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燦若 朝霞

2025-08-08 00:00:00黛安
莽原 2025年4期
關鍵詞:云霞奶奶母親

父親一定預知到了什么,且迫在眉睫。

那年的正月與以往沒什么太大的不同。無非是元宵節(jié)那晚漫天飛舞的雪越下越大,跑去縣城看花燈的我,搓著手站在風雪中的十字路口,有一瞬間,分不清東南西北,像是被世界遺棄了—實際上,我即將被父親遺棄,只是不自知罷了。多年后,我依然清晰地記得,從深黑的高空神奇掉落的雪,撞擊般撲在我身上,噗,噗,噗,濕潤,響亮,沉悶。

那是一九九八年。

正月快過完時,罕見地,父親去縣城找在農行上班的二姐。那天是周末,二姐和姐夫抱著一歲半的兒子走親戚去了。等傍黑天回來,父親已經吸著煙在門口站了大半下午,走廊的窗臺上,插著一串他從旁邊的菜市場買的紅艷艷的冰糖葫蘆。這般日常,真是稀罕。他不是碎氣的人,我不記得他給我買過任何好吃的,哪怕一只糖瓜,他總是把掙來的錢往母親手里一塞就完了。唯有一次,母親忙著做飯,讓他去集上買幾棵蔥,他卻提回家了半尼龍袋子。母親笑了。母親知道,他像個孩子一樣不會買。母親還知道,他包圓兒了,賣蔥的早早回家吃飯去了。夫妻多年,他們在彼此眼里,已透明如水晶。

二姐做了幾個菜,姐夫拿出了他的好酒。屋里暖氣足,推杯換盞,歡聲笑語,有一種花好月圓天長日久的感覺。晚飯后,父親掏出一張紙,上面是武文茂和賈同金兩個人的地址。那兩個名字,我們都再熟悉不過一——它們總是出現(xiàn)在我家日子最窘迫的時候,比如,姊妹四人同時向學校交學雜費而父母卻兩手空空。有一次,全班就剩我一人沒交了,家離學校幾百米,我趁課間操往家跑。我已經有了羞恥心。我想趕緊交上。就在我的飛奔中,初潮不期而至一我長大了。家里沒人,面對突然而至的青春與如影隨形的困窘,我不知所措。但下午,父親就找到他們中的一個,及時堵上了我自尊心的窟窿。他們從未為難過父親半次。甚至有一回,父親去找武文茂借錢,不巧,家里有客人,父親什么都沒說,喝了杯茶就走了。武文茂送出來,悄悄把錢遞給父親。那時候,兩人都在西面與村子僅一條南北公路之隔的機械廠工作,是正式工。后來,廠子遷到了縣城,他們也隨之搬了家。最后一次借錢,大概是我和二姐上大學時,每人二百。那時機械廠還沒遷址。后來父親想還錢,卻一直打聽不到他們的住處。那晚,父親沒走。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女兒家留宿。冬日夜長,爺倆絮絮地聊了很多。彼時的二姐還不知道,那是上天安排給她與父親的最后一次相見。那頓飯,也是最后的晚餐。

給我安排的要早一點兒,是正月十五看完花燈后的第二天。彼時的我是一名中學英語教師,那天,吃完午飯我就坐車走了,因為次日開學。后來,我想起看花燈時猜中的那個燈謎,“一半甜一半辣”,當我寫下“辭”字,領到了一只繪著《千里江山圖》的茶杯。當時的我并未意識到,那或許是父親離開我的讖語,一旦辭別,即使江山千里亦再找尋不見。

第二天,父親揣著二姐給的錢,拎著姐夫準備的兩提賴茅,按圖索驥分別找到了兩個人的家,了卻了一樁七八年的心事。賈同金還留父親吃了午飯。下午,無債一身輕的父親回家了。在世上,他徹底沒有了虧欠。

“還給人家了?”父親進門后,母親帶著幾分歡喜問。

“還了。”父親說。

似乎是為了慶祝,那晚,母親多炒了個菜并給父親溫上了一小壺酒。酒是年前我從縣城的酒廠打回去的,裝在五升的塑料桶里,六十二度,純糧食釀造的。我曾許諾父親說,以后你的酒我包了!我還說過,父親穿的鞋我也包了—我曾給父親織過一雙毛襪子,套在腳上,像是包進了一團云彩里。父親笑了,說,為了這雙厚襪子,得買雙大一號的新鞋。我去買!以后你的鞋我都包了!我是個說話認真的人,我自以為可以做到,是父親單方面要提前終止我的諾言。其實酒、鞋,都是小事,在父親心里,翻蓋房子才是他心上的大事。除了妻女,同父異母的叔叔是父親唯一的親人。有一年,叔叔來家住了幾天,臨走,父親送他去坐汽車。路上,父親說起翻蓋房子,說只要三萬塊錢就夠了—之前叔叔透露過他有四十萬。可是叔叔說,錢都在玫瑰手里擦著。他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玫瑰是他的女兒我的堂妹。父親聽了,就沒再說話。父親不該放棄。他該等等那個答應一輩子給他打酒給他買鞋的我。等我再長大些,就會把他的茅草屋拆掉,原地建一座宮殿給他。

可他不打算等了。

多年后,當母親和玫瑰談起父親當年借錢的事,玫瑰說,大娘,你又不是不知道,俺爹的錢啥時候到過我手里?別說是四十萬,四十塊錢我也沒見過。俺爹什么事不是牡丹管著?牡丹是我的堂姐,她記性好,只要和她打過交道,哪怕就一面之交,就算過去幾十年,她也能立刻說出那人姓甚名誰,家在哪里。倘若一起吃過飯,彼時喝的什么酒,點的什么菜,堂姐都能視頻回放般一一道出。父親曾講過祖上有過目不忘之人,堂姐該是隨了一點兒的。假如當年叔叔的四十萬交給她保管,她定會記憶猶新。但,母親沒有向她求證。

那晚,父親喝得很慢,幾乎是品,以致咂出了美妙的磁磁聲。飯后,父親拿出口琴,在天井的槐樹下吹起了《啊,朋友再見》有很多年,我一直以為它是南斯拉夫電影《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的主題曲,后來才知道,其實是《橋》的插曲。之所以有這種錯覺,可能與父親曾不止一次談起那部電影有關。冬天的刺槐,葉子落盡,頭頂,枯枝之上,銀河明亮清晰。

那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侵略者闖進我家鄉(xiāng)。啊游擊隊啊,帶我走吧,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以前,父親也吹過,明快有力,鼓舞人心。可是這次,無端地,父親放慢了節(jié)奏,整支曲子,傷感,舒緩,甚至有了幾分嗚咽。那時妹妹在家,后來她說,有一刻,她無意中抬頭,剛好看見一顆流星劃過樹梢,消失在堂屋頂上。天冷,父親卻吹了一遍又一遍,大概,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用琴聲一神明聽得懂的語言,向這個世界作最后的告別。

我們更不知道,還有不到一個月,我們就將成為父親在這個世界上的遺物。我們這群傻子啊。

這么多年,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假如時光可以重新來過,父親還會在那天去給姨奶奶祝壽嗎?

或許不會。可是有一天,當我讀到“再選擇悖論定律”時,我對自己的想法產生了懷疑。定律說,當人們回顧過去做出的決定并感到后悔時,即便有機會重新作出選擇,但因受限于相同的環(huán)境、信息和心理狀態(tài),即使意識到錯誤,往往仍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那么,父親的命運,注定是不可逆的嗎?

一九九八年農歷二月二十四,姨奶奶八十四周歲壽辰。早飯后,父親推出自行車,一對紅公雞一對紅鯉魚掛在兩只車把上,后座上載著母親,騎了十二里地去給姨奶奶賀壽。彼時,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姨奶奶已經好幾年不認人了。母親坐在她跟前的馬扎上,一手擦著她的手,一手指著身邊的父親,故意逗她,姨,這是誰啊?姨奶奶頭不受控制地輕輕晃著一好像她的脖子上有一根上了發(fā)條的彈簧一看了看,說,這不是康孟莊俺外甥公子兒啊。眾人一驚,趁姨奶奶清醒,紛紛偎向前。姨奶奶兩個兒子三個閨女,二兒子國富叔指著自己,問,我是誰啊?姨奶奶看著他,說,你我知道,你是俺西鄰居。大家哄笑。三女兒云霞姑不甘心,扒拉開二弟,湊到跟前,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的母親,問,還認得我吧?姨奶奶安在彈簧上的頭依舊搖晃不止,她說,你賣豆腐回來了?集上人多吧?云霞姑汕讓地站起來,自嘲地說,賣豆腐賣豆腐,我啥時候賣過豆腐啊。就在大家七嘴八舌說姨奶奶病得越來越厲害時,姨奶奶把頭轉向父親,不眨眼地看著,問道:

“公子兒,怎么沒帶恁娘來啊?”

那時,奶奶已經走了十六年了。父親訥著,不知道說什么。母親趕緊接過話:

“姨,你想俺娘了啊,過兩天讓恁外甥帶 著俺娘來看你!”

姨奶奶高興了,她對父親說:

“空了帶恁娘來趕會,會上有唱戲的,恁娘年輕的時候,最喜歡聽常香玉的戲。”

“放心吧,姨!”母親替父親應著。

姨奶奶糊里糊涂地活著。按農村風俗,她和姨爺爺在兩個兒子家輪著住。為了好照顧,兩人分開,一家一個。姨奶奶在誰家誰把她鎖家里一怕她出門走丟。但有幾次姨奶奶還是想辦法跑了出去。找到她的時候,她挎?zhèn)€小包袱,正走在回娘家的路上。她是裹腳,卻點得飛快,跌跌撞撞,小跑一樣。人們攔住她,問她去哪兒,她說回娘家,妹妹出嫁,她得回去看看。說著,她從挎包里掏出一只繡著喜上眉梢的手絹,打開,里面是一對已經氧化發(fā)黑的銀鐲子。那是她當年的陪嫁。她說,她要給妹妹送去。讓她回家,她頭也不回地繼續(xù)走。姨奶奶的記憶是把篩子,她篩啊篩啊,只把回娘家的路和娘家的人留了下來,其他的,都剔除干凈了。

“俺姨奶奶怎么就得了這個病呢?”有 次我問云霞姑。

“唉,別提了,還不是年輕時遭下的罪!”云霞姑說。

姨奶奶早奶奶兩年嫁人,雖沒有奶奶當年倒氈而行那般排場,婆家也是大戶人家。姨爺爺一表人才,家里開著酒坊和酒樓。后來,丈夫因遭人嫉恨,被人暗害。緊接著,風暴來了,姨奶奶被拉著游街。再后來,村里待不下去了,姨奶奶不得不帶著五個孩子改了嫁,就是現(xiàn)在的姨爺爺。那時姨爺爺五十多歲了,未曾婚娶。他不娶則罷,一娶,呼啦就是一大家子人。

“俺姨和俺娘,她姊妹倆的命…唉。”云霞姑嘆口氣。

比起姨奶奶,奶奶的人生更為動蕩。爺爺從小練武功,會飛檐走壁。這樣的人,注定屬于戰(zhàn)場,也注定充滿了未知。果不其然,三十多歲,正值盛年的奶奶守了寡。不久,十六歲的姑姑出疹子病歿,只剩了奶奶和父親娘倆。奶奶帶著父親,先是在娘家門上住了幾年,帶回的金條一曾經,爺爺何止有金條—給哥哥弟弟置辦了土地房產,卻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娘倆不得不空著手去了爺爺?shù)睦霞摇D莾翰攀歉H甏箴嚮倪^后,父親借錢蓋屋壘院,結婚生子…貧與困是生活的底色,一家人卻是生機勃勃往下過。

尤其父親,他說,只要活著,就有希望。十幾年后,大姐考上學,眼看日子越來越好時,奶奶卻走了。那一年她六十四歲。之后兩年,父親沾酒必醉,一醉就哭。比奶奶大兩歲的姨奶奶,和奶奶長得極為相像,就像雙胞胎。奶奶過世后,看望姨奶奶成了父親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一那讓他恍惚覺得,自己的母親還活著。

姨奶奶過壽,她的侄子們也去了。加上兒子、女婿,還有父親這個外甥,十幾個人,咋咋呼呼。飯桌上,大家輪番和父親喝酒。父親在姥娘門上待的那幾年,和表哥表弟們一起長大,自然不見外。父親高興歸高興,還好,并未醉。臨走,姨奶奶提著一包東西,抓過父親的手:“恁娘最好吃口酥,你給她捎回去。”父親不接,姨奶奶不愿意,硬往手里塞,母親替父親拿著了。

回家的路上,微醺的父親自行車卻騎得穩(wěn)穩(wěn)當當。路上南來北往都是走親戚的。天冷,側身而坐的母親雙手抓著父親的棉襖,頭和肩緊緊靠在父親背上。十二里地,不遠亦不近,腳一下下蹬,車輪一圈圈跑,父親出汗了。攜著熱烘烘體溫的暖意穿透舊而干凈的棉衣,直抵母親。多少年,兩個人就是這樣緊緊依偎,息息相通。路兩邊,一塊塊青綠的麥田一直鋪到天的盡頭,讓人誤以為一個人的生命也是這樣蓬勃且無窮無盡。然而,沒讀過書的母親哪里知道,有一種無形的神秘力量,無時無刻不在操控著宇宙中的一切,包括渺如塵埃的父親。那一路,短短的十二里地,是她與父親最后一次同行,從此,往后余生,無論多少寒意襲來,她的手將再也觸不到父親身上獨有的溫暖,

父親亦然。

一到家母親就沏上了茶。父親坐在八仙桌東首的椅子上,手里夾著紙煙,不緊不慢地吸著。他神色平靜,若有所思。帶回的口酥擱在桌子后面的條山幾上。還沒出二月,天短,太陽正在落山,眼看天就要黑了。

都說,頭上三尺有神靈,是真的嗎?若果真如此,那么,此刻,無所不能的神靈就會看到,遍布父親全身的河流已然聽到了某種召喚,正在悄悄改變流向,以奔騰之勢,從腳底向頭部聚攏。父親完成了他在人間的角色扮演,正在走向他人生的舞臺中央,只等深鞠一躬,帷幕就會嘩然垂落。我們姊妹四人,正在距家百公里外的各處兀自忙碌,沒人預感更無從覺察到,父親,這顆照耀著我們家屋宇的太陽,正在沉落。天國之門徐徐開啟,父親就要啟程。

父親,關閉所有感官,只留下沉重凝滯的呼吸。

按照母親的描述,從父親說頭疼到失去意識,也就三秒鐘。

謝天謝地!沒有更長,只有三秒。假如一個人離去的方式是由抽簽決定的,那么,恭喜父親,他的好手氣,讓他抽到了上上簽。沒有疼痛,沒有掙扎,沒有陷入絕望,沒有失去尊嚴——再沒比這更好的了。

真的,沒有比這更好的了一無數(shù)個淚流不止的深夜,我這樣安慰自己。

“香——”父親叫道。

“哎—”母親邊脆脆地答應著邊掐著一大把玉米槌進了堂屋門。暖壺里水不多了,母親得點爐子燒水。她拿起火柴要擦,又放下了,站起來倒了杯茶端給父親。父親喝了兩口,母親接過杯子放回桌子上,剛要轉身,看見父親從椅子上往下出溜。她下意識地伸出胳膊攬住了父親。

“我頭疼。”

“頭疼?咱上醫(yī)院!”母親瞬間感覺到了不對勁,聲音急促,略帶慌張。

“香——我不行了。”父親說完,閉上了眼睛。

反應過來的母親,順勢將父親放在地上后,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喊鄰居。應聲而至的人們,七手八腳,用地排車,跑著將父親送去了鎮(zhèn)衛(wèi)生院。

我們陸續(xù)趕回去,已是幾個小時之后。市醫(yī)院急救電話也打了,救護車呼嘯而來,醫(yī)生翻開眼瞼看了看,又呼嘯而去。河流密布的大腦,絕了堤,疏通,清淤,皆無濟于事。我們圍湊在病床前,看著一瓶接一瓶的藥液快速滴進父親的手臂。安詳平躺著的

奇跡。病房里,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這個詞。世上是有奇跡的吧?不然怎么會有這個詞?那可不可以發(fā)生在父親身上:躺著的他突然坐了起來,看看周圍,問,我這是在哪兒?怎么你們都來了?——就像做了一個夢。

他的身體是個戰(zhàn)場,深入其中的藥液,有沒有進行有效的搏擊?

事后證明,期待奇跡,是做夢。

第二天,云霞姑來了。她站在病床前叫了幾聲“哥”。回答她的,只有父親拉風箱一樣的呼吸。“昨天喝酒我就看著恁大大不大對勁,一個勁兒地瞅著恁姨奶奶看,不用說是想恁奶奶了。”云霞姑說。過了會兒,大姐去叫護士換吊瓶,二姐去提水,屋里就剩了我,云霞姑悄悄給我說:“木蘭,恁娘不知道,這種病不能動,一動就壞事。”我看著她,神色黯然,說:“俺娘不懂。”她接著說:“鄰居也沒個明白家子,但凡有一個明白的,讓他們別亂抬,趕緊打120。”

云霞姑也是屈才。她的大姐二姐,年輕時和我父親一樣,考上了中專,一個學唱戲,一個學財會,畢業(yè)后一個去了遼寧,一個去了寧夏,都是國家分配的正式工作。到了她,卻趕上社會變了天,高中畢業(yè)后窩在了家里。讀書時,她比兩個姐姐學習還好。沒上大學成了她一生過不去的坎。身在鄉(xiāng)下,云霞姑心里住著另一個自己,她看新聞,密切關注社會話題,她總能以最快的速度捕捉到最前沿的詞語并在最短的時間內找機會運用到自己與他人的交流中。就像普通食材到了頂級廚師手里,什么事從她嘴里過一遍就不一樣了。她說話繪聲繪色,神采飛揚。這讓她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背地里,大家都說她好嘴茬子,并給她取外號“假知青”。直到今天,七十好幾的云霞姑談起什么來依然濃墨重彩。三年前做了腸癌手術,術后醫(yī)生要求她定期化療,她不聽,不化療不說,出院后一粒藥也沒吃,如今活得好好的。她曾說,她把別人沒得的蹊曉病都得了個遍。再說起當年因為成分沒讓考學的事,她只道一聲“瞎”,什么都不提了。

她一生不甘。

也是她說我,木蘭,你們姊妹四個中,你的眉眼最像你十六歲時出疹子死去的姑姑。說完她補充道,恁姑長得那才叫個俊。

或許云霞姑說的是對的。但,即使有一個“明白家子”,也不會是母親。第一,一九九八年的農村,電話尚不是物質生活的一部分,整個村子,只大隊部有一臺座機;第二,不識字的母親,終究是個再普通不過的鄉(xiāng)間婦人,她曾目睹的死亡過程一比如奶奶是緩慢的,像去趕集,是一步一步有序走了去的。除此,生活中,從未有人給她彩排過在一場突如其來的告別中她該扮演的角色。至于鄉(xiāng)鄰,危難會把人們的悲憫與善良瞬間激發(fā)出來:別的本事沒有,搭把手幫忙抬抬總是可以的—這就算是“明白”了。救過來,大家會說,多虧送得及時!救不過來,有人會說,唉,沒法兒,閻王讓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或者說,自古長胳膊拉不住短命的!腹中有點兒墨水的,比如家族中的國安叔,會把《論語·顏淵》中子夏勸司馬牛的話搬出來: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總之就是,認了。

“恁大大啊,一輩子的遺憾是沒個男孩兒,”云霞姑看著父親,有些出神,“不然,哪里會受那些王八羔子的氣。”

“可能吧。”我說。

姐姐回來了,云霞姑說了會兒話,起身要走:“我回家看看俺嫂子。”

“曹植不是說,‘天地無終極,人命若朝霜’,這回就看俺哥的造化了。”臨走,云霞姑說。

出乎意料地,劉成昌二奶奶來了。她坐在病床前,叫著父親的小名說:“公子兒,原諒恁二叔和恁大兄弟吧,爺倆都是沒星兒的秤,掂不出輕重,他們干的事我是不知道,我要知道,說么也得擋著啊!”

“二奶奶,過去的事了,咱不提了。”大姐說。

我想起剛才云霞姑說的話。是的,她說得對,鄉(xiāng)村有自己的生存哲學,力氣有時候就是真理。我們四個丫頭片子加在一起,終究不過是刀尖上打拳,站不住腳。我們若是四個兒子,父親是不是如虎添翼,也能揚眉吐氣?

如果鏡頭閃回到那年大年初三,就會看到,劉成昌站起腳隔墻往我家雞圈里投放浸了農藥的麥粒時,西鄰居家的二叔正在往棗樹上爬。他是練舉重的,那天,他家的親戚在天井里打羽毛球,球飛到了樹權上。不早不晚,他的視線正好捕捉到了劉成昌制造的拋物線。

誰讓父親得罪他了呢。

我家屋后是生產隊的牲口棚。棚西有塊地,我家和另外三家種了好幾年。有一年,父親覺得不對,量了量,果然一壟短了四十米。那年后來量地,與會計是親戚的劉成昌,地多出來不少。彼時,每個人的饑餓有如深淵,糧食就是命。以前糧食多打了也好,少打了也好,沒法算了,但是從那之后,地多的拿出來,少的補上。

第二年,父親再一次惹著了劉成昌。

母親說,玉米有小桌子高、葉子刺腿的時候,生產隊里讓父親幫忙量地。當時,劉成昌家在村南,有塊地在村北,郭慶凱家在村北,有塊地在村南,兩家想把地換換,都方便。會計劉衍旺一時貓臉,一時豹臉,一會兒說這樣算,一會兒說那樣算,父親一時馬虎,把劉成昌的地算錯了。劉成昌蹦了起來。他從家里抓了只臉盆,找了根木頭棍子,一邊敲一邊大罵父親。他大兒子劉建民知道了,騎著自行車往村西楊樹林竄,量地的人都在那里。大嬸子快點兒快點兒!…有人跑到我家。母親正在天井里套被子,大門顧不上關(等回來,剛買的一把新鎖不見了)腳不沾地趕到,劉建民正用剛摒的鮮樹條子往父親身上抽。母親像憤怒的母鹿一頭撞向劉建民。“你憑么打他?”母親吼道。“他量錯地了。”劉建民一個趣趄。“量錯了不能改啊?一伙子人量的,你憑么光賴他?”

當時在場的幾個人,都在觀看一出獨幕劇。劉成昌弟兄仨,大哥五個兒子,自己三個兒子,弟弟四個兒子,面對一窩虎狼一樣的青年,當看客成了村人自保的選擇。和父親在四服上的大老爺就在不遠處,但他也只是觀望,沒動彈。只有春花嬸子的公公一劉成圣大爺從西邊窯上回來看見了,說:“量錯了可以改,銀行里還有點錯錢的時候,你下實法子打他算么事!”劉建民急了:“你是喝海水長大的?管的還怪寬!”“我倒是沒喝海水,我看你是吃雷公火閃,膽子不小!做人和云縫里的日頭一樣毒,沒好處!”劉建民握著樹條子要去打劉成圣,被人勸住了。

這件事無疑加劇了父親的孤獨感。正應了村里人常說的,一個人打虎,力不從心;一條腿的板凳,站不住腳。我不知道那一刻父親是不是強烈希望自己有幾個身強力壯的兒子。他只流著淚對母親說,要是咱亞軍弟弟在家,他們不敢。亞軍,我的叔叔,父親唯一的同父異母的弟弟,從小在幾百公里外的菏澤姥娘家長大,對于哥哥的無助,毫不知情。因為遠,弟兄倆一輩子的見面次數(shù)一只巴掌數(shù)得過來。“怕他們干嗎,不怕!他還敢怎著?”母親說。

母親錯了。她不知道自己的潑辣只是紙老虎。很快,劉成昌就給出了答案。

那時,離家?guī)资锏氐拇筱肟谟屑以旒垙S,農閑時,父親就往紙廠里拉麥秸箭,一趟幾塊錢。麥秸造紙,麥秸箭就是麥秸打成的結結實實的大垛。入伏的頭天傍晚,父親在斜對門東鄰居的幫助下把麥秸箭裝到地排車上,繩子固定好,準備第二天早起送到大汶口。車停在我家屋后的東西路上,小山一樣的麥秸箭,黑壓壓的,齊著我家房檐了。路北是莊稼地。那天晚上天熱得像下黑火,人們坐在路邊搖著蒲扇,涼快到很晚才回家。沒人撐腰的父親,似乎是接到了上天某種神秘的暗示,人走凈了,他從家里抱出涼席鋪到了車底下,不顧蚊子多得碰臉,要在車底下睡。村子靜下來了,天地間只有玉米美妙的灌漿聲。這時,有人打著手電從東邊過來了,他沒走大路,是從北邊誰家的菜園里岔過來的。走近了,那人關掉手電,繞著車轉了一圈,只聽“啪”的一聲,幾乎同時,伴著閃爍的火光,父親一下從車底下鉆了出來。那人嚇一跳,說自己想抽支煙,然后,一拐一拐地走了。

劉成昌有腳疾,腳后跟上長了個比雞蛋還大的疙瘩,走路一瘤一拐,背地里,大家都喊他大疙瘩。

那時我家還是草屋。一場波及半個村子的大火,在我的想象中燃燒了很多年。

后來,村子里來了個相面的,小馬扎一撐,坐在我家屋山頭,跟前鋪塊紅布,不緊不慢地抽煙。閑著也是閑著,就有人圍湊上去。看的好,有喜事的,給五毛錢。劉成昌趕完集路過,有人叫他,二哥,你也來相一面!我可沒那個閑錢!劉成昌說。待他走遠,相面的說,他不用看,他吃不上新麥子了。不久,劉成昌查出病,不知誰給的偏方,用蝎虎子(壁虎)熬藥喝,劉建民就挨家挨戶捉蝎虎子。轉過年正月十六,劉成昌死了。喪局上,父親記賬、寫挽聯(lián),挽聯(lián)用大頭針別在花圈上

一個大門進出,一個屋檐下生活,一張床上睡覺,一口鍋里吃飯,夫妻倆心性竟大不一樣。劉成昌二奶奶活泛,見人還沒說話,眉眼里已先帶了七分笑,誰家有事顛顛地跑到前頭。打小她見了我就說,木蘭,給你找個婆婆家吧?找個吃國庫糧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日子好得拄著天!或者說,木蘭這閨女長了個旺夫相,大了得找個好女婿!婆婆、女婿這樣的詞聽得人害臊,我不接話,只是抿了嘴笑,但我心里愿意相信她的描繪,我愿意相信那是對我未來生活的一種強有力的指引。現(xiàn)在想想,那天,在父親的病床前,她絮絮叨叨的,是在替爺倆懺悔贖罪嗎?那個時候,她的兒子劉建民得了一種村里人從沒見過的病,他的身體像一條冬天的河流,在一點兒一點兒上凍,凍到哪里哪里動彈不得,他再也無力蹦起來摒下一根鮮楊樹條用力揮舞,再也無法驅使任何能為他的力量服務的道具,哪怕只是一雙筷子。

“公子兒啊,一筆寫不出兩個劉,你大人有大量,就別怪他爺倆咧,啊。”二奶奶最后說。

“誰還沒個錯。”我說著,起身送二奶奶出門。

到了大門口,二奶奶遲疑著。終于,她一把抓過我的手,一副熱絡的樣子,說:“木蘭,你說,恁大大可真是個老實人,要文化有文化,要力氣有力氣,要技術有技術 一一到過年,誰家的門對子不是恁大大寫的?耙地吧,哪有恁大大耙得勻耙得細的?做個家什吧,木匠也不如他做得順手,俺家里用的那把鋤,鋤把都是恁大大親自找木頭刮的。你還記得恁家丟了一把锨吧?是恁太平叔拿去,覺得好用,就不愿意還了,恁娘到處找,他怕落個沒臉,干脆扔井里了。做大襟棉祅打核桃疙瘩扣,女人家也沒恁大大打得好,又小巧又圓溜,更別說打算盤,你還記得吧,那回大隊里幾個會計比賽,誰都不如恁大大打得快,打得準。恁大大還會雙手打算盤,這可不是一般人會的。恁大大這個人,心實,性子又軟,按說好人有好報,可是,你看看,這么好的人怎么也得這種急病不長壽哩?”

“俺大大…”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二奶奶抹著淚,走了。

我愣在原地,想起白居易的一首詩中寫的,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父親,就是這樣吧?

一天過去了,父親依舊深度昏迷。我一直很冷靜。此時,我對靈魂的有無產生了深深的疑惑。人到底有沒有靈魂?如果有,失去意識的父親,靈魂是否還在體內?如果在,在身體的哪個部位?心臟?大腦?如果沒在,它是什么時候出離身體這個容器的?是在父親閉上眼睛的那個瞬間?若果真如此,是否,它像打量另一個人一樣在打量著父親?那么,躺在床上沒有了靈魂的這個人,還是不是我的父親?或者,只是我父親的一部分?

二十六日深夜,護士換上吊瓶后說,這是最后一瓶了。我要求繼續(xù)用藥,她說,不能再輸了,再輸也吸收不了了。

我心里咯瞪一下,有些慌亂。我突然看清了自己。原來之前我所謂的冷靜,只不過是恐懼的一種外在形式。我其實是在逃避這一刻的到來。妹妹在家陪著母親,大姐二姐累了,歪在一邊打盹。我坐在床邊的矮凳上,看著依舊沉睡的父親。隨著吊瓶里的水越來越少,我很清楚,父親正在朝著既定的終點加速奔跑。在最后的時刻,父親這個傻子,把自己活成了一名運動員,所向披靡。他是急于給奶奶送她最喜歡的口酥嗎。我拉過父親的一只手,攤開,把臉埋進去 -一生中,我與父親少有的親昵的動作,竟是永別。

停止輸液后,父親轟鳴般的喘息越來越弱。我輕輕叫醒大姐二姐。心照不宣的我們,偎上去,緊緊抱著父親,靜靜的,直到天地間萬籟俱寂。等我們緩緩抬起頭,一道陽光破窗而入,正好打在父親身上。沐浴在清晨新鮮陽光中的父親,溫暖,明亮,金燦燦的,恍如新生。我們雙膝跪地,俯下身去,連磕仨頭—是告別,更是迎接。

給父親穿好壽衣,大姐二姐留下,我回家送信。

農歷二月底,已近清明。路兩邊的田野里,艷艷的油菜花開了,橙黃一片。抬頭看,油畫般絢麗的鋪滿了半個天空。村子里,不少院落已經升起了炊煙。大地上少了一個人,一切都還是尋常的樣子。進胡同,過屋山頭,到家門口。大門虛掩,我輕輕推開,抬頭,黃色的影壁墻上父親寫的紅春聯(lián)赫然入目:滿院春光。

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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