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津欲有問

在蒼茫天地之中，津渡，是個詩意直抵人心的地方。

仔細(xì)想來，津渡本身就是江南的一幅潑墨山水，有著詩一般的氛圍，如果正值擺渡之時煙雨氤氳，那股詩意也就更濃了。在春潮挾裹雨水涌向河流的時候，荒野渡口空無一人，既沒有候客的艄公，也不見趕路的旅人。小舟橫臥，水自漂流。岸邊幽草生，樹上黃鸝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韋應(yīng)物筆下這七個字，寫絕了水墨洇開的津渡夜境。千年煙波里，野渡舟橫的曠古蒼茫，雨打空舷的寂寥清響，無人獨(dú)對的孤光自照，都在詩句褶皺處悄然滋生無限情愫，直教后來人披一襲唐詩的蓑衣，便醉倒在津渡的時光跫音里。

我恍然，這“津渡”二字原是詩歌里流淌千年的密碼。《說文》輕解“津”字面紗—“水渡也”，那《論語》中“使子路問津焉”的古老問詢，恰似在歲月的河面投下一枚青石，漣漪里浮出先民涉水的倒影。再觀“渡”字，《說文》謂“濟(jì)也”，輕輕一劃便劃破了水天界限，讓無數(shù)詩魂乘著時空交錯的渡船，在“野渡無人舟自橫”的蒼茫里，承載著永恒的鄉(xiāng)愁與向往。

古代交通不發(fā)達(dá)，稍大一點(diǎn)的河流，就沒有能力架橋，荒郊野外一汪水，漫無際涯阻去路。行人到此，期盼擺渡。有船槳，有艄公，此岸到彼岸，天塹變通途。津渡，如同陸路“驛站”，成為旅人、行者漫漫征途重要節(jié)點(diǎn)，見證人生離合悲歡。旅人行至此處，總要解開纜繩系上心結(jié)。山色投西的岔路口，陂塘五月的柳煙中，雞犬三家的檐角下，這方水碼頭收藏著無數(shù)漂泊者的故事。元朝徐再思曾以一支《梧葉兒》定格永恒的渡頭風(fēng)景：“風(fēng)雨一帆舟。聚車馬關(guān)津渡口。”北望羈情如縷，東流湍水似箭，聚散車馬碾作關(guān)津印痕，風(fēng)雨孤舟載滿人間滋味，恰似時光在粼粼波光里寫就的駢儷長句。在楓老荻白的時節(jié)，離別在家鄉(xiāng)的渡口。從那天起，自那一葉扁舟載走最后一片秋色，天涯便成了游子的掌紋。此后多少回極目凝望，總見王勃的詩行在煙波里沉浮：“城闕輔三秦，風(fēng)煙望五津。”墨痕未干的字句里，宦游人的離觴已化作天地間的愁思，在“與君離別意”的平仄間，激蕩著“同是宦游人”的羈旅回聲。在這里，“渡頭楊柳青青，枝枝葉葉離情”（北宋晏幾道《清平樂》）。與戀人分別，自然是“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南宋辛棄疾《祝英臺近·晚春》）。渡船繁忙，路中停留，“我欲渡河水，河水深無梁”（漢代《步出城東門》），讓人心焦不已。停留時間一長，自起思鄉(xiāng)之念，正如漢樂府所言：“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zhuǎn)。”“過盡流波，未得魚中素。月細(xì)風(fēng)尖垂柳渡，夢魂長在分襟處。”（北宋晏幾道《蝶戀花》）這時候，一旦河上煙霧彌漫，即使過了渡口，前不見停處，后難見家鄉(xiāng)，只讓人恨不得“安得千尋橫鐵鎖，截斷煙津？”（陸游《浪淘沙》）此情此景，白居易的《長相思》差可比擬，當(dāng)汴泗雙水纏綿千里，終在瓜洲古渡牽住長江衣袖，“吳山點(diǎn)點(diǎn)愁”“月明人倚樓”。這蜿蜒水脈何嘗不是人間情思的具象？汩汩清流攜著唐時的月色，在“思悠悠，恨悠悠”的平仄里百轉(zhuǎn)千回，將渡口沉淀成永恒的守望坐標(biāo)。

有時一些渡口是詩人曾經(jīng)走過的，就油然而生憶舊之情。“寺憶曾游處，橋憐再渡時。”（杜甫《后游》）正如白居易所見：“建昌江水縣門前，立馬教人喚渡船。忽似往年歸蔡渡，草風(fēng)沙雨渭河邊！”（《建昌江》）在時間的渡口，我們皆是過客。“君看渡口淘沙處，渡卻人間多少人。”（劉禹錫《浪淘沙》）人事縈心，家國更是涌上心頭。“江上渡，江邊路。形勝地，興亡處。”（南宋戴復(fù)古《滿江紅·赤壁懷古》）以至于陸游在晚年也會魂牽夢縈北伐中原的戰(zhàn)場：“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fēng)大散關(guān)。”（《書憤》）“黃塵萬古長安路，折碑三尺邙山墓。西風(fēng)一葉烏江渡，夕陽十里邯鄲樹。”元朝無名氏的《叨叨令》更是說盡歷史滄桑，感嘆英雄白頭。

“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古詩十九首》中的這首詩所歌詠的是聽曲感心。當(dāng)古瑟迸出穿云裂石的妙音，曲中真意早已超越絲竹。詩人托言醉語，將浮生喟嘆盡付弦歌：人生不過逆旅寄居，轉(zhuǎn)瞬便是黃塵散漫。“何不策高足，先據(jù)要路津。無為守窮賤，軻長苦辛。”“先據(jù)要路津”五字，既是功名場里的金篦刮目，亦是紅塵渡頭的葦航自渡—既要爭渡苦海，何妨先占津要？這看似功利的自剖里，分明裹著“守窮賤”者不敢直視的悲愴，以及“軻”人終悟透的犀利。曲終人未散，滿座俱是欲言難言的沉默，唯有渡口的風(fēng)，吹散千年不散的酒痕。 “滄浪有時濁，清濟(jì)涸無津”（南北朝沈約），朝政不是時刻清明，前路漫漫，無有盡頭。因此在人生、仕途中遭受挫折的人往往由前路聯(lián)系到人生前途。“龍欲升天須浮云，人之仕進(jìn)待中人。眾口可以鑠金，讒言三至，慈母不親。憤憤俗間，不辨?zhèn)握妗Ｔ赣淖哉f陳，君門以九重，道遠(yuǎn)河無津。”（曹植《飲酒》）眾口鑠金之時，連親人也不再親近，津渡已儼然成了他們心中向往的樂土。“迷津”則是由此而誕生的重要典故，溯自《論語·微子》孔子遣子路問津之逸事。當(dāng)此長沮、桀溺隱于林泉，孔子卻懷匡世之心，然二隱士不指迷途津渡，反以“如喪家之犬”譏其奔忙。這渡而不渡的機(jī)鋒，恰似千年文脈里不絕如縷的詰問—渡口終成遷客騷人心中縹緲的蜃樓，既是對“道阻且長”的悵惘，亦是對“乘桴浮海”的癡念。無數(shù)士人蘸著月光寫下“問津”詩箋，在煙波浩渺處，將壯懷未酬的孤影，洇染成水墨山河間永恒的意象。風(fēng)塵仆仆，“送送多窮路，遑遑獨(dú)問津”（王勃《別薛華》），卻也是“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陶淵明《當(dāng)墻欲高行》），無奈何只能長嘆：“云樹高低迷古墟，問津何處覓長沮？”（清代蘇曼殊《遲友》）孟浩然筆鋒凝情處，“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恰似水墨氤氳間一道未干的墨痕。這位襄陽高士，本應(yīng)是鹿門山中的散淡煙霞客，將竹杖芒鞋踏遍東南丘壑，卻最終在長安城樓投下躊躇的剪影。隱與仕的撕扯，如古琴絲弦上糾結(jié)的顫音，在他胸臆間激蕩成蒼茫的詰問—渡口何在？前路何往？問聲未落，但見江漢平疇處，暮云低垂，濁浪排空，天水茫茫間已難分滄海與夕照。這鋪天蓋地的混沌意象，恰似詩人胸中塊壘，將進(jìn)退維谷的踟躕，洇染成化不開的蒼茫。

有時候，這些小渡口可能闌無人際，行人稀少煙水蒼茫處，野渡橫舟自悠然。沈從文以溫潤筆觸勾勒的邊城渡口，在驟雨初霽后更顯靈秀：青苔斑駁的白塔凝望著往來舟楫，黃犬伏在曬得微溫的卵石上，竹纜在波光里輕搖歲月的漣漪。擺渡人慈祥的皺紋里藏著湘西山水的密碼，翠翠的笑聲則如銀鈴般驚起葦叢中的鷺鷥。這方水土用柴米油鹽的暖意，將漂泊者的孤帆遠(yuǎn)影，熨帖成水墨丹青里的永恒定格，讓廟堂之高的宦海浮沉，都化作茶峒河畔的裊裊炊煙。煙火溫情消融了羈旅情思、朝政紛擾，“日暮長江里，相邀歸渡頭”（唐代儲光羲《江南曲·其三》）。因為這渡頭為隱居釣叟修身養(yǎng)性準(zhǔn)備了絕佳去處。這里風(fēng)景秀美，“雨歇楊林東渡頭，永和三日蕩輕舟。故人家在桃花岸，直到門前溪水流”（唐代常建《三日尋李九莊》）；這里無世事紛擾，可以陶然忘憂，“黃蘆岸白渡口，綠楊堤紅蓼灘頭。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jī)友。點(diǎn)秋江白鷺沙鷗。傲殺人間萬戶侯，不識字煙波釣叟”（元代白樸《沉醉東風(fēng)·漁夫》）。白樸筆下的漁翁世界，恰似一幅設(shè)色明艷的水墨長卷：金風(fēng)拂過黃蘆岸，白搖曳的水濱飄來清冽酒香；綠楊垂絳輕掃石磯，紅蓼叢中有漁歌驚起沉鱗。這方天地?zé)o需鐘鼎琴瑟，自有白鷺為伴，沙鷗作鄰，與秋水共長天一色。漁夫不識字，卻識得煙波真意，一竿拋卻紅塵萬千，笑看朱門畫閣里，多少侯王在玉帶金貂中蹉跎。這曲《沉醉東風(fēng)》，吹散的是功名幻夢，留下的是與鷗鷺同夢的澄明—原來最傲人的并非萬戶侯印，而是蓑衣上抖落的星辰。

津渡作為一種常見的交通節(jié)點(diǎn)，已經(jīng)融入了人們的日常生活，渡口的日常事物也時現(xiàn)于詩中。王維就是擅長描寫渡口景物的高手，送別友人時，他看到“楊柳渡頭行客稀，罟師蕩槳向臨圻”（《送沈子福之江東》）；天氣剛剛轉(zhuǎn)晴，他走在田野里眺望“郭門臨渡頭，村樹連溪口”；和朋友歡飲過后，看到的是“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已經(jīng)晚上了，“渡頭燈火起，處處采菱歸”（《山居即事》）。人生的得意失意、悠閑放狂都在如畫的津渡中一覽無余。渡頭云更是詩詞中的常客，“秋水平，黃葉晚，落日渡頭云散”（五代馮延巳《更漏子》）。“三年流落巴山道，破盡青衫塵滿帽。身如西瀼渡頭云，愁抵瞿塘關(guān)上草。”（南宋陸游《立春日作》）身似浮云，漂流不定；愁如春草，劃去還生。以“西瀼渡頭”為言者，把抑郁潦倒的情懷寫得深沉痛切。

梁啟超曾講過一首古詩《箜篌引》：“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四句短箋如斧鑿刀刻，在任公口中化作蒼涼折子戲—濁浪翻涌處，白衣士子執(zhí)意涉江，圍觀者徒勞的勸阻碎裂在濤聲中，徒留天地蒼茫的詰問。據(jù)梁實秋回憶，他在聽先生這次講課約二十余年后，偶然獲得機(jī)緣，獨(dú)立茅津渡口，但見黃沙如舊年殘卷漫卷，濁流似蒼生血淚奔涌，忽聞風(fēng)中傳來那聲穿透時空的悲鳴，頓感此刻黃沙漫天的北岸何嘗不是國破山河的隱喻，那執(zhí)意渡河的士子，恰似在血色殘陽中逆流向前的民族脊梁。古渡今渡，皆是命運(yùn)長河中的驚鴻照影，任黃沙湮沒足跡，自有不屈魂靈在濁浪中永生。這正是津渡詩詞意象給人留下的人生感受、文化印象。

大霧漫卷，飛檐畫閣在蒼茫中褪去棱角；渡口被月光揉成斑駁的銀箔，飄搖在粼粼水波間，恍若即將消融的古老印章。而陶公筆下的桃花源，此刻更成了霧中樓蘭的幻影，任你望穿秋水，終是難覓其蹤。秦少游的《鵲橋仙》，更是描寫津渡意象朦朧之美的絕妙好詞。如今，一橋飛架南北，津渡越來越少。就在這個夜晚，我駕車在小城的路上，霧失樓臺，月迷津渡，這現(xiàn)代版的夜航船正載我穿越時間的褶皺。車窗外，銀紗般的霧氣漫過路燈微醺的眼，柏油長河在混沌中忽而左突，忽而右奔，水聲似的胎噪竟似千年渡船搖櫓的嘆息。恍惚有青衫客自津渡的平仄中走來，那些被鋼筋水泥湮沒的津渡，此刻正化作無數(shù)螢火，棲在儀表盤的微光里，在霧的迷宮中為我指引詩意的航程。沒有楫櫓，心卻已隨流水抵達(dá)古典的彼岸，名句中的津渡也不請自來，飛落在我的心頭，從此再也不肯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