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2025年高考語文科目考試結束,全國一卷的作文題不出意外地登上熱搜。3段文字,各有故事:《鼓書藝人》是1948年至1949年間,老舍在紐約寫成的,通過對革命者真實形象的刻畫,讓人們看到了新中國的曙光;《我愛這土地》是艾青在抗日戰爭開始后的1938年寫下的名篇;《贊美》是穆旦寫于1941年的作品,當時正值抗戰最艱苦的相持階段,寫完這首詩的第二年,穆旦投筆從戎,奔赴戰場——他堅信“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相較于老舍和艾青,穆旦和他的作品并不那么為人熟知。事實上,他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舉足輕重:不僅被譽為“現代詩歌第一人”,更將普希金、雪萊、拜倫等人的經典作品引入中文世界。
他的一生,幾度跌宕起伏,始終不懈創作、懷抱理想,最終寫下浪漫激烈的人生史詩。周與良,便是那個與他共赴浪漫一生的人,也是那個讓他能在“懷里得到安憩”的人。
愛的驟雨,傾盆而下
周與良和穆旦相識于清華園。
1946年,因二哥擔任清華大學外文系講師,每逢周末,周與良便常去清華園找他玩。在那兒,她結識了幾位二哥的同學,其中就有穆旦。那時,穆旦和友人在沈陽創辦了《新報》,他擔任主編。
夏天時,周與良參加國民黨政府官費留學考試,在北師大考試時,又遇到穆旦。中午,朋友們共進午餐,看到周與良吃得很少,穆旦打趣說:“你吃得這么少,這么瘦,怎么能考好呢?還是胖了會更好。”
看似隨意的話,周與良卻聽出了關切,但她沒有在意,他是哥哥的同學,她只把他當作兄長。家境優越、一心只在學業上的她并未意識到,幾次相見后,穆旦已對她生出別樣情愫。
情難自禁,周與良在燕京大學讀書,穆旦便跑去燕大;寒暑假里,她回到天津的家里,他也時常去看望。他約她聊天、逛書店、看電影,這個“瘦瘦的青年”給周與良留下的印象是:講話風趣,很文靜,談起文學、寫詩很有見解,人也漂亮。
熟悉起來后,周與良知道了更多關于穆旦的故事。
穆旦本名查良錚,自幼便才情不凡。中學時,他開始寫詩,當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踏上中華大地時,他悲憤地寫下《哀國難》:“眼看祖先們的血汗化成了輕煙,鐵鳥擊碎了故去英雄們的笑臉……”17歲,穆旦考入清華大學,抗戰爆發后,他跟隨聞一多帶領的清華師生,徒步3000多公里前往大后方。進入西南聯大后,穆旦的詩作經常發表于香港《大公報》,是備受矚目的青年詩人。
1942年,在民族存亡之際,他毅然投筆從戎,加入了“中國遠征軍”,在杜聿明部擔任隨軍翻譯。在原始森林中,頂著“毒烈的太陽”,冒著“深厚的雨”,“曾有一次七八日未食,又一次五日未食,死人很多”,可謂九死一生。
盡管聽得驚心動魄,但單純的周與良依然只把他當兄長看待,直到有一天,穆旦向她要一張照片,說要給母親看看。他笑得是那樣甜,眼睛睜得是那樣亮,語調是那樣溫存,愛的驟雨傾盆而下,周與良被澆濕了。
愛國夫妻,學成歸國
1948年3月,周與良赴美國芝加哥大學生物系攻讀博士學位。為她送行時,他送給她一張照片,背面寫著幾句詩:“風暴,遠路,寂寞的夜晚;丟失,記憶,永續的時間。所有科學不能祛除的恐懼,讓我在你底(的)懷里得到安憩……”
一年后,穆旦抵美,雖然他更喜歡哥倫比亞大學,但為了和周與良在一起,他選擇了芝大,就讀英國文學系。
1949年12月,他們坐上火車,去佛羅里達州的杰克遜維爾市結婚,周與良的五哥在那兒。婚禮很簡單,她穿著從中國帶去的旗袍,而他穿的,只是一套舊西服。娶了著名實業家、收藏家周叔弢的女兒,穆旦被好友楊苡笑稱為“豪門貴婿”。
婚后的日子甜蜜且幸福,周與良愛玩,穆旦便陪著她,閑暇時,他們參加舞會,去數學系教授陳省身家打橋牌,一起參觀美術館、博物館,腳步所到之處,為世界留下了愛的風景。
他們的學業也竿頭直上。周與良半工半讀,在研究所工作時,深得教授們喜歡,都歡迎她畢業后留下來。而穆旦的英文詩也成績不俗,不僅頻頻發表,還入選《世界詩選》,有位外國友人對周與良說:“你丈夫的詩寫得非常好,他會成為大詩人。”
然而,穆旦有心事,新中國已經成立,他急切地想要回國。他不愿意找工作,只在郵局做臨時工,以便隨時辭職。那時,他還選修了俄國文學,每天背單詞,因為,俄語是新中國更需要的。和朋友們聚會時,他總是勸“觀望派”們:“作為中國人,要有愛國心、民族自尊心。”
1952年,他們才獲準回國。那時,他們已雙雙獲得學位,一個是生物學博士,一個是英美文學碩士。之后,周與良任教南開大學生物系,穆旦則擔任了南開大學外文系副教授。
在祖國的懷抱中,穆旦歡欣鼓舞,受到巴金夫婦的鼓勵后,工作之余,他潛心翻譯,廢寢忘食,幾乎沒有在凌晨兩點以前睡過覺。很快,譯著《文學原理》《波爾塔瓦》《青銅騎士》等多部作品陸續出版。從詩人穆旦到翻譯家查良錚,他迎來了自己的黃金時代。
你的擁抱,我的安憩
不久,一場“風暴”席卷中國大地,他的精神受到極大打擊。那個曾經的豪門大小姐周與良,此刻張開羽翼,以柔弱之肩護佑著愛人與孩子。因為不肯劃清界限,周與良先是被關押,后來和穆旦一起被下放河北完縣(今順平縣)。在彼此的撫慰中,他們艱難前行。他們白天勞動,晚上就給孩子講《西游記》《三國演義》等,講到精彩處,和孩子們一起開懷大笑。
在煎熬中,好消息終于傳來,長達10年的暴風雨結束了。穆旦非常振奮,“希望不久又能寫詩了,相信手中這支筆,還會重新恢復青春。”還有一個好消息是,出版社說,他在此期間偷偷翻譯的《唐璜》譯稿“可用”。
當時,他因騎車摔傷了腿,需要進行手術,他還承諾她:“等我動完手術,咱們出去旅游,去黃山玩一次!”誰也沒有想到,就在全家憧憬著新生活時,穆旦突發心肌梗死去世,年僅59歲。
那天,是1977年2月25日。一個月前,他寫給老友巫寧坤的信不幸成為讖語:“人生多變化,稀里糊涂地過去了,還要再稀里糊涂結束。”詩歌,是他留給世界的遺言。
“一個人到世界上來總要留下足跡。”牢記著穆旦的叮嚀,周與良把全部身心投入教學與科研,成為著名的微生物學家。
2002年,周與良赴美探親、旅游,故地重游,往事撲面而來。在回憶里,她走完了生命最后的旅程。第二年,她的骨灰歸國,與穆旦合葬。“綠色的火焰在草上搖曳,他渴求著擁抱你……”在彼此的懷抱里,他們得到了安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