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渡口深陷在孤寂中,一艘傾斜的渡船,停留在對岸的密林中,隱隱露出香樟木的骸骨。消逝的槳聲在記憶的河流上空回蕩。河對岸的樹林,白墻紅瓦的村莊,都籠罩在綠得滴水的春色里。渾濁的河水裹挾著上游漂來的浮木與雜草,向西而去。
薄暮時分,年邁的五姨奶常會站在渡口朝遠方眺望。在她的童年記憶里,渡口還在鼎盛時期,彼時的村莊因為位于水路的緊要關隘之處,人口聚集,逐漸成為岳州重要的集鎮。麻石街沿途都是旺鋪,兩旁樓宇密布,小巷盤根錯節。沿河的大家族均集聚在此,臨江而居,守候各自的碼頭。
四角飛檐的回龍門依水而立,傲嬌地聳立于江河之畔,好似朝圣的宮殿。自上游山澗深處順水而下的船夫,只要遙遙在水云間瞥見回龍門的檐角,就好像望見了守候在岸的親人。千百年來,這條水路是山地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因水運的繁榮,有渡口有碼頭的地方,便是商賈云集人煙匯聚的繁華鼎盛之處。回龍門下,聚集了上游來的大肚船、拖網船、風篷船、竹排,運貨的排客纖夫自回龍門離舟上岸,一腳就踏上長長的麻石路,兩側商鋪茶樓酒肆林立,等候著疲憊的人將淚與笑在這里揮灑。沾滿了泥巴水氣的腳印踩在麻石板上,層層疊疊;脊背上的汗水滴落在麻石板的身上,咸津津。麻石街把所有的往事,都藏進了皺褶里。
江河的鼎盛,只能在記憶的河流里不斷打撈。每次瞞珊走到河岸邊,看著嘩嘩流淌的河水,那些日漸模糊的往事,就在五姨奶的腦海里浮現。彼時,五姨奶還是個七八歲的細妹子。她坐在渡口的麻石碼頭上,一條蜿蜒細長的路通往另一端的河下,水面上有幾塊長石搭成的跳板。她的母親和一群婦女蹲在石板上搗洗衣服,郴郴的搗衣聲躍上了樹梢,又被驚起的飛鳥銜走。陽光灑滿了河面,一雙雙浣衣的手和細碎的話語碾碎了半邊河水。遠遠地,一只只載滿貨物的駁船從江面緩緩駛過。那飽經風霜的船,在陽光底下曬出一身桐油味,好像一個忙了一天農活的泥漢子。桐油陳舊的幽香和著皂角清爽的氣息,順著江風吹來,攪亂了她額前細軟的發絲。
住在河邊的人,靠水為生。過渡、撐船、打魚,個個都是好手。年幼的五姨奶看到鄰家的鐵碗一頭扎進河里,就像回歸江河的魚,撲通一聲,只見河面激起一團雪白的浪花,轉眼就不見蹤影。五姨奶還沒回過神,就看到幾丈遠的水中央,探出一個笑嘻嘻的黑腦袋。五姨奶的父親就是一名崩公,行船如跑馬,上曬下蒸、風吹雨打,白天在河道邊生火叉魚燒飯,夜里在灘上就地搭篷睡,長年游蕩在江河之上,練就一副鐵打的身板。上游山里的巨木,要經由大木排在水上漂移,才能運出去。山里產的花椒茶葉桐油棉布土紙,均要由水路運送出洞庭,順長江直達湖北武漢,再銷往全國各地。而外來的汽油洋火布匹食鹽西藥,也經由船只運來,在集市交易,分散至山脈各處。
金色的夕陽溫柔地灑滿江面,渡口像一雙托起的手,等著那一只只船聚攏歸來,它沉浸在一片魚鱗般的金波之中,微微頷首翹望。她的父親從水上而歸,挽著褲腿,渾身都是濕漉漉的氣息。他一腳踏上碼頭的麻石板,滿心都是歸來的喜悅。到家卸下竹簍,簍里罩著幾條活蹦亂跳的野鯽魚。母親接過簍子走進灶房,不一會兒,端上一碗乳白色的魚湯,熱騰騰的湯面上漂著一圈碧綠的蔥花。還有一盤辣椒炒臘肉、一碟醬豬肝。父親換上干凈布衫,倒上一盅谷酒,就著晚風,抿上一小口。她和哥哥姐姐們搬過小木凳圍攏來,一臉期待地看著父親,等著他講那些江河上的事了。在父親舒緩的講述里,那些與河流有關的故事在她眼前慢慢鋪展開來。她由此知道五月的龍舟水,會異常兇猛,在河道拐彎處卷起激流的漩渦,若是船只不小心駛入漩渦中央,船底就會有一股強大的吸力,將船和人瞬間掀翻。長長的河道并不平坦,上有九拐十八彎。每當路過上游的水流狹窄處,人需下船,將船只套上纖繩,七八個壯漢,喊著號子一齊發力,弓著身子一步步負重前行,才將船只拉入深水中。興致高時,父親會給他們唱起那好聽的行船歌,歌聲繞過房梁,穿過曠野,像蒲公英的小傘一樣,往藍天更深遠處飄開去:水過灘頭聲聲急,船到江心步步難哎;誰知船工苦與樂,汨水灘歌唱不完哎
2
渡口就像河流的心臟,連接著村莊的支脈。靠水而居的杜家村,每一天清晨醒來,都隨著江河而沸騰,上游的船只陸續到達、在此停靠。歇腳的船夫漁夫上岸,在茶樓里喝上一碗甜米酒、吃一頓飽飯,積蓄力氣,再撐舟直入洞庭;趕集的山民,竹簍里背著山里的茶葉與土產,在集市上賣出,換得洋火與鹽,依舊裝在竹簍里背回去。小鎮上依麻石板路東西而為上市街、下市街。上市街臨水更近,養出來的女兒家水靈秀氣;下市街的男兒種田撐船賽龍舟,無不驍勇利索。那一年,年方十八的五姨奶嫁給了下市街杜家的大兒子杜望。在接下來的幾年里,三個兒子像藤結瓜一樣依次到來。
河流時而溫柔纏綿,時而露出掙獰的面孔。靠江河為生的人,把全副身家都交給了一條河。雖然每一次下河都是危機四伏,但他們常是快樂且勇敢,就算是丟了性命,也是各人命中的定數,并無抱怨。
那一日,烏云盤踞天邊,飽含雨水的云朵被壓得沉甸甸的,眼看就要傾瀉一場暴雨。村里的水爹跑過麻石街,一邊跑一邊大喊:健伢子的船在上河灣里翻了,快來呀,跟我去救人!杜望正坐在門檻上對著亮光補漁網,急忙丟下手里的活,向渡口奔去。雨點在地上砸起腥甜的煙塵,望著丈夫走遠的身影,五姨奶突然覺得心頭一緊,她不由得喚了一聲“早些回來”,杜望回過頭,應了一句,麻石板路上響起了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夜已深,五姨奶與鄰家的姑嫂們坐在桐油燈下熬紅了眼,再也沒能等到杜望開門歸屋的聲音。整個村里的青壯勞力,半夜點起了燈籠火把,沿河道搜尋,才在下游上百里地的蘆葦蕩子里將杜望找到,他已在河水里泡了三天。五姨奶掙脫眾人的手,獨自將他背回,放在堂屋中央。鄉親們自發聚集,唱夜歌的德老倌,端坐在一柄長椅上,蒼老的聲音飄過堂屋,在夜空飄蕩,如泣如訴,召喚那不歸的魂:旱路來哎,白霧茫茫不見山;水路來哎,大水茫茫不見灘
父親的早逝,讓年幼的杜彥如迎頭棒擊,酣夢碎了一地。他久久地坐在江河邊聽流水湯湯,直到暮色將他瘦小的身影淹沒,他恨這條河嗎?也許是。他看到父親腫脹的身軀被裹白布,停放在堂屋地上。那個時候他還只有七歲,并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只是覺得母親青鐵的臉色陰沉得可怕。族里眾人聚集,他和弟弟們穿上麻衣、戴上白孝布,裹挾在人群中,跟隨著禮生前往江河取水。鑼鼓聲跟隨著眾人的腳步,身著黑長衫的禮生將父親短短的一生編成了一首詞,在河堤立定,仰面對青天,唱得涕淚直流,人們紛紛揮袖抹淚。他不明白,為何人從生到死,都和水密不可分。
五姨奶沒有哭,在人前,她一滴眼淚也沒有流。接下來的日子里,她白天挽起袖子插秧種菜,一刻也不敢停。夜里點了油燈,幫人漿洗衣裳做縫補,忙到深夜實在太困,頭一歪不小心靠近油燈芯,又被發絲燒焦的氣味驚醒。這樣過了好些年,熬到三個兒子像春筍一樣依次躃個子,能揮鋤除草幫她做些地里的活,日子順暢了一些。
大兒子杜彥懂事早,最能體諒她的艱辛。初中一畢業,他就跟她說,不讀書了。母親在灶臺的濃煙里抬起頭,盯著他。他的眼圈紅了,但他蹲下身,撿起一把柴火往灶里塞,小臉也被紅火的光映得忽閃忽閃。到了夜里,母親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個布袋,把一疊整整齊齊的角票遞給他:你去縣城讀書,家里我能撐,不怕!杜彥板著臉背過去,故意不看母親遞過來的東西:我不去,我就在屋里幫你做事,把弟弟帶大!嘔當一聲,一只掛在墻上的空魚簍被拽下來,滴溜溜滾到他的腳邊,他聽到母親的聲音有些顫抖,帶著哭腔:不讀書?將來會有出息!忘記你爹怎么死的嗎?
新修的公路在城鎮蔓延,汽車卡車替代了渡船,它們從塵土飛揚的村路上駛過,好奇的孩童跟在它屁股后面跑,貪婪地呼吸著那新奇的汽油味。不斷延伸的公路如新生的血脈連通縣城與鄉村,大巴車公交車小汽車在路上川流不息,玻璃窗上貼的廣告紙是香港的漂亮明星,車里載著滿滿的人往城里去。他們去了縣城,或者到縣城里坐火車,到更遠的北京上海廣州。五姨奶知道,那是船所不能到達的地方。隨著陸地交通的四通八達,水路逐漸歸于沉寂,年輕人再沒人愿下河撐船了,他們都樂意去城里打工掙現錢。河流的繁盛成為歷史,滿江春水靜靜流淌,沉寂的渡口再也等不來一只晚歸的船。
五姨奶的三個兒子,都完成了學業,畢業后留在城里打工。進城十幾年的大兒子杜彥已經在廣州安家落戶,兩個小兒子,也都留在省城。大兒子在城里買了新樓房,也接五姨奶去過。她坐上高樓顫巍巍的電梯,戰戰兢兢地縮在圍成鳥籠般一格一格的房子里,小住了幾天,就鬧著胸悶氣短要回,并不敢久留。“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她預感到死神如影隨形,自己隨時可能成為它的獵物。她深知自己就像那沉默的渡口,已被飛馳的時代拋棄在光陰的幽暗處,屬于她的唯有靜靜等候。她的歸宿,終將落在她的村莊,在她自小熟悉的江河之畔。她感到村莊也像一個老去的人,時常能聽到它走累了,就落在隔壁屋里歇腳,風把它的咳嗽聲、粗重的喘息聲悄悄散播開來。整個村莊也如同渡口,成為回憶的容器,那些承載過的人,已經去了遙遠的地方,也許再也不會回來。
3
人至暮年,五姨奶仿佛一個廢棄多年無人問津的渡口,深陷在巨大的寂靜里,她時刻期盼著腳步聲在耳畔響起。
走在鄉間的泥地上,五姨奶心里分外踏實。她時常在田埂停下腳步,辨認著遠處傳來的細微聲響。村莊在春天的陽光里靜默,一朵云飄來,一場雨落下。一滴透明的雨水,從屋檐下滴落,驚起一只綠色的禾跳子,往草叢深處逃竄。不用多時,它就明白這種慌亂不過是虛驚一場。老牛在田間靜靜地咀嚼著青草,溫順的目光打量著路過的老人。長長的村道,被香樟樹、柿子樹伸出的綠枝包圍。不斷合并的鄉村學校,將孩子們往城市里趕,他們像羊群追逐著牧草而去,村莊里不再有他們的歡笑聲。
布谷鳥的叫聲驚醒了沉睡的村莊,夕陽拉長了五姨奶的影子,在偏屋跳竄的小黑狗寸步不離地跟著她。
暮色四起,院門吱呀一聲合上,游離的晚風輕叩著門環。鄉村的夜顯得格外漫長,昏黃的燈光在水泥院墻上投射出一大片陰影,微涼的夜風襲來,案上的燭火左右搖曳著。夜漸深,不遠處池塘里傳來稀稀落落的蛙聲,一只老鼠迅疾從樓板上跑過,發出轟隆的響聲,轉瞬消失在暗夜深處,一切復又變得愈加寂靜起來。五姨奶深陷在疾病的泥潭里,她不停地咳嗽著,一聲緊接一聲,聲音回蕩在寂靜的夜空里,仿佛聽不見的呼救。
在五姨奶日復一日的等待中,年關終于近了,村莊里時不時傳來汽車摩托車的鳴叫聲,某戶的門口便難得地熱鬧起來。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回來了,他們開回來的小汽車在村莊的小路上歡快地奔跑,遇到熟人就搖下車窗,笑著打呵呵遞煙。寂寥了一年的鄉村小路也跟著喧鬧起來,一個又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腳印落在上面,重重疊疊,直至模糊不清。年輕人的頭發染成了奇怪的黃色,手里捧著新式的手機,從城里帶回來包裝精美的電器、保健品堆在堂屋。在日復一日的期盼中,五姨奶等來的是兒子們的電話,老大說公司業務太忙,要加班到年三十晚才能到家。老二說媳婦懷孕了,今年要去那邊娘家過年,就不回來了。老三還小,玩心重,不耐煩地說,快了快了。
風將河流吹瘦,卷折了岸邊枯萎的茅草,殘斷的草莖在青灰色的天空底下顫抖著。冬日的陰雨籠罩著田野與村莊,雪花拍打著窗柅。放下電話,五姨奶忙忙地站在原地。躺在九彎床上,電話里兒子們的聲音不時回蕩在耳邊,五姨奶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在夢里,河邊傳來喊號子的聲音,那聲音穿透云層,回蕩在天空。湛藍的天暮下,兩岸開滿了金燦燦的油菜花,船只在翠綠如緞的河流上劃過,留下一條條細長的水紋。母親在灶房忙碌,父親在河面上迎著太陽撒開金色的漁網,飄來一陣帶魚腥味的風。她聽到風穿過了村莊,穿過了坪前,吹翻了堂屋的籮筐,翻落在地的竹筐不再盛滿金色的稻谷,空落落地躺在地上任由風的躁瞄。
晚風吹來,漁船上的油燈與天幕的星星交相輝映。
如今,這樣的圖景已是不可見了。河面上,再也沒有晝夜穿梭的烏篷船、上游漂來的木筏子,沒有漁歌互答,只有微風吹過水波粼粼。天空是屬于蜻蜓,垂楊柳屬于鳴蟬,狗尾巴草屬于晚風,云朵游蕩在天幕之上。
午睡醒來,五姨奶弓著腰緩緩朝渡口走去。踩在碼頭的麻石板上,間隔幾米,石板上就鑿著一個精致的蓮花瓣凹槽,那是昔日拴纜繩的印跡。幼年時,她就穿著母親繡著一朵紅牡丹的黑布鞋,蹦蹦跳跳地踩過這一朵朵蓮花。七十多年過去了,那一枚結實的小腳印變成了一個老嫗瞞跚的半個腳印,光陰在腳下溜走,就像船只漂過水面,不留痕跡。
空寂的船,也已失散。因水而聚的街鎮,隨著水路的沒落,環繞著渡口的繁華盛景不再重現。如今,被遺忘的渡口,在時光深處沉寂。隨著水路的荒蕪,那些期盼、等待都化作遠去的槳聲,沉入河底。
河岸肥沃的黑土也荒廢了,實在可惜。
五姨奶在這里種下一片空心菜,傍晚時分,便自河里舀水澆菜,空心菜見風就長,綠盈盈一大片。菜長得太快太茂盛,一個人根本吃不完。她摘了滿滿一大籃,路上遇到閑坐在街巷的老鄰居,分送給他們。夕陽的余暉目送著她一步一個臺階地走進回龍門,拱形的石門襯著她一個人的影子。河流與渡口在她的身后隱去,夜的主場還給了月亮和星星。
衰老與疾病就像冬日的號角,引來多年來隱藏在體內的冬天。漫天大雪覆蓋,腹內的疼痛如大寒臨至。那一夜,五姨奶倒在灶房里,被路過門前的鄰居簡嬸發現,急忙叫人把她送去醫院,打電話叫了兒子們回來。五姨奶診斷為胰腺癌,兒子將化驗單藏了起來,送她到省城最好的醫院做了手術。術后還有漫長的恢復期,醫生勸說杜彥帶她回家休養。時間一長,三個在外打工的兒子在城里都有一家一當,終不能日夜留守照顧。大兒子做主,出了一份豐厚的薪資,請來遠房親戚姑媽來照顧母親,守候在病床邊,他們得空便輪流回來探望。
村里的老人一個個少了,沉寂的村莊安睡在蓬勃生長的草木之間。唯有年節時,回鄉的人帶來了一陣短暫的熱鬧。那熱鬧好似一只秋蟲潛入了草叢,很快就被遼闊的寂靜淹沒。死神在村頭巷尾潛伏游蕩,它靜靜地張望、等候,往往瞅準了一個老人,就跟定了他,日夜悄悄地磨他的腿、折他的腰,侵入他的內臟,然后趁沒人注意的時候將他一把打倒在地,拖進無邊的黑暗。五姨奶隔壁的紅玉也患上了老年癡呆癥。他是一個老木匠,一生打造了無數只木船,后來改制家具,靠做手藝供養兒子完成學業。兒子也很爭氣,畢業后去了廣東,成為一名建筑工程師,在那邊安家落戶。失憶的紅玉已不認識回家探望他的兒子、孫子,笑吟吟地看著兒孫進門,問他們找誰。那些更久遠的事卻像雕刻在腦海中一樣,占據了他的記憶版圖,經過時光的沖洗,越來越清晰。好像一場疾病將他定格在年輕的時候,再也無法拉回。他一遍又一遍地走到渡口,向河流下游張望。在那永遠的幻夢里,他將一艘艘親手打造的船送入河中。
躺在病床上的五姨奶,靠流食與氧氣管維持著生命。她的一生如同那沉默隱忍的渡口,將三個兒子都送往對岸,他們像漫山遍野的馬尾松種子一樣散落在異鄉,落地生根。此刻,她像那渡口一樣翹首等待歸家的孩子,層層疊疊的時光在她的身上堆積,最終被一聲飛鳥的鳴叫拖垮。那天夜里,守候在一旁的遠房姑媽實在太困,不小心打盹睡著了,沒有注意到床角的氧氣管悄然脫落,等早上發現,五姨奶已經咽氣多時。
4
三個兒子都回來了,滿懷悔意隆重地操辦了五姨奶的喪事。他們為母親選的一塊墓地就在河堤高處的山坡上,河流在山腳下拐了一個彎,繞過回龍門,就變得開闊起來,向洞庭湖的方向一去不復返。
母親走后,老屋空無一人,廊下的水缸里飄進了落葉,灶臺上再也沒燃起炊煙。村莊里的人,一個個地少了,無可避免地陷入更深的沉默。他們在大門上象征性地落了一把鎖,又踏上返城的路。通往故鄉的大門也跟著緊閉起來,他們找不到開啟故鄉之門的鑰匙。他們不斷地尋覓著,最終悲哀的發現,母親把這把鑰匙帶走了。一步步地遠了,母親是他們與故土唯一的維系,像風箏線一樣牽著他們,無論走多遠,有母親在的地方灶臺明亮、燈火可親,總有一份溫暖的牽掛在。踏上歸家的路,一碗肉沫辣椒米粉端上桌,母親的笑臉氤氳在熱騰騰的湯霧前。如今,她的身影再也不會出現在灶房前、院落里、田埂上,失去了母親的牽連,歸途也變得遙遙無期。故鄉的渡口,在他們記憶的版圖里日漸遙遠,變得模糊起來。
杜彥在廣州創辦了一家裝修公司。在異鄉,他赤手空拳開創一片新天地,白天忙著攬客戶、審核訂單、比貨源訂材料,夜里伏案設計圖紙做標書,艱辛如當年在河道上開辟航線、挖溝開渠的祖輩。他的面容里,刻進了家族遺傳相似的特征:下頜分明的國字臉,豐隆圓大的鼻頭,內眼角圓鈍的單眼皮。在城里,他的身份是裝修公司的小老板,客戶和員工都叫他杜總。城市塑造了另一個他,一個與故土割裂的人。在異鄉,他們失去了原有的身份和標志,成為城市運轉的一顆螺絲釘、一個面容模糊的符號。
夜深人靜時,他注視著墻上的一幅畫像。只有夜的寧靜才能讓他暫離日常的喧囂,城市賦予他的身份就像一層盔甲,卸下這層殼,夜深人靜之時,他穿離夢境,依然回到那個本真的自己。畫像上的人,凝神望向遠方,這是他的祖先,一位歷史上著名的詩人。在血脈的長河里,源頭佇立的祖先成為永恒的渡口。他端坐在族譜的頂端,親切地注視著腳下延綿的子孫,遙望著他們在河畔勞作生衍,或者因著各種緣由背井離鄉輾轉異地。始于細微之處的血緣之河,在他的身后奔騰蔓延、開枝分權,猶如龐大的根系,縱橫伸展,滲入土地的各個角落。
生命總是因著各種偶然,與河流結緣。多年前,祖先聚集而居的地方,成為村落;埋葬著祖先的地方,成為血脈相連的故土。翻開家譜,一個家族的源頭呈現在他的眼前:一千三百多年前,一個寒冷的冬日,一葉扁舟飄零在冬日枯槁的江河之上。舟中坐著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人,凝望著冬日蕭瑟的江面,他的眼里滿是憂愁。他是一位著名的詩人,許多他寫下的詩句,在大江南北的街頭巷尾傳唱。盛名并未給他帶來現實安穩,此時,他正為了一家生計輾轉流浪。乘舟路過汨羅江上游地段時,他羸弱的身體再也經受不起這般漂泊勞累,在一片凄風苦雨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氣。當地縣令聽聞后,急忙派人抬來一口上好棺材,將他安葬在江畔的小田村。安葬好父親后,兄弟幾人決定各謀生路,留下小兒子這一支在此守候墓園,就此繁衍生息。江河、渡口,從此與這個家族命運關聯,密不可分。
在他的記憶里,忘不了父親最后的身影,忘不了母親在油燈下縫補討生活的艱辛。父親早逝的那一年,他一夜之間失去了童年,突然長大。替他擋風雨的那扇門消失了,他必須讓自己也成為一扇門。面對著奔騰的河水,少年的他,雙手緊緊捏成了拳,他曾暗暗發誓要離開這條河,要到更廣闊的世界去,走得越遠越好。
5
杜彥攤開家譜,宣紙頁上綿密如大樹根系般的名字在他和兒子的眼前展開。在族譜的最前頁,端坐著畫像上的那個人,既熟悉,又陌生。孩子分明能從父親的神情里,看到祖先的影子。
兒子看看族譜,又看看畫像,清澈的目光最終落在畫像上:他是誰?孩子從未想過,在書上讀到“水鄉霾白屋,楓岸疊青岑”的詩句,竟然和他有著密切的關聯。多年前,一個亂世,一段偶然的旅程,一葉飄零的孤舟,一個隨意停靠的渡口,就已經決定了千百年以后他生命中的走向。
不知不覺中,他和兒子講起了江河的故事,講起了渡口千百年來的繁盛,小鎮上元宵節的抬閣故事會,端陽節熱鬧非凡的龍舟賽。講起了先祖暮年為避戰禍,自長江入洞庭,順水拐入這條小小的支流,不料在風雨夜老病交加,于舟中倉促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還講到了童年父親的意外之死。從兒子亮閃閃的眼晴里,他才驚奇地發現,原來自己并沒有忘記故鄉。在他的心里,一直藏著一個秘密的通道,連接著故鄉的堤岸。那些自幼熟稔的圖景,早就在他的記憶里悄然生根發芽,長成了參天大樹。身處異鄉多年,從外表看,他已和本地人無異。在他的內心,卻有一種身份撕裂感的存在,這種疼痛深埋在他的內心深處,從未和人提起,甚至他自己也不易察覺。
世界那么遼闊,但唯有在那個地方,他不是杜總,也不是杜老板,他就是那個“河沿邊上老杜家的”,他的小名是杜大伢。他記得自己曾坐在父親的肩上,父親帶他來到江邊,把伏在頭頂的他一把丟進水里,他瞬間沉入碧濤之中,手腳慌亂,又被一雙大手托起。走在熟悉的田埂上,碰到的故人,即使一時沒認出他,也一定會盯著他的臉仔細瞧,突然就想起他父親的樣子,爺爺的樣子。人們都記得他爺爺是過江的一把好手,渡船在他的手里就像一把聽話的梭子,長長的行船歌,是行走在江河上的活地圖,每一句都刻在他的心尖上。沿河的渡口碼頭,最大的那個就是他的地盤。迎面走來的老人褲腳上粘著泥,肩上扛著一把鋤頭,看樣子在田里剛鋤草回來。要不是那場幾十年不遇的大暴雨,這么靈泛的一個人,怎么會年紀輕輕在河里喪了命。老人的話音里滿是惋惜,隔了三十余年的往事,從未在他的記憶里消散。
時光仿佛在此停滯,等候著人們的腳步迂回追趕。只有在那個地方,他才是一個完整的自己,他背負著祖先的歷史,是一個有根底有來路的人。人的命運,或許和船的命運一樣,屬于漂泊。世間本來沒有永恒的岸,沒有永遠的停靠;人人都有各自的渡口,各自的歸舟。他像一只找不到歸途的船,在城市化進程中,漸漸背離了故土。如潮水般往城市涌去。這是一代人不可避免的命運,屬于他的渡口又在哪里?何處才是岸?
江河是什么樣子?像公園的湖嗎?
渡船又是什么樣子?和碰碰船差不多嗎?
在兒子的眼里,城市已成為他記憶中的故鄉。他熟悉的是城里的街巷、車水馬龍的人行天橋、四季花開的中心公園,卻再也無法勾勒出江畔遠去的浪濤聲。環繞村莊密布的河流,曾經像血管一樣滋養著兩岸的青山綠水,那更是兒子無法想象的圖景。
離開故土的人,失去了曾經的渡口。在城市的汪洋里,故鄉的痕跡漸漸被抹去。當杜彥捧著嶄新的戶口簿時,他看到地址欄已被改成“廣州市天河區盈溪路98號”,故鄉只余下籍貫那一欄簡單的兩個字“長樂”,這兩個字指向他不可更改的來處。祖先停留的地方,默默停在時光的深處等候,那是生命的源頭。那個地名對兒子來說,卻是全然陌生的。是時候,他覺得應帶兒子回一趟故鄉了。
鐵鎖已經銹跡斑斑,久無人住的老屋布滿塵灰,吱呀一聲打開家門,揭開舊日的封印,他和兒子就開始了一場與漫長時光的抵抗戰:院子里積滿落葉,燕子在梁上筑起了大大小小的巢,屋檐下掛起了蜘蛛網,灶臺上落滿了厚厚的塵土。九彎床依然結實,但是棉絮被褥已發潮,散發出一股刺鼻的霉味。整整收拾了一天,屋子里才窗明幾凈,顯出能住人的樣子。
破舊的漁網還掛在窗上,耳邊傳來麻石板上清脆的腳步聲,時鐘停止了轉動。他在童年的老屋里睡著,睡得特別香甜,在城里令人飽受折磨的睡眠障礙與焦慮,一夜之間離他遠去。恍然間他好像又回到了童年,灶房飄過柴火飯的香味,兄弟們坐在門檻上玩耍張望,父親將在傍晚歸家……清晨,父子倆在晨光中醒來,他們同時聽到河流嘩嘩淌過的聲音。那個聲音那么鮮活那么切近,近得好像他倆正睡在船艙中,伸手就可以觸及流水。麻石街上灑滿了朝陽,他們穿過回龍門,走向江河。兒子興奮地噻道:我夢到爺爺啦!
你怎么知道那是爺爺呢?
一定是,我認識他的樣子!他教我怎 么撐船,還唱歌給我聽了呢:攀溪河邊好 過渡,丹灘轉彎是卡灘;太湖巖來隨灣走, 下面有只鯉魚山…
他轉身回望渡口,霞光映滿堤岸,一叢雪白的江離花,正在向他點頭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