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天天跑步。狀態好的時候跑十公里,狀態不好的時候跑六到八公里。狀態好壞,全看前一天晚上睡眠狀況如何。睡得好,十公里生龍活虎;睡得不好,六公里呼嚇帶喘。跑步不是為了減肥或者強身健體,主要是為了避免自己胡思亂想。前些年沒跑步的時候,蒼溪平均每分鐘腦中閃過上千個念頭,雖然拼命抑制,但仍時時感覺腦袋要被撐爆。去看醫生,醫生問他:做什么事情能讓你不胡思亂想,除了吃藥?蒼溪說,一遍遍拖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出門跑十公里。可一旦停下來,腦袋就會恢復原樣,像有千軍萬馬在里面沖鋒陷陣。醫生說,跑十公里吧,跑完至少能讓你累一點,洗個澡倒頭就睡,前兩樣都太輕松,沒用。記住,做一個沒心沒肺的人,沒心沒肺的人睡得都香。
每天午飯后和晚飯后,青恬下樓,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提著坤包,慢慢轉出小區,穿過馬路,來到郊野公園密林深處,在陵園圍墻外的小道上徘徊。走累了,坐在石凳上,看樹,看鳥,看偶爾走過的人。蒼溪和青恬相識于一年前,那時候他剛接受醫生的建議,每天跑十公里。一開始在小區的塑膠跑道上跑,但跑道上遛寵物的居民太多,老人也多,邁不開大步,跑了一段時間,轉移到大馬路上,頓覺海闊天空。馬路上沒有寵物和老人,但也有壞處,一是紅綠燈太多,跑十公里要過十來個紅綠燈,剛把節奏調勻乎,就要停下來等待;二是跑到繁華地帶,車多,人多,遇到晚高峰,人流從地鐵口涌出來,堵得水泄不通,走不動,根本走不動。按說蒼溪住的地方相對偏僻,位于北京豐臺和大興交界,距離四個地鐵站一一郭公莊、豐臺科技園、大堡臺和西紅門都是兩公里多到三公里多,但跑過這兩三公里,偏僻不復存在,都市的繁華氣息撲面而來。蒼溪用Keep計算距離,從住的小區跑到郭公莊,2.5公里,到豐臺科技園,3.5公里,再往前跑,跑過諾德中心和汽車博覽館,恰好5公里,就該往回跑了。有一天中午蒼溪根據美食地圖的指引,到附近的黃村覓食,路過郊野公園,但見一片森林郁郁蔥蔥,林中小道蜿蜒曲折,心中大喜,立即進入林中完成了自己的日課。他跟青恬就是那天認識的,當時蒼溪跑完步汗如雨下,渾身著火一般,坐在小道邊的石凳上休息,看到一個妝容精致的女孩優雅地在附近走來走去。蒼溪對她有點印象,但又說不清在哪兒見過。正想著,女孩在他旁邊坐了下來。兩人無言,蒼溪正在喘氣,女孩說,我見過你,以前總在小區的跑道上跑,后來不知道為什么不跑了。蒼溪說,你看過我跑步?咱們住一個小區?女孩說,不僅住一個小區,還住同一號樓。我每天在樓上看你在下面跑,等你跑完,看你累得半死,我下樓,散步,消食。蒼溪說,散步怎么來這么偏僻的地方?不怕遇到壞人?女孩說,你不也來這么偏僻的地方跑步嗎?蒼溪說,附近就是陵園,不害怕?女孩說,這里安靜,我能好受些,一到馬路上聽到車聲人聲,我就抓狂。蒼溪說,咱倆一樣,介意加個微信嗎?微信聯系更方便一些。青恬從包里取出了手機。
此刻蒼溪徘徊在新華國際的廣場上,想象這里二十年前的模樣。二十年前這一帶應該是一溜平房,如今寫字樓拔地而起,各企業和商家正忙著入駐,人氣一天天旺了起來。昨天蒼溪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電話那頭一個女聲說,是蒼溪吧?我是小瑞的姑姑,小瑞來北京了,過假期,如果有空,陪他在北京逛幾天吧,我在朝陽這邊打工,脫不開身。蒼溪說有空,自己有一周的年假還沒休,掛了電話就按照小瑞姑姑的指引來到了朝陽十八里店小武基村。十八里店好找,坐地鐵一個多小時,有站,找到小瑞姑姑住的地方頗費了一番周折。下地鐵后,蒼溪掃了一輛小黃車,按照導航的提示,進入小武基村,在村里七拐八拐,誤入迷宮一般,最后在一片玉米地前停了下來。周邊全是等待拆遷的房屋,房屋外圍的空地上,種上了成片的玉米、向日葵和成畦的豆角、茄子。蒼溪驚嘆在十八里店這樣的城區竟然能感受到田園風光。小瑞姑姑出現了,寒暄過后,把他領回了家。小瑞跟在姑姑后面,叫了一聲舅舅,蒼溪摸摸小瑞的頭,看到小瑞酷似堂姐的臉,腦中浮現出堂姐的樣子。小瑞姑姑問蒼溪在哪兒住,蒼溪說,郭公莊東邊。小瑞姑姑驚呼一聲:你也在那兒住?二十年前你堂姐和堂姐夫就在那一帶打工,當時我跟你姐夫在朝陽這邊打工,還去過幾次。你那兒附近是不是有一個世界公園?蒼溪說,是,在郭公莊西南邊,現在還很火爆。小瑞姑姑說,小瑞就是你堂姐逛世界公園那天生的,當時預產期已經很近了,她心里煩,非要出去逛,剛到世界公園,肚子就疼得受不了,沒帶手機,你姐夫也不在身邊,有游客幫忙叫了救護車,還沒送到郭公莊的醫院,羊水就破了。所以,小瑞是郭公莊的孩子,或者說,北京的孩子。小瑞問,我是在郭公莊出生的?怎么從來沒人跟我講過?小瑞姑姑說,當時你太小,講了你也聽不懂,后來你想聽也聽不著了。說完意識到不該當小瑞的面說這些話,趕緊轉移話題,說,到你舅家安生一點,車多人多,處處都要小心,別打擾你舅工作和休息。小瑞臉微紅,點了點頭。
下午青恬陪著蒼溪去了一趟市規劃展覽館,沒有找到他們想要的資料。他們想找的是2002年到2006年之間郭公莊及其周邊區域的街道和建筑分布,詳細到每一棟樓的樓號和每一家店的店名,但規劃展覽館里只有歷年來全市的宏觀規劃思路和整體設計圖片。他們又去了一趟市檔案館,但檔案館只保留具有歷史價值和文物價值的檔案資料,同樣沒有他們要找的東西。昨天蒼溪聽小瑞的姑姑說堂姐曾經在郭公莊這一帶打工后,就上了心,回去的地鐵上大腦高速運轉起來。根據他的記憶,堂姐來北京那一年是2002年,那年他14歲,讀初二,堂姐19歲,已經在縣城打工三年。堂姐初中畢業后輟學,想進城打工,年齡不到,整天待在家里,伯伯和伯母看她不順眼,經常吵架。有一天蒼溪的母親給她介紹了一個活,讓她幫城里的一個親戚帶孩子,每個月三百塊錢。堂姐滿懷憧憬進城,一個多月后就哭著回來了。大家都以為她受了欺負,沒想到她說自己哭是因為照看小孩太累,天天睡不好覺,比去工地上搬磚還累。哭完,過幾天,又進城了,這回踏踏實實在城里干了三個月。再回來,堂姐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不僅燙了卷發,涂了指甲油,還學城里人的樣子,穿上了超短裙、打底褲和小皮鞋。堂姐從小就生得臉蛋標致、骨架勻稱,是個美人坯子,這一打扮,成了遠近有名的“萬人迷”,登門提親的人漸漸多了起來。蒼溪也被堂姐迷得神魂顛倒,從小就想著長大了要跟堂姐結婚。上小學后,父母告訴他,近親不能結婚,蒼溪傷心了很長時間。蒼溪有個親姐姐,靜溪,長得也算俊俏,但蒼溪總感覺自己的姐姐沒有堂姐那種楚楚動人、惹人憐愛的勁兒。堂姐每次從城里回來,會給蒼溪和靜溪帶禮物,給蒼溪帶的往往是吃的,鶉蛋罐頭、鍋巴、沙琪瑪,給靜溪帶的往往是女孩子的身上用品,皮筋、發卡、吸汗紙巾等等。堂姐18歲那年,家里安排她相親,對方是個比她大兩歲的小伙子,鄰村的,生得唇紅齒白,眉清目秀,也是初中畢業就輟學,在省城技校學了兩年廚師。兩人一見鐘情,很快墜入愛河,把婚事定了下來。小伙子成了蒼溪的堂姐夫,兩人結婚一年,便來到北京打工。
從檔案館回來的時候,小瑞不在家,許是出門跑步了。高一下學期,小瑞報了體育特長生,主攻跑步,必須按時訓練,時刻保持競技狀態。蒼溪把自己記得的堂姐的情況告訴了青恬,說堂姐當年租住的地方大概率位于他和青恬現在所住的廉租房小區內,而堂姐打工的地方應該在現在的新華國際和大堡臺地鐵站之間。青恬來了興趣,問他怎么推斷出來的,蒼溪說,二十年前堂姐給他打過一個電話,里面透露過她和堂姐夫所在的位置。當時“非典”正肆虐京城,搞得人心惶惶,蒼溪雖然在外省,村里和學校也天天派人穿著防護服、背著噴霧器四處消殺。蒼溪擔憂在北京打工的堂姐的安全,想讓父母找一個有座機的人家,給處在風暴中心的堂姐打個電話,還沒跟父母說,有人跑到他家,讓他們去接電話,說是蒼溪的堂姐打來的。蒼溪跟著父母去了,堂姐說她在北京很安全,只是飯店暫時關門了,她和堂姐夫整天沒事做,吃完晚飯就步行到郭公莊玩,看別墅。郭公莊的別墅真多啊,連成排,紅屋頂,雅致精巧,像電視上看到的歐洲的房子。蒼溪問她,怎么不坐公交,堂姐說,走路過去,才五里地,正好消消食,鍛煉一下身體,兩個人來回還能省四塊錢公交車錢。蒼溪說,五里地很遠啊,我騎車到學校才三里地。堂姐說,不來北京不知道這世界有多大,各種名勝古跡一個月都逛不完,在北京五里地根本不算遠,在老家,五里地能跨兩個村子。蒼溪問她,跟姐夫在北京具體做什么,堂姐說,飯店呀,這一溜平房全是各種店,有手搟面店、餃子店、鹵煮店,還有小超市、洗衣店和建材店。我跟你姐夫就在手搟面店,你姐夫主要負責搟面、切面,我主要負責煮面,給客人端面。平房后面是公交場站,附近有個公交站,來吃面的人挺多。也有不少建筑工地上的人到這兒吃面,大部分是從郭公莊過來的一一郭公莊那兒有別墅,但別墅附近也在蓋高樓。蒼溪的父親接話了,說,郭公莊條件好,為什么不在郭公莊找個飯店干?在公交場站附近,汽油味多重!堂姐說,郭公莊那一帶在蓋高樓呀,要蓋樓就得拆遷,現在那里拆得已經沒有胡同和平房了,哪里會有飯店?總不能把飯店開在別墅里面吧?
說到這里,蒼溪停了下來,說,二十年來通話內容一直沉潛在自己的記憶深處,直到昨天聽了小瑞姑姑的一番話才幡然醒悟。堂姐住的地方距離郭公莊五里地,也就是2.5公里,咱們這個小區距離郭公莊恰好2.5公里左右。青恬聽了,略作沉吟,說,咱們這兒距離郭公莊2.5公里是不假,問題是郭公莊向東、向西、向南、向北、向東南、向西南、向東北、向西北都有距離2.5公里的地方,怎么就能確定你堂姐當年住的地方就是郭公莊向東2.5公里?蒼溪拍了拍額頭,說,忘了這茬了,但八個方位里面基本上能排除四五個。青恬說,你堂姐當年在哪兒住、在哪兒打工不重要,記住你堂姐的好就行。蒼溪說,對我來說,很重要。堂姐和堂姐夫去世十多年了,現在我心里沒有太多悲傷,但我對他們的思念從未斷絕。現在偶然知道他們在這一帶生活、工作過,不弄清楚,我做什么事情都不會安心。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但我還是想說,如果當年堂姐和堂姐夫沒有騎著摩托車去參加親戚的婚宴,如果當時堂姐夫沒有喝那么多酒,如果當時堂姐夫坐在后面,由堂姐來開摩托車,就不會撞上側面駛過的大貨車,也不會被后面來不及剎車的另一輛大貨車碾壓,小瑞也不會成為孤兒。青恬默然。
蒼溪給姐姐靜溪發了微信,請她去一趟伯父伯母家,找一找堂姐當年留下的照片和日記,能找到的話,拍照發給他。靜溪問他要這些做什么,蒼溪說,突然特別想堂姐,等以后再告訴她做什么用。靜溪有點難為情,自從堂姐去世之后,她再也沒有去過伯父伯母家,也很少過問小瑞的情況。不是自己冷血,是她實在難以面對失去堂姐的事實,伯父伯母家已經成了她最恐懼、最傷心的地方。她不敢想象堂姐最后的樣子,一想起來就徹夜失眠,滴水不進。小時候蒼溪、靜溪和堂姐、堂哥一起長大,兩家離得近,放學之后經常一起寫作業,今天去蒼溪家,明天去堂姐家,寫完作業吃東西,吃完東西再回去。堂哥喜歡和男孩們玩,蒼溪、靜溪和堂姐就成了形影不離的“鐵三角”,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堂姐初中畢業,輟學在家。靜溪比堂姐小兩歲,看到堂姐輟學,突然意識到了學業的重要,發憤圖強,考上了市里的高中。這之后,兩人的命運出現分野,堂姐到縣城打工,結婚,再到北京打工,靜溪讀高中,讀完高中讀醫學院,畢業后在縣城安安穩穩當了一名醫生。
收到弟弟的請求,靜溪糾結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去一趟伯父伯母家。十幾年過去了,伯父伯母已經年過七旬,步履瞞跚,小瑞也從一個兩歲的娃娃長成了十六七歲的大小伙子。該去一趟了。蒼溪不知道靜溪見到伯父伯母是什么心情,只知道她給他發來微信,說,堂姐的照片找到了,二十年前在北京拍的,已經發黃黯淡,日記也找到了,字跡漫濾不清,是否還要拍給他。蒼溪說當然要拍,還要原圖傳給他。靜溪把照片發給他,蒼溪看到照片中的堂姐穿著紅毛衣和藍色牛仔褲,腳蹬棕色長筒靴,跟堂姐夫站在噴泉和假山前。靜溪問日記給他拍哪一年的,堂姐從小到大記了十幾本日記,到北京打工的時候也堅持記日記,直到生完小瑞才停止。蒼溪說,2002到2006年之間的吧,揀有具體地點的拍,盡量多拍幾張。靜溪給蒼溪發過去幾十張,蒼溪一張張仔細看著,突然說,找到了,謝謝姐姐。靜溪說,我今晚又要徹夜失眠了,一想起堂姐就這樣。蒼溪說,你緩一會兒再回去吧,好好陪伯父伯母說說話。
蒼溪把其中一頁日記發給青恬看,但見上面寫道:“2003年8月12日晴八點鐘吃晚飯,晚飯后有一小時休息時間。仍然散步到世界公園,再回來。從飯店到世界公園,只需要走十五分鐘,回來還能休息半個小時。距離世界公園這么近,但從來沒進去過,因為門票太貴,要好幾十,攢攢錢再說。”蒼溪說,走十五分鐘,按照女孩子的速度,大概是1200步到1300步,換算成距離,就是一公里左右。以世界公園為中心,方圓一公里畫一個圓,再以郭公莊為中心,方圓2.5公里畫一個圓,交匯處恰好在新華國際的區域內。再結合堂姐之前說過的話,住的地方在飯店斜對面,與飯店只隔一條馬路,而這條馬路二十年來沒有改道,據此可以確定堂姐當年租住房屋的精確位置,就在現在的廉租房小區內。蒼溪說,我看過廉租房小區改造示意圖,這里之前的確是一片棚戶區。蒼溪說,這樣窮根究底,可能毫無意義,但我就想知道腳下這片土地歷經的滄海桑田,想知道有人來過,生活過,奮斗過,千百年來從未斷絕。蒼溪說,我能看到堂姐夫在案板前和面、揉面、搟面、切面的情景,搟面杖有小腿粗,長一米二。我能看到堂姐在逼仄的廚房里刷鍋洗碗,出來給客人端面的情景,有的客人口味重,讓多放鹵,有的客人口味淡,讓少放鹵,有的客人反復刁難堂姐,堂姐急得想哭,堂姐夫搟著面,表情嚴肅。有的客人見堂姐長得甜美可人,想調戲堂姐,或者要堂姐的聯系方式,堂姐夫就在案板那邊怒目而視,一臉警惕。新華國際不是新華國際,沒有流線型的充滿現代主義風格的寫字樓,只有一溜破敗的平房,破敗到門框黧黑,房頂長滿雜草,過幾年就要拆遷。每家飯店門前都很油膩,地上的黑油能把人的鞋底粘住。堂姐所在的手搟面店里面環境尤其差,本來店面就小,中午擠進來那么多農民工,滿身灰土,高聲談笑,吆五喝六,鼻鼻涕吐痰,剝蒜皮扔紙屑,邊吞面邊灌啤酒,喝光的啤酒瓶子堆一地。吃完一碗還要加面——這里可以免費加面一一再加多半碗,就著原來的鹵,呼嚕嚕吞下去,下午干活有勁,扛鋼板澆混凝土,晚上六點前不餓。我能看到那些農民工吃完飯走回去的樣子,成群結隊,頭發蓬亂,肩寬背闊,腿腳粗壯,說說笑笑,偶爾打打鬧鬧,回到工地上,或坐或躺,趁著酒勁,打個盹,下午爬腳手架的時候頭不暈。我也能看到大家伙吃完飯離開后堂姐收拾衛生的情景,大海碗裝著的一碗碗面被吃得精光,湯水也被喝得干干凈凈,腳下幾乎被蒜皮和紙屑淹沒,沒走幾步就能踢到一只啤酒瓶子。堂姐夫捶打著發酸的肩膀說,這幫人真能吃,揉了一百多斤面還不夠!旁邊做鹵的老劉說,不看看他們天天干多重的活,要不是他們一年到頭在工地上蓋房子,北京的高樓大廈能起來?
青恬說,我也特別有感觸,因為我爸之前就是建筑工人,到處給人蓋房子,爬上爬下擰鋼筋。后來腰累壞了,干不了重活,在家休養一段時間,跟我媽在老家縣城打零工,現在來北京了,跟我一起住,每天早上賣包子。你說這些事情,倒是啟發了我,我很想做一個創業項目,為生活在這座城里的人們,也為這座城市自身留下記憶,哪怕記憶是讓人痛苦、傷心乃至絕望的,哪怕留下的影像是荒涼、破敗、令人室息的。我相信這是一項有意義甚至崇高的事業。
蒼溪說,你終于肯說出你要做什么了,認識這么長時間你一直是個謎一樣的人。這一年來咱們的感情幾乎毫無進展,頂多從一起散步、吃飯發展到了牽手、擁抱,連接吻都不能。我不知道你將咱倆的關系定位為知心朋友還是戀人。你從來不讓我進你的家門,你之前的事情和今后的打算,始終不愿意多說,我能看到的只是你天天在散步。你知道嗎,關于你的流言,就我聽到的,已經有五個版本了。
哈哈哈哈,青恬爆發出一陣大笑,說,愿聞其詳。
你權當一樂,蒼溪說,第一個版本,說你之前感情上受過傷,如今已經不相信任何男人,這輩子不會再嫁一一因為你條件那么好卻始終獨來獨往,只有受過情傷的人才會這樣;第二個版本,說你患有某種很難治愈的精神類疾病,雖然每天看上去優雅從容,但疾病隨時有可能發作,你住在這個小區只是為了靜養一一你看上去確實太優雅了,優雅得讓人以為你是在刻意抑制自己;第三個版本,說你被一個富商相中,想做富商的正牌太太,但因為富商還沒有跟原配離婚,所以你只能暫時棲身在這廉租房里,每天晚飯后定時消失在郊野公園的密林里一一你看上去太像年輕的貴婦人了,無論穿衣打扮還是氣質,但你又住在這樣的小區,所以只能作此解釋;第四個版本,你每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嬌艷欲滴的,不疾不徐地走來走去,只是為了吊那些有錢人尤其是有錢的老北京上鉤一一這個廉租房小區雖然大部分是低收入群體,但也有不少老北京,況且一出小區,就是大路,大路上有多少豪車開過;第五個版本,也是最離譜的一個,說你犯下了某種罪行,但你當時有孕在身,只能取保候審,監外執行,你身上戴著電子銬,只能每天在固定時間、固定區域沿著固定路線活動一一你每天的生活太有規律,太一成不變了,人們難免作此聯想。
流言猛于虎啊!造謠一張嘴,辟謠跑斷腿。青恬笑得捂著肚子,平時見到街坊鄰居們那么和善,沒想到他們在背后這樣編排我。
你表現得太特立獨行了,每天像荷花仙子一樣從人們眼前飄過,大家當然會把你當成眾矢之的,但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人性的卑劣。蒼溪說。
大家看到的,是我每天在路上漫不經心地散步,實際上我每時每刻都在想著未來的規劃。青恬說,我之前有過兩次創業的經歷,第一次成功了,開發了一個小程序,做到一定市場規模,賣給大廠,賺了一筆;第二次失敗了,打造了一個專注于女人高品位生活的平臺,受眾太少,沒有持續的盈利模式,把第一次創業賺的錢全賠了進去,還有一些負債。現在正處于休養生息階段,但我沒有一天不想著東山再起。父母天天早上在小區門口賣包子,就是為了幫我還債。我每天除了散步,主要的工作就是在家擇菜、洗菜、做餡兒,但我偽裝得很好,所以小區的人至今不知道天天夜里兩點就起來忙活,早上五點半就蹲在小區門口賣包子的人就是我爸媽。
真沒想到你這樣一個看上去不食人間煙火的人竟然天天在家做包子。蒼溪說。
諸葛亮能在隆中隱居十年,我為什么不能在家做包子,等待出山的機會?你說我不讓你進我家門,以后就天天讓你過去幫我干活。青恬說,言歸正傳,這次創業,我基本的想法是運用現代科技手段,幫助人們尋找、修復失落的記憶,尤其是關于親情的記憶,當然也包括愛情和友情。我想在AI和編程的支持下,創設一個逼真的情境,讓過去沒有留在影像中的人活起來,讓他們自然而然地繼續他們的生活,慢慢老去或者永葆青春,同時,讓現實世界的人進入人工創設的情境中,去與自己的親人、愛人或友人對話,并將影像儲存下來。就像小瑞,兩歲的時候失去父母,關于父母的記憶遙遠而模糊,所能見到的只有父母的照片和遺物,如果能看到經過技術復原后的父母的影像,相信可以緩解小瑞思念父母的痛苦,父母如果在天有靈,也會感到欣慰的。當然,現在只是初步設想階段,真正實行起來困難重重,而且可能遇到倫理方面的問題。
AI技術是指當下流行的AI換臉嗎?蒼溪問。
跟AI換臉完全不是一回事。青恬說,這個逼真的情境,是在程序的設置下實現的,所有的場景和細節都是真實的,包括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以及人物的一言一行。當然,這需要大量的數據和資料作為基礎。下午我跟你一起去規劃展覽館和檔案館的時候就在想這個問題,如何獲取過去的大量數據、照片、圖表和語音等等信息。當然,還有很多博物館、攝影資料館要去談。北京有個方志博物館,咱們以后可以多把時間泡在那里。總之,要建立屬于自己的數據庫,并不斷充實、完善這個數據庫。
能不能先這樣,蒼溪說,穩扎穩打,把主要的業務分成兩個模塊,一個模塊是短期內能實現的,能較快為自己帶來盈利的,一個模塊是需要長期開發的,周期長,但能給自己帶來長遠價值的,這樣,就能大大降低創業的風險。依我來看,既然是要為人們留住記憶,莫不如先組建一個專業的策劃和攝影團隊,去為有需要的人們拍攝他們想要留存的記憶,比如自己年邁的父母、剛出生的寶寶,甚至自己心愛的房屋、汽車、寵物和桌椅,同時也拍攝即將消失的、人們不易覺察的事物,比如隨時有可能拆遷的十八里店小武基村,讓拍攝的內容連同這些事物一起,成為這個城市的歷史和文物。你知道,北京,包括所有城市,永遠處在生長之中,不斷有地方拆遷,也不斷有地方新建。至于你說的創設完全逼真的情境,讓過去的人在影像中繼續生活,倒是可以從長計議。
這個短期內就能取得突破。青恬說,我大學的專業是計算機編程,也有幾位VR、AR玩得很溜的朋友,只要大家愿意做,我相信,幾個晚上就能把初步的模型建構出來。
有人敲門,蒼溪開了門,小瑞渾身大汗淋漓,站在門口。見到青恬,小瑞禮貌地說了聲姐姐好,青恬站了起來,說,跑步去了吧?大熱天的,真不容易。小瑞點了點頭。蒼溪問,跑了多遠?小瑞說,十公里。蒼溪問,用了多長時間?小瑞說,四十多分鐘。紅綠燈太多了,要不能節約五分鐘以上。蒼溪一驚,說,我十公里要一小時零七八分,你四十多分鐘就跑完了?小瑞說,我在學校經常用時不到四十分鐘。蒼溪說,拳怕少壯,年輕就是好啊。青恬說,明天趕緊帶孩子吃頓好的,人家好容易來一趟北京,訓練又這么辛苦。你們聊,我先回去了。小瑞說,我去沖個澡,你們聊你們的。青恬說,不早了,你們早點休息。說著拍了拍小瑞的肩膀。走到門口,青恬回過頭來說,把照片發給我。蒼溪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五天,青恬沒再來找蒼溪和小瑞。蒼溪帶著小瑞,以特種兵的速度,逛了北京的主要景點一一天安門廣場、故宮、天壇、北海、景山、頤和園、圓明園、什剎海、南鑼鼓巷、鐘鼓樓、恭王府、陶然亭和玉淵潭,長城因為太遠,沒去,蒼溪和小瑞約定,明年暑假一定帶他爬長城。小瑞逛的時候很少說話,只是認真看,認真聽,有時候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白天逛,傍晚回到住處,躺床上休息半小時,兩人相約去跑十公里。路上,蒼溪仍然按照自己平時六分半的配速來跑,小瑞剛開始跟他一起跑,不知不覺就把配速加到了四分鐘左右,像一溜煙一樣,消失在他的視線里。蒼溪也試著把自己的速度提上去,但無論如何也跑不到五分鐘左右,更別提四分鐘。跑得慢就跑得慢吧,蒼溪想,慢了可以調勻呼吸,也可以欣賞沿途風景,記住此刻眼前的一切。蒼溪很高興小瑞比他跑得快,比他長得高,比他長得俊美。蒼溪有個奇妙的發現,他發現自從知道堂姐也在這一帶生活、工作過之后,自己再從這一帶跑過,感受跟之前完全不一樣了。之前的跑步,是在機械、重復和疲累中讓自己少一些胡思亂想,而現在他跑的每一步,都感覺承載著成千上萬人的力量。
青恬終于給蒼溪發了微信,請他出來散步。當時是晚上十一點多,小瑞已經睡熟蒼溪睡不著,躺在床上翻手機,看到青恬發來的消息,悄悄從床上起來,穿好衣服,對著鏡子整理好儀表,輕輕帶上了門。月明星稀,促織聲聲,兩人在小區走著。蒼溪問,進展如何?影像制作出來沒有?青恬說,做出來了,但限于當前的技術,只能讓你站在當年的飯店門口,也就是現在的新華國際3號樓下面觀看。蒼溪說,我能進店里跟堂姐和堂姐夫說說話嗎?青恬說,可以,但他們應該不認識你,因為他們還是二十歲出頭的樣子,但你已經三十五六了。蒼溪說,沒關系,能跟他們說說話對我已經是莫大的安慰了。說著來到新華國際3號樓下面。蒼溪說,我需要做什么嗎?沒人應答,蒼溪回頭,發現青恬已經不見了,看看四周,閬無一人,天地歸于空寂。高聳入云的3號樓在他眼前冰消雪融般倒了下來,一溜破敗的平房出現在他眼前。蒼溪看到了手搟面的招牌,看到幾個農民工吃完飯從里面走出來,遲疑一下,進了店。二十歲的堂姐顯然沒認出他,拿著菜單過來,說,恁吃點什么?蒼溪看了一眼菜單,說,扁豆肉絲面吧。堂姐說,好嘞,恁稍等。堂姐來北京已經一年多了,普通話進步很大,只是一直把“您”字讀成“恁”,任誰也糾正不過來。二十二歲的堂姐夫在案板后面搟著面,習慣性地看了他一眼,同樣沒認出他來,繼續埋下頭搟面。蒼溪看著堂姐和堂姐夫忙碌的身影和他們朝氣蓬勃的樣子,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