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閣宴

卷尺在空中劃出美妙的弧線，“啪”的一聲落在我的肩膀上，皓腕一抖，一拎，卷尺舒展了細長的身子，開始在我瘦弱的身板上奔跑，從雙肩向下，沿著雙臂兩側游移，到了手腕復又掉頭向上，繞過前胸后背，最后在腰間輕輕一攏，像一條首尾相連的蛇。卷尺的奔跑優雅嫻熟而富有韻律，遵循著既定的秩序，帶著淡淡幽香，我閉上了眼睛，深嗅，內心充滿了恬靜。堂姐放下卷尺，用圓珠筆在本子上記錄著尺寸。她是鎮上出了名的美女，身材窈窕，五官精致，紅色的高領毛衣襯托出一臉好氣色。

“新娘子，新娘子。”門口鉆進來幾個留著羊角辮兒的小腦袋，稚嫩的童聲嚷嚷著，像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麻雀，她們都是我的叔伯堂妹。

堂姐的臉驀然紅了。也許是出嫁在即，她平日里瀑布般的披肩長發挽起了一個慵懶的發髻，紫色的發夾特別醒目。

多年后我依然記得那個晶瑩剔透的發夾，像是平淡的日常生活里閃現的一道光。我依然記得幾個堂妹用羨慕的眼神望著我，在物質尚不豐裕的年代里，同樣是喝喜酒，我有新衣服穿，而她們沒有。不是因為我是男孩子，而是堂姐出嫁的那天，按照習俗，她家族里的堂兄弟和表兄弟都要去男方家里做生頭舅，兄弟是行走的嫁妝，小舅子越多，說明女方家族人丁興旺，以后在婆家就不會受氣，為了排面，小舅子們一人一套光鮮的衣服必不可少。

堂姐時年二十六歲，在那個年代，已算是老姑娘了。堂姐手藝好，又愛琢磨，買了很多專業的服裝書籍，城里流行什么面料款式，很快都會經過她的巧手出現在小鎮青年身上。她的裁縫鋪是鎮上最晚打烊的店鋪，平日里足不出戶，除了做衣服，就是研究服裝書上的工藝。她似乎對相親并不感興趣，雖然媒人來了不少，但她從未答應見上一面，但誰能想到她的婚姻竟然是自由戀愛的結果。男方是一家鄉鎮企業的會計，父母都是老師，書香門第，家教良好，據說是找堂姐做衣服時認識的。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那天他的手上拿著一本從上海出差帶回來的服裝雜志，成功地吸引了堂姐的目光。有了借書便有了還書，有了還書，便有了帶書，一來二去，三番五次，相談益歡，一種相見恨晚的情愫自然滋生。半年前，雙方家長會了面，聘了媒人，請了日期。堂姐在家族孫輩里排行第一，所以叔公跟我祖父商量，要把長孫女的出閣宴辦得隆重、體面。

堂姐十七歲開始學藝，平日節儉，近十年來攢了不少錢，再加上我堂伯父只有這一個女兒，置辦的嫁妝自然頗為豐盛，但對參加婚禮的至親好友來說，一場風光氣派而不奢華靡費的宴席才是最重要的——畢竟，嫁妝是別人家的，吃到肚子里的好味道才經得起長久的回味。

為了堂姐的出閣宴，堂伯父半年前就開始準備了。年過五十的他是個經驗豐富的老漁民，三十多年的捕魚生涯讓他落下了一身的病痛，原本兩年前就已不再出海了，現在不但他自己重新回到了船上，還召回了在溫州學習首飾制作技藝的兒子。濱海小鎮婚宴上的食材大多來自大海的饋贈，鰻鲞、咸鰳魚等干貨得提早幾個月開始準備，而銀鯧魚、梭子蟹、紅皮蝦等鮮貨則最好是當日從碼頭直供。父子倆齊心協力，計劃在半年的時間內，海陸之間往返數次，捕撈最優質新鮮的品類，以便讓每一個參加婚宴的人都大快朵頤、齒頰留香。漁船從棲鳳的雙山漁港起錨，出了風高浪急的獅子口，離象山港越來越遠，一路向東，經過桃花六橫，就進入了岱衢洋，再過去就是枸杞島和東極島了。舟山一帶的洋面，水溫合適，洋流穩定，水產資源極為豐富，尤以大黃魚、梭子蟹、小眼睛帶魚出名。那時候的漁船多為木制，抗風浪能力差，缺乏遠洋的設備和補給，捕撈作業幾乎全靠人力，因此在小鎮的漁民中流行一種說法：出了獅子口，就是一只腳踏進了鬼門關，每年都有漁船傾覆、漁民不幸罹難的事故發生。因此當堂伯父打定主意要出海時，遭到了眾多至親好友的強烈反對，他們認為菜市場上的漁獲，雖然不似碼頭直供的新鮮，但也不算差了，完全沒有必要冒險，再說天有不測風云，佳期臨近，萬一在節骨眼上出點事可怎么辦？伯父搖了搖頭說：“市場上的鰻鲞、烏狼鲞能吃嗎？只有在船上把剛捕撈上來的鰻魚、河豚魚剖好，在甲板上晾曬，讓腥咸的海風吹著，才是正宗的味道。最無可替代的就是船頭蟹糊了，剛捕上船的活蹦亂跳的梭子蟹，選肥美有紅膏的，立刻剪成小塊，以海鹽封存，用白酒提鮮，半日后就可食用，那味道別提有多美了?！?/p>

父子倆出船一個月后，帶來了豐富的漁獲：在船上風干的各種魚鲞、魚膠；鰳魚在船上已反復抹鹽幾次，需要在陽光下繼續暴曬一段時間，然后放在陰涼的瓦缸里密封貯存，封壇前的最后儀式是壓上一塊巨石，以便讓鰳魚的肉質緊實，鹽分絲絲入扣。銀白鯧魚個頭越大越值錢，用霉干菜蒸制是小鎮的一道名菜，但總不能保鮮到幾個月后的婚宴上使用吧，堂伯母為此傷透了腦筋，最后我母親建議用糟法，從釀酒的小葛師傅那里求來了新鮮的酒糟，鯧魚剖洗干凈，里里外外都抹上了幾遍糟鹵，伯母家的壇子不夠用了，這些尊貴的糟魚就放置在我家的廚房里，讓悠然的歲月慢慢滋養出香醇濃釅的絕味。

父子倆只在家里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回到了船上。為了保證食材的新鮮，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們下次回來就應該在婚宴正日的前夜。

佳期一天天近了，家鄉傳統的婚俗，暗合古代的三書六禮，各種流程莊重而繁瑣，要用到的物什五花八門。好在堂伯母精明能干，妯娌和睦，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準備中。磨湯果粉、做米豆腐、炒瓜子花生、預定當季水果、采購喜糖……這些都是女人做的事；請客、預定喜宴的場地、租好大圓桌面和餐具、安排幫手、收集柴禾、和廚師一起敲定菜單……這是男人做的事。日子過得飛快，當辦酒席的祠堂里貼出了紅紙黑字的執事單，上面列出廚師、切配、燒火、托盤、下案等幫工的名單，讓年幼的堂弟妹們萬分期待的堂姐出嫁的日子終于到來了。

一直到出嫁前的一天，堂姐還在做衣服，最后一件衣服就是我喝喜酒的新衣。那是深秋季節，天氣已經漸漸轉涼，我迫不及待穿上了堂姐做的帶夾里的新衣，衣襟還帶著熨斗的熱氣。新衣挺括，小西裝領，一排銅質紐扣閃閃發光，兩個肩章英姿颯爽，這種介于西裝和制服之間的款式，在小鎮才剛剛流行，還沒有幾個人穿過，它有個很酷的名字：獵裝。

裁縫鋪后面就是她家的院子，老遠就聞到一股馥郁的香氣，那是堂姐一周前采集的晾曬在窗臺上的桂花，此刻正被堂伯母收集到一只白色搪瓷缸里，用白糖漬好。在明日的宴席上，糖桂花是不可缺少的點綴之物，迎接新娘來抬嫁妝的男方娶親隊伍進門時人人都要喝一碗黃酒桂圓雞蛋，撒上一點糖桂花，令人神清氣爽；出閣宴上的甜點，桂花圓子是當仁不讓的主角；就連作為主菜的紅燒蹄髈里，廚師也喜歡撒上一點金碧輝煌的糖桂花……

中午，院子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幫工殺了雞鴨，宰了羊，除了時令海鮮，所有的食材都已準備停當，人們就等著堂伯父他們從海上回來。堂姐的幾個小姐妹在晚飯前趕到了，她們穿著紅色喜慶的毛絨風衣，精心打扮了一番，作為女儐相，第二天要陪著新娘出嫁。按照習俗，吃過晚飯，新娘子就由姐妹陪著待在閨房里不能出來了。天色漸漸黑下去，大表哥在院子里豎起一根高高的竹竿，安上一盞一百五十瓦的大燈泡，通電后院子里亮如白晝。母親和幾個嬸嬸圍在一張圓桌上包湯圓，晶瑩軟糯的身子，桂花豬油的餡。幾個年長的婦女在另一張長桌上分擺好一盆盆的瓜果、喜糖和糕點，院子里人聲熙攘，不斷有人進出。在雜沓的腳步聲中，我隱隱聽到了從閨房里傳來的時斷時續的幽泣聲，我知道這也是家鄉婚俗中必不可少的一個細節：新娘在出嫁的前夜會莊重地哭泣一會，以示不忘父母的養育之恩。忙碌的人們大概忘記了新娘哭泣中的另一層含意。夜已深，不知是誰悄聲說：“父子倆怎么還沒回來？”

所有人都在那一刻放下了手中的物什，面色凝重，原本忙碌喜悅的心情瞬間變得焦慮不安起來，按計劃，父子倆應該在晚飯前趕到，可現在已是深夜，大家不約而同地聯想到幾日前的一場臺風，這應該是今年最后一場臺風了。

“幾天前我還問過鎮漁辦的同志，據了解我們鎮上的船都在臺風前緊急停泊在沈家門漁港，無一遺漏。”在鎮政府工作的小姑父信息靈通，他的話應該具有權威性，“每次臺風過后都會迎來一波漁汛，我想捕撈完這一波，他們就會回來，也許此刻正在回家的路上。”

小姑父的分析安慰了眾人的情緒，但在通訊不便的年代里，人們除了等待還能有什么辦法？

大表哥那時已結婚幾年，早為人父，他向長輩們分發著卷煙，姑媽起身說：“我給大家做點夜宵，我們一起慢慢等吧?！?/p>

院子里煙霧彌漫，男人們沉默不語。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煙草安撫了緊張不安的氣氛，也讓事情的結果變得撲朔迷離。孩子們則沒有那么多煩惱，喝完了一碗香甜的桂花酒釀圓子，紛紛趴在桌子上瞌睡起來。朦朦朧朧中，依稀聽見有堅實的腳步聲穿過了風浪，走在鵝卵石的街道上，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跨過了門檻……

堂姐的閨門“砰”的一聲打開了，她一身紅妝站在臺階上，淚光盈盈。東方已經露出了魚肚白，父子倆帶著幾位水手仿佛從云層的光亮中來，在眾人的歡呼中，卸下一箱箱漁獲。金色的大黃魚、青色的劍蝦、青背白肚的梭子蟹、魚鱗銀亮威風赫赫的東海帶魚……

不知何時，我的身邊已經聚齊了七八位穿著簇新衣裳的青少年，領頭的是我的大表哥，他也是眾多兄弟中唯一成婚的人。天亮后，新娘將在陪嫁娘的簇擁下去城里的美發店里梳妝，而我們則擁有了一種全新的身份：生頭舅。等中午迎親的隊伍來了，我們將在出閣宴上出題刁難新郎，把喜慶的氣氛烘托到高潮，隨后我們會護送新娘到男方的宴席上，在那里占據一個最中心的席位，光榮而艱巨的使命等待著我們，我們是男方最尊貴的客人，沒有理由拒絕碰向我們的每一杯酒。lt;O：＼pic＼bt＼wxg＼wxgbt13.tifgt;

原載于《雪竇山》2024年春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