松一些，能夠跟音樂沉浸一起，不去設想多余的任何事情?！碑斶^多的訊息再也無法困擾他時，正式演出竟變得跟日常排練一樣的舒適和放松，成了一個能讓滿江去享受其中的經過。那種在控制和控制不住之間游離著的邊緣感令他癡迷，“這個邊緣什么時候可能會跳出去，什么時候可能會更往內心走，是隨著演出的層次的變化，明暗的調性的變化，經由身體里的理性和感性彼此作用后生成的一種未知?！?/p>

飛鳥，時間的箭，我

采訪前，我收到了一份關于巡演的曲目單，便依照順序挨個地聽。幾遍過后，我發覺無論從直觀的歌名還是意蘊深邃的詞句與旋律線條，似乎都循著黑暗與光明、時間與夢想這鮮明的主題線在進行。“這會是您想要去呈現的一種方向嗎？”采訪中，我將疑問拋給了滿江后，開始期待著從他口中能獲取到怎樣的一些訊息。

“從2016年所謂我的第二段音樂人生開始，我的創作里面就有幾個核心內容：一只飛鳥，一支時間的箭，以及背負著Mr.Man和滿江的這個‘我’。我是特別容易在某個舒適區里面停留，會對于過往、對于老的時間極為眷戀的一個人。但這樣會使我的性格變得太過于脆弱，我始終跟自己內心的脆弱在抗爭。所以我特別希望能有一支時間的箭，從我的過往義無反顧地射向未來，我覺得那就是另外一個我。在掙脫自我的過程中，這種拉扯跟撕裂又會造成很多復雜的心理感受。因為有時間的維度，自然就有了光明和黑暗，就會經歷世間的很多風雨的侵蝕，包括城市里面的疏離感，朋友、家人、周遭的這份熱絡和孤獨?！?/p>

這些年來，滿江的頭腦里不停地涌現城市里生活的這些人的蹤影，他們有時是獨立于彼此的陌生個體，有時又兜兜轉轉地生成某些關聯，人與人之間的生疏和親密，牽帶出了各種心境的碰撞，讓他本身變作一份樣本，借由自我去呈現那些耐人尋味的故事。于是就有了近年來的三張錄音室專輯，2016年《Mr.Man》，2017年《冬某日》，和2020年《進化論》，是為滿江不同人生時段的真實寫照。

《Mr.Man》這張專輯被外界看作是滿江積蓄能量、真正實現轉變的開端。談及其中的兩首代表作品《歸來》和《Mr.Man》，滿江直言它們“很像是一首歌的上下集”。一個是寫“我”，“是我準備要放棄音樂，卻終究回歸創作路上的一段歷程的縮影”，它宛若一支泛著火星的時間的箭，“嗖”地一聲撕開了暗夜天穹，讓埋藏許久的那聲呼喚重睹天日。一個是寫“我”對這個世界的感受，是將微渺的自我投放進世間萬物的情愫，美好幸福和事與愿違并駕齊驅在身體里面的慨嘆。

時間之于滿江的蘊意是尤為深刻的，那牽扯出了他與過往時序間萬縷千絲的聯絡。他記得在《冬某日》專輯的創作時段，自己喜歡塞上耳機去郊區跑山?！拔姨貏e喜歡《時光流》這首歌。當時我把編曲小樣放在了手機里面，然后戴著耳機在公路上騎自行車。北方夏日的陽光，將斑駁的樹影打落在地面上。我低著身體，把頭埋在車把，看著公路上那些斑駁的影子，突然有了時光、風這兩個元素，自己像是暢游在河流里面，能夠感受到時間的飛逝。”說著這些話的滿江，眼睛里分明逸滿了某些濃郁的情懷，被放逐在舊的時光里的念想，讓此刻的他毫無還手之力。“我那么眷戀時間這個概念，真的是虛妄的一個概念，但是令我難分難舍，它太能夠感動我了?！?/p>

當時間退回更早的2014年，《飛鳥》的成型也意味著滿江的創作自此“有了思考和靈魂”。踞伏在他身體里的這只“飛鳥”，一直出現在生命的各處場景，從《飛鳥》到《歸來》，又到《Mr.Man》，再至《黑鳥》，跨度將近十年的時間。如果說，《飛鳥》里的他還裹帶著少年心氣，對未來懷抱熱烈的執念，卻又羞赧地將心底的吶喊掩藏起來；收錄在《進化論》這張專輯的《黑鳥》就像是硬生生地將整個人拽到了鋼筋水泥的都市叢林，幾近念白式的唱腔更像是平靜的講述者，在認清世間的本來面目后一把扯掉靈魂的桎梏?！翱赡苁俏倚睦锩娴倪@只飛鳥，最終飛出了我的身體，我感覺它應該是羽化成仙、一飛沖天了，起碼已經不受到肉體的約束，我真的希望把它放歸自由了?！彼麥\笑著講出這番話之時，很有智者的從容和淡然，我想，這大概是在人生維度上的累聚后，所能經受得起的時間的檢驗吧。

以“念舊”為底色的那些“新意”

在我與滿江的交談中，他不止一次地提到了“念舊”，可我發現潛藏在這個字眼之下，隱隱綽綽呈現出的，是一些“新”的內容，這倒是令我覺得很值得一提。

新意之一，此輪巡演有首還未錄制過的新歌，叫做《夏日沒有終結》。“你看，這又是有關于時間的概念?！彼σ饕鞯貙ξ艺f，眼里有一閃而過的慧，這讓我很期待他接下來的表述?！拔已惭莸那繂卫镉泻芏嗍顷P于時間的維度，關于成長的所失所得。突然有一天，我覺得應該有一首歌曲作為一個戀戀不舍的、特別溫暖的結尾，我想我們的巡演應該在春天接近夏天的時候開始，所以就有了這首《夏日沒有終結》。”

他似乎特別偏愛于夏天。綠樹陰濃，蟬鳴聒耳，夜風輕拂，月照如霜，這些熾烈與幽靜讓他甘愿邁入時間的回廊，與那些裊娜的影子相重疊著。“這仲夏夜未央，纏綿的夢太長”“時下的夜風里，舊日的星光里，怎會有終結時”，他把對于過往時間的眷顧，縫綣地包裹進了幾近狂熱的癡念。他多希望“可以把最美好的那段人生經歷，最不愿意去忘卻的某一瞬間，以光速飛行那般，放至一個高維度的空間能量場，讓它永遠不會結束?！?/p>

新意之二，一些歌曲的全新編配?！氨热纭段业膲簟?，我的想法是這個夢永遠要是鮮活的，可能時隔幾年之后我追夢的態度發生了一些變化，沒有像錄制歌曲時的那種急不可待的勁兒?，F在我追得更加的像是一場夢，我覺得我就待在夢里面，也不愿意打破這種矜持美好。所以我就跟樂隊商量，盡量把編曲編得像是當下在做的一場美夢?！?/p>

新意之三，巡演北京場會設置彩蛋?！斑€是因為感動吧，以及與時間的關聯?！睗M江發覺，念舊的他同時黏著很多念舊的歌迷，同頻的他們相遇在這方能量場里，像磁感應線那樣彼此糾纏，溫暖縈繞?！翱吹剿麄冇械膸е约旱暮⒆?，有的帶著自己的媽媽來看演出，甚至很多老歌迷是從我剛出道就開始聽我的歌，我真的會無限感慨。”他承認自己某些時候的固執，2016年后竟再沒有于正式場合唱過這些老歌?！拔乙驳搅吮容^脆弱的年齡，看到這些老歌迷的時候，我愿意為他們做些什么?！碑斚碌倪@一刻，或許是內里的感性沖破了軀體范疇，他整個人像是裹上了一層柔秀的光，漸漸溫潤了起來。這塵封許久的時光線條，正在不斷地往回倒帶，兩段音樂人生終將裹挾著儀式感，合而為一。

新意之四，想去嘗試的東西。更確切地講，是滿江對于嘗鮮這件事的態度。有一次，一個年歲比較大的歌迷，非常誠懇地跟他講，有個小朋友從《Mr.Man》聽到《冬某日》，有點吃不準風格，《進化論》甚至沒敢去聽，怕完全聽不懂。這話反饋到滿江的耳朵里，令他感覺完全的懵然，“我這人反射弧比較長，有的時候走過了以后才會反省?！庇诌^了段時間，他再去聽那三張“風格迥異”的專輯，才能夠以比較客觀的方式，認真地來思考這些事情?！拔姨貏e愛帶著大家去獵奇、去探索，但我發現有點過于著急了，讓所有人在短時間內跟我達到一種共識，其實是太難了，我不能對聽眾提出這樣非分的要求?！爆F在，即便他心里面還有很多的內容想要去呈現，也會有所克制地撫平縱橫交錯的思緒，只是以兩個身份向大家介紹他的音樂，“可以接受別人創作歌曲的”歌手滿江，和“繼續做原創流行搖滾風格音樂的”Mr.Man。

寫在最后

面對繁復遷折的時代場景，滿江唯一能做的就是專注在自己的音樂，以具體，對抗虛無。

在他眼中，音樂創作是“把當下的一些美好感受，去真實記錄，去完整表達”。他推崇創作要自然，無論寫什么風格的歌曲，都得是他特別喜愛，也特別愿意跟大家分享的內容。

談及對未來的期許，他直言反而是沒有任何的終極目標，“未來其實并不太重要，過程才應該是最能感同深受的”。

在即將開唱的“叛逆中年”北京場演出，滿江和他的Mr.Man樂隊將又一次化身“過程制造者”，在這片同頻者相鏈接的場域里，把情緒調至最令人松弛和樸直的那個波段，同唱，共舞。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