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英國作家約翰·福爾斯的代表作《法國中尉的女人》是新維多利亞小說的典范之作。福爾斯以維多利亞時代為故事背景,對19世紀現實主義小說的傳統形式和敘述風格等進行了精心模仿,再現了維多利亞時期的社會風貌和文化特征。同時福爾斯通過介入型敘述,打破了傳統小說的封閉性敘事結構,揭露了文本的虛構性本質。其對傳統創作手法和敘述手段進行的戲仿與顛覆,顯現出后現代文學的解構特征,是福爾斯對后現代小說創作的深刻思考及對20世紀“文學衰竭論”的有力反駁。
【關鍵詞】《法國中尉的女人》;新維多利亞小說;解構;后現代
【中圖分類號】I561"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0-001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0.005
基金項目:2025年江蘇省研究生科研創新計劃項目(KYCX25_0884)。
興起于20世紀末的“新維多利亞主義”是后現代文化語境下的一個重要文化現象,指后現代文化以小說、電影等多種藝術形式對維多利亞時代英國社會的重新想象和復現。其中“新維多利亞小說”(Neo-Victorian Fiction)將19世紀維多利亞時代作為描述對象或創作的時代背景,進而“以文學途徑反映或反詰維多利亞時代風貌與歷史及文化表征,在對歷史的敘述中表現出一種強烈的后現代自我反身意識(self-reflexivity)”[1]120,是后現代主義對歷史敘事的反思與重構。
英國當代作家約翰·福爾斯于1969年創作的長篇小說《法國中尉的女人》是一部典型的后現代新維多利亞小說。福爾斯將維多利亞時代作為故事的創作背景,講述了維多利亞時代的一位紳士查爾斯與一位下層女性薩拉之間復雜的情感糾葛。在小說中,福爾斯巧妙運用了“反諷式戲仿”的手法,對維多利亞時代小說的傳統寫作風格、全知敘述方式及傳統大團圓結局等進行了顛覆性的模仿與重構。同時福爾斯大膽采用“介入型敘述”這一后現代敘事技巧,通過作者身份的自我暴露、多重結局并置等手法,打破傳統小說封閉性的敘事結構,對文本的虛構性本質進行揭露,從而實現對維多利亞時期經典現實主義小說的解構。
在《法國中尉的女人》中,福爾斯實踐了純熟的后現代寫作技巧,展現出自我指涉的后現代意識。“反諷式戲仿”和“介入型敘述”是福爾斯解構維多利亞時期現實主義文學傳統以及該傳統背后所依托的西方傳統價值的重要策略,同時是福爾斯對20世紀60年代“文學衰竭論”和“小說困境論”的有力反駁。
一、“反諷式”戲仿
對維多利亞時代經典現實主義小說的戲仿是福爾斯在《法國中尉的女人》中使用的最為突出的解構策略之一。在小說中,福爾斯細膩地描寫了維多利亞時代的人物、對話、服飾和禮儀等,并巧妙地融入了真實的歷史事件和人物,如達爾文的進化論等,再現了維多利亞時代的社會風貌和文化氛圍,使得小說在虛構與真實之間游走,形成了獨特的敘事張力。然而,這并非是福爾斯對維多利亞時代文學傳統的簡單模仿,而是其對傳統寫作風格、全知敘述方式及傳統結局的“反諷式”戲仿,是對傳統文學模式的否定和諷刺,是福爾斯對維多利亞時代文學傳統的深刻反思。
在第13章中,敘述者明確表明了“正在按照我的故事發生的時代人們普遍接受的傳統手法(包括一些詞匯和‘語氣’)進行寫作”[2]94。首先,福爾斯對維多利亞時代小說家托馬斯·哈代等人的寫作風格進行了模仿。哈代擅長對自然景觀和人物細節的精確描繪,福爾斯則對故事發生地萊姆鎮的地理環境、人物衣著和對話等進行了客觀的描述。福爾斯筆下的萊姆鎮是一個典型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古老小鎮,這里有著“茅草屋頂和石板屋頂”的房屋,有“沙石海灘”和“更多的被茂密的森林覆蓋的懸崖峭壁”[2]2。小說中對客觀細節的再現,使得故事充斥著維多利亞時代的真實感。
此外,福爾斯對人物服飾的刻畫,也極力真實地反映維多利亞時代的審美趣味。他細致地描繪了年輕女人的穿著,既有“又窄又短”且戴著“‘餡餅式’帽子”等具備維多利亞時代典型特征的女性服飾,又有“品紅色的裙子”這類當時的時尚潮流。小說中對服飾的描寫既提升了故事的真實感,又側面反映了人物的社會地位和性格特征。
其次,福爾斯模仿了維多利亞時代小說家慣用的全知視角的敘述模式,為讀者提供了一種權威的、無所不知的敘事視角。《法國中尉的女人》的前12章有一位全知全能的敘述者,敘述者以過去時態“全知式”地介紹了故事發生的背景、萊姆鎮的地理環境以及萊姆鎮上居民的人物特點,同時對主要人物的行為進行了主觀評價和道德判斷。例如,在介紹特蘭特姨媽時,敘述者以一種親切而贊許的語氣描述她,稱沒有人會不喜歡她,因為她有著發自內心的快樂并且關心他人。這種正面的評價不僅塑造了特蘭特姨媽善良、熱情的形象,也反映了維多利亞時代對道德的推崇。然而,當敘述者談及波爾坦尼太太時,語氣則變得尖銳而嘲諷,諷刺她是一個虛偽、自私的角色,并指出她雇傭薩拉并非出于善意,而是因為“一個燦爛非常的超凡形象,突然在波爾坦尼太太的腦海里閃現。那是關于科頓太太的,那位神圣的太太終于被取代了”[2]34。這一描述揭示了波爾坦尼太太的攀比心理和利己動機,同時也暴露了維多利亞時代上層社會的虛偽和道德偽善。通過這種全知視角的敘述,福爾斯不僅戲仿了維多利亞時代小說的敘事模式,還通過全知全能的敘述者對人物進行主觀地褒貶,揭露維多利亞時代社會道德觀念的復雜性和矛盾性。
此外,出現在第60章的第二個結局是福爾斯對經典維多利亞式大團圓結局的戲仿,“經典的維多利亞現實主義文本通常都有一個單一的結局。在這個結局中,主人公有了婚姻歸宿,財產問題也有了解決,被打破的秩序、和諧得以恢復”[3]33。福爾斯在《法國中尉的女人》中刻意模仿了這一傳統,設計了第二個結局這樣一個表面上大團圓的、典型的維多利亞式幸福結局。在第二個結局中,薩拉與查爾斯發生關系后不辭而別,而查爾斯則在與蒂娜解除婚約后周游世界兩年多尋找薩拉的蹤跡。最終,查爾斯在倫敦找到了薩拉并向她求婚成功。此時,薩拉已經生下了他們的女兒,一家三口其樂融融,似乎是一個實現了維多利亞時代所推崇的家庭幸福的完美結局。然而,福爾斯對這一結局的處理充滿了反諷的意味。表面上,這個結局符合維多利亞時代的道德規范和敘事傳統,但深入探究后卻能發現其中存在的矛盾與不和諧。薩拉作為一個獨立、叛逆的女性形象,她的行為與維多利亞時代對女性的道德要求格格不入。而查爾斯的求婚成功和家庭的團聚,更像是對維多利亞時代婚姻制度的表面妥協,而非真正的幸福。福爾斯通過這一結局,既滿足了讀者對傳統大團圓結局的期待,又暗中顛覆了維多利亞時代的道德觀念和敘事權威。
在《法國中尉的女人》中,福爾斯對維多利亞時期小說的傳統寫作風格、全知敘述方式及傳統結局等進行了“反諷式”戲仿,其目的在于對維多利亞時期傳統文學范式進行批判和否定。通過反諷式的戲仿,福爾斯宣告傳統敘事無效,并在13章之后對維多利亞時期的敘述傳統進行了顛覆性重構。通過這種解構策略,福爾斯成功地將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學傳統與現代主義的敘事技巧相結合,展現出后現代文學的復雜性與多樣性。
二、介入型敘述
元小說的“介入型敘述”是福爾斯在《法國中尉的女人》創作中使用的另一主要解構策略。根據敘事模式的不同,莎特爾沃斯以及米切爾等批評家將新維多利亞小說劃分為若干亞型。而《法國中尉的女人》被視為第一種類型的代表作品,“在這類作品中通常會有一個來自20世紀的介入型敘事聲音”[1]122,這一聲音打破了傳統維多利亞小說的敘事框架,使文本呈現出多層次、多聲部的復雜性。
在《法國中尉的女人》中,福爾斯以其獨特的敘事手法,巧妙地將創作與批評、敘述與評論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個自我指涉的敘事結構。敘述者不僅承擔著講述故事的傳統角色,還不時插入對故事本身的評論,甚至直接與讀者對話,自揭文本的虛構性。這種介入型敘述不僅打破了維多利亞時代全知敘述者的權威性,顛覆了傳統小說的敘事模式,還使讀者意識到他們所閱讀的并非一個真實的歷史記錄,而是一個被建構的文本。
小說中,第一個敘事話語以第三人稱全知視角講述查爾斯和薩拉的故事,是對19世紀維多利亞時期的現實主義敘事模式進行的戲仿。而另一個敘述話語則表現為“介入型敘述”,它對第一個敘事話語的敘述行為及小說內容進行質疑和評論。此時敘述者不再堅持建構真實的維多利亞時代的浪漫故事,而是公開揭示其講述的故事具有虛構性[4]92,敘述者的離題和評論常常交織在故事的敘述過程中。在第4章中,敘述者首先以全知視角全景式地描述了波爾坦尼太太豪宅的宏偉與奢華,但隨后敘述者又忽然從現代人的角度對波爾坦尼太太的住宅加以評論:“其底層的廚房,從今天的眼光看,設備不全,功能不足,簡直令人難以容忍。”[2]17這種敘述方式不僅打破了維多利亞時代小說的敘事連貫性,還通過現代視角的介入,暴露了維多利亞時代社會生活的另一面,暗示了其表面繁榮背后的缺陷與虛偽。
在《法國中尉的女人》中,敘述者時常中斷敘事轉而向讀者袒露在這篇小說創作中使用的技巧、安排情節的動機以及對小說中人物的看法等,以此自我揭示故事的虛構性。例如,在第13章,敘述者突然中斷了故事的敘述,轉而發表對小說創作的評論,表達對敘述行為本身以及故事結構的看法。這種介入式的敘述手法,不僅打破了維多利亞時代全知敘述者的權威性,顛覆了傳統小說的敘事成規,還通過自揭創作過程使讀者意識到他們所閱讀的并非真實的歷史記錄,而是一個被建構的文本。
福爾斯通過傳統敘事話語與“介入型”敘事并置的敘述手法,解構了維多利亞時代傳統的全知式敘事方式。這體現出福爾斯對于19世紀現實主義創作的“全知觀點”,即“小說家的地位僅次于上帝”[2]94這一觀點的否定和反對。福爾斯認為傳統小說家“總是事先制訂好工作計劃,第1章所預見的未來,到了第13章不可避免地必定會成為現實”[2]94,這種按部就班的創作方式不僅違背了生活的真實,更限制了文學創作的無限可能。他反對這種對情節、人物、結構等進行全面細致地安排后,再按計劃寫作的創作方法,因此為打破這種創作的桎梏,他通過介入型敘事揭露以前文本的虛構性。
在《法國中尉的女人》中,第二個介入型的敘述話語對維多利亞時代的敘述慣例一一進行自我揭示和批判,對傳統全知敘述方式本身進行反思、解構和顛覆,反諷了19世紀權威的敘事聲音、封閉的敘事結構等。敘述者會突然跳出故事,轉而直接向讀者解釋自己為何選擇某種情節安排,或者質疑自己對人物的描寫是否合理。這種自我暴露的敘述策略不僅打破了維多利亞時代小說的敘事權威,還消解了現實主義敘事所制造的“歷史真實”感。
福爾斯通過將傳統敘事話語與“介入型”敘事并置的敘事策略,揭示了現實主義敘事所營造的逼真感只是一種人為地建構,而非真實的歷史再現。正如批評家所指出的,福爾斯的介入型敘述“解構了現實主義的‘真實’,也消解了一切利用現實主義敘事的逼真度制造‘歷史真實’的可能”[4]93。福爾斯的敘事實驗解構了傳統的維多利亞時代小說的敘事傳統,揭示了虛構與真實之間的復雜關系,從而為后現代主義文學的創作開辟了新思路。
三、結語
“新維多利亞小說將構成維多利亞社會圖景的諸多文化元素置于后現代多重敘述視角之下,使其獲得新的文化批評意義?!盵1]120在新維多利亞小說《法國中尉的女人》中,約翰·福爾斯復刻了維多利亞時代的社會風貌、人物形象和敘事風格。然而這并非是對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學傳統的簡單模仿,而體現為一種“反諷式”的戲仿,其目的在于揭示維多利亞時代文學傳統的局限性和虛偽性。同時,福爾斯又通過“介入型敘述”打破了維多利亞時代全知敘述者的權威性,展現出自我指涉的后現代意識?!斗▏形镜呐恕纷鳛榈湫偷男戮S多利亞小說,既致敬了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學傳統,又突破了其敘事框架,其中福爾斯采用的“反諷式戲仿”和“介入型敘述”等后現代解構策略,對19世紀傳統維多利亞小說范式進行了批判、諷刺和否定,為讀者提供了一種全新的閱讀體驗,并為后現代小說的創作提供了新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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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文靜,河海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專業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