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出去陪客戶吃飯,席間總有人講些無聊玩笑,有一個我記得很清楚,或許是因為它短,而且并不好笑。那個笑話是這樣的:女人都是從雙腿之間開始衰老的,時間一到,那地方就緊緊閉上。我是到后面才覺得這話有點兒道理,只是在合上雙腿這件事上,我覺得真相應該是男人比女人舉旗更快。因為我就是這樣目睹父親老掉的。當時我心想,哈,這笑話真是有點兒殘酷,好像是什么多肉質的水果,天長地久外面的果肉終于腐掉爛掉蒼蠅蛆蟲都把它分食完了,那個核才終于顯露出來。講笑話人的那張臉,我還記得,眾人捧場的笑聲令他寬大的面龐發紅發亮,超市精品水果區禮盒里穩當當放著的打蠟蘋果,看起來并不好吃但燈下精神抖數,不知道他的核現在有沒有露出來,希望那場面沒有很令人難堪。
父親是突然變羅圈腿的,此前他從不這樣。那年他四十七歲,失業兩年。我想他這個年紀無論按哪種方法計算,都不算老。那天我將他從沙發上提起來,命令他和我出門散步,他雖然不情愿但還是起身,因為他目前糟糕的體型管理使他失去了一切不鍛煉的合法性。一路上他都只顧埋頭走路,像是在完成任務,又像是在抗議,沿途所遇諸事,情人吵架小孩哭,他看都不看一眼。我懷著對他毫不領情的怨恨跟在后面,發現他行路時雙腿內扣,腳步拖沓,保持整個軀體以直立狀態勻速前進對他而言好像是一件難事,我眼見他左晃右晃好像酒醉的人,老家方言里有一句很好的形容,走路打飄,這種情況一般是餓的,我父親顯然不是。毛骨悚然,某種非人生物正努力將自己偽裝成普通人類,這種努力不幸被他的孩子我目擊:他什么時候開始這樣走路的?像商場門口開業迎賓的氣球人,我擔心我隨便一扎他就會迅速坍塌成一具空的皮囊。想想吧,我真的父親早就被抽空了而我卻渾然不覺,心安理得地和類人生物在同一屋檐下吃喝拉撒睡二十來年,這多么令人后怕。我真的父親呢?我大踏步向前去的父親呢?我七歲時,他帶我去太爺家,太爺家有一口老鐘,時間一到,鐘聲大震,那種被突襲的恐懼我一直記得。所以當我發現父親開始像小老頭兒一樣以一種隱秘的姿勢行動時,我再次感到自己被什么東西緊緊擦?。合乱粋€就輪到我了是吧。
我顯然還沒做好準備。我努力忽視種種跡象。我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要尊重人體的自然規律,凡事講求循序漸進,量變是質變的前提,不會有人一下子就變老、死掉,何況你還那么年輕。對于父親,我也是這樣想的,要尊重自然規律。
父親的變化遠不正于此。我現在能回憶起的細節已經很少了,但還是剩下一些
我還記得他喜歡蹲著勝于站著,喜歡躺著勝于坐著。找不見他時出門看去,他準蹲在樓道或是門口看手機,要么是抖音視頻,要么是修仙小說。問他為什么不找個凳子坐,他說他喜歡這樣。沉默是留給我們倆的,我們這兩塊石頭,一塊蹲著,一塊站著,彼此沒有話。有關他的記憶全都諸如此類,空氣是凝滯的,你還原現場時永遠不會知道石頭們當時在想什么,就連石頭自己也不知道。
其實當時我在生氣。我覺得他是在羞辱我,雖然這可能不是他本意,他或許只是不想打擾我睡覺或是其他??墒俏視耄氵@樣蜷在門口,可憐巴巴,叫鄰居看見了像什么樣子呢,還以為我虐待你,不讓你進我家門。
虐待,是一個嚴重的指控。尤其是父親現在看起來比老頭兒更像老頭兒而我正年輕,因此我的一舉一動在旁人眼里都有虐待老人的嫌疑。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孝順孩子,只是孝道是遷腐的教條,而你我作為受過現代教育的知識分子,必須反二十四孝,其中愚味的成分實在太多。要知道許多人就是因為將自己寄生在家庭上太多所以才有逃脫不得的痛苦,痛苦遺傳,子子孫孫無窮盡所以這個時候你必須向我學習:我是我,他是他,這點必須明確,即便我是他的孩子,即便他是你的父親。
但他走后我有問過自己,事實真的如此嗎?你真的沒有虐待他嗎?
當然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有一個,即我們對他真的已經算很不錯。
你很難想象他那時頭發掉得有多夸張。家里到處散落他短而硬的毛發,有時坐在沙發上會覺得背后好像有針在扎,尋根溯源你總能找到他毒蜂一般的短發陰暗地蜇在那里,不僅如此他的毛發皮屑紛紛揚揚很快占領家里各處,家中的大人小孩都開始飽受一種不潔感覺的折磨,食欲下降是最初的征兆,很快有人出現呼吸道感染或是其他過敏癥狀,我的哮喘復發或許也與此相關。我們都在苦熬,可炮制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居然安然無恙,一日日過得快活如莊子寓言里那只搖頭擺尾的大龜,是的,泥潭是他自己造的,他當然安樂,此事我每每想起都要恨得牙根癢癢。最后的解決之道是我們勒令他剃掉身上的毛發,一天至少洗兩次澡,多余次數依家庭成員視具體情況而定,洗完自己給自己敷好潤膚膏,規則一旦確立必須執行,否則不許上床睡覺。那段時間我媽的外甥女也就是我正在上小學一年級的表妹正值寒假,她在學校里做班長,于是回家后很自然地就當起檢查員。從效果來看,這個小檢查員做得相當出色,我時常目擊她將我父親趕進浴室,雙手背后頗具神氣,而我的父親,腦袋被剃得太光以至于損傷了毛囊,結果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沒有毛發生出。此情此景我當然不忍心說我的父親看起來很像被拔盡了毛的肥鴨子,但是說真的,我八歲的表妹催促他進入浴室時,他垂在身側的大手他拖沓的腳步他還沒來得及長出毛發的腦袋,一切的一切都使他像極了勞改犯。對于他而言,我想做這樣的勞改犯是幸福的,畢竟我們家誰都沒有把他真正關起來限制他的人身自由,也沒有逼他把掉落的皮屑毛發撿干凈。
你看,我其實并不希求父親能理解我們的苦心,我們的寬宏大量。
但他的毫不領情還是時常令我們難以忍受。你有時候會懷疑他的遲鈍是裝出來的,企圖蒙騙過關。小時候他同我講,不要和傻子逞口舌爭長短。這個道理我奉行多年,現在我懷疑他在偷偷利用這套理論,企圖逃避我們的說教。但他不是野人不是傻子,他的智力絕對達到了一般水平而且他也不生活在神農架的原始森林里,所以我們做不到只要人不死在我們家門口其他的事一概不管。錯誤的行為必須得到矯正,任由其發展那不是壞透了?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于是我大聲責問:
知道了嗎?
問句發出往往還需要等待一段時間,如無應答還需重復許多遍才能得到對方一句回答,知道了。這回答聊勝于無,但問話人心頭的火燒得更旺。
我問你錯哪兒了?
平日里他的自言自語,嗡嗡嗡好似秋野里的蟲子,叫得人意亂心煩。很多時刻你只想癱在沙發上看會兒手機好好享受下班后難得的清閑時間,這時你聽見耳邊有聲音開始念:某地某家你的某個叔叔伯伯的兒子媳婦女兒外甥娶了媳婦生了兒子小孩滿月學生升學辦了酒席突然死掉當天火化真是喪良心哪能當天就火化怎么說至少也得停一夜的靈啊諸如此類,聲音又低又弱接連不斷好似在念經超度你,那些人你完全不認識而且都是雞毛蒜皮,你搞不清楚他到底哪里來的情報資料,明明他足不出戶朋友更是一個也無。更不必說他染上了坐在窗前看對面樓的住戶怎么過日子的毛病,早飯后你急著去上班,他說五點的時候他起床上廁所,天已經亮了,站在陽臺他看見對面二十一層東戶的燈亮著,細看原來是一個胖男人光溜溜地坐在浴室里搓澡,窗簾都不拉的。他說他什么都看見了,他說這話很驕傲,好像要你去夸夸他視力很好。后來只要你在家就把所有的窗簾緊緊合住,你擔心對面樓也會有像你父親那樣的人,可能不止一個。你看他就是這樣的人,平時的廢話比渭河還平還長,現在到了要他檢討的時候,他又縫緊嘴巴。
氣急攻心,我責問的聲音更大。
又開始了,他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學會裝作自己耳朵壞掉了,好像無論我們說什么他都不能聽見,以往提高音量重復問話的手段不再奏效,他用懵懂無知的眼神看你,扭著脖子,低眉順眼委屈巴巴。這表情出現在嬰孩臉上還算可愛,出現在一個中年男人的臉上,實在是此人冥頑不化的證明。許多次,看到這張扁平闊大無知的臉,我都想一了百了殺了他再殺了我自己,痛苦的生活到此終結。當然,我并沒有這樣做,不然不就是瘋啦?
但任何對犯罪行為的寬容都是對自己的殘忍。
關于對付父親,這是我們的經驗總結,
我必須承認,我無法忍受他徒有人形卻以動物的方式在活。總是偷偷摸摸,我們一靠近,他就迅速轉移陣地,起身假裝去陽臺看風景,永遠是這樣的畫面,磁鐵的兩極,餐廳客廳,陽臺臥室,巴掌大小的家里他騰轉挪移。周末我們都在家里,獨獨他去樓道里坐著。買房時他埋怨公攤面積太大這房子買得并不合算,現在這公攤的部分成了他的樂園,家門外他歡欣鼓舞如剛被造出的亞當。起先他還會出門、回來,時不時向我們報告找工作的最新進展。事情敗露在我母親有次同鄰居聊天,鄰居說經??梢砸姷礁赣H一個人坐在湖邊,看著有些郁郁寡歡,鄰居話里的弦外之音令我母親相當不悅,畢竟一直以來她都死要面子努力在外人眼里打造三好家庭。當日父親回來,飯桌上母親細細盤問他蹤跡,問他上午在哪里找工作都看到了些什么,父親如報菜名般在城南地區瀟灑劃出曲線一條,母親于是問他,真的嗎?父親的遲疑令母親信心大增,她語氣強硬,你跟我說實話。父親的態度當然也很硬,說,這就是實話。母親說,沒有去小公園坐著?沒有??晌以趺从心繐糇C人。誰?胡說!可能是看錯了吧。這話聽起來其實也沒問題,是啊,萬一真是看錯了呢,但我母親突然淚如雨下如鬼附身,那情形很夸張,按理說父親在外面做什么其實對她來說都無關緊要,反正結果都一樣,日子已經像這般循環了兩年,但不知為何這次母親大動肝火。審判開始,只是沒有法官,我作為唯一的書記員記錄一切,她一句父親一句刀光劍影,古戰場的殺意四起,家里的瓶瓶罐罐預感到大難臨頭紛紛顫抖起來。為保護當事人隱私,此事具體的情形我就不再多說,簡而言之就是我母親指責我父親是該死的騙子,然后從認識他的那天起歷數父親的罪行,母親的話滔滔不絕,耳聞日睹的我毫不懷疑假使生仕戰國時代我母親的言辭必定會使她成為出色的縱橫家,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這話或許后世還要改寫,可惜我母親一生不逢時,二是個女人,在當代社會里是個女人也沒什么,只是她一直恪守身為女人的本分期待著父親是個剛強勇猛的男人,這是很長一段時間內她的全部指望,希望一次次破滅,她如今徹底絕望:這輩子全完了。但考慮到眼前的情況,我覺得我母親在漫長的婚姻生活中早已到達了自己心中理想的“人”的境地,如果此時她肯拿鏡子照照自己。一人之兵,如狼如虎,如風如雨,如雷如霆,震震冥冥,天下皆驚,兩千年前就有人在兵書中如此形容我的母親,如此精當以至于我不能再多補充一句。當然不能當面指出這個事實,憑我對母親的了解,她一定會說,你父親把我給毀了,你們一家老小把我給毀了,我以前不是這樣的,我現在完全變作一個潑婦了,是誰把我變作一個潑婦的?是誰?!這里沒有單點我的名,不知道是母親的緩兵之計還是我確實無辜,總之,我幸免于難,作壁上觀劫后余生總是讓人心存感激。此情此景,選擇哪方站隊是再明白不過的事情,敗局已定,我父親在為自己辯護一陣后便保持沉默,我想這一言不發里可能有自己不被信任的憤怒,但更多的或許還是,母親的話里包含他抵賴不得的真相。沉默引來我母親心底更旺的火,你是不是把我當空氣我的話你是左耳朵聽右耳朵放這么多年我是為了誰好心當作驢肝肺我還不如死了算了。鬧劇以救護車趕來作結,我母親氣急攻心失去意識暈倒在地,我父親嚇得魂不附體一個勁兒認錯叫她別生氣,再三保證從此以后他一定重新做人,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還打了自己幾巴掌,我在一邊好像在看晚八點檔的家庭倫理劇,男主角是我父親女主角是我母親,現在演到不學無術的二世祖企圖浪子回頭的劇情,謝天謝地,救護車在淚水和哭號中駛來。送到急診,醫生說是情緒起伏太大,打了鎮定吸著氧氣,母親躺著,樣子半死不活,我和父親對坐,看他的頭垂得很低,好像要將那顆碩大腦袋夾到自己雙腿中間去,縮頭縮腦好像小時候我在菜園子里逮到的那只鬼鬼祟崇的刺猬,那一刻我恨他恨母親也恨我自己,我怎么還沒有死啊這一天多么長。隔天母親出院,生活重歸日常,出門上班時我看向父親,他像往常一樣坐在陽臺,等我和母親把飯吃完,他好去收拾殘局,我看他他看我,我們急匆匆對望如街上過路行人,從那雙無內容的眼中我讀出,父親昨晚的誓言是白許的眼淚是白流的,故態復萌,未來我已全部看見,過去兩年的日日夜夜即將被投入新的循環,婚姻保衛戰在我七歲那年打響,大吵一架是經常的事,雞毛蒜皮放到臺面上稱一稱似乎都有千金分量,我和你爹離婚你跟哪個的選擇題做了太多次以至于麻木,夜里哭過許多次選擇題翻來覆去終于你決心下定,但天有不測風云隔日必定有一人反悔死活不去民政局,拜托二位不要再玩弄我的童真,七歲的你絕望地想,我怎么還沒死啊這一生多么長。這種自憐自傷的情緒通常不會持續多久,近二十年的時間里我已經完全摸清父母的把戲同時看透了我自己,走出門去,天氣很好,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心情立馬變得愉悅,出獄的感覺大概與此類似。總之,經此一役,我和母親成了兩條邪惡的大蛇,牢牢盤踞著父親曾經還算溫馨的居室,時刻準備將他吃干抹凈,父親一定是這樣想的,他時刻注意保持與我們的距離,我想他堅持沉默也是因為擔心一旦開口,吐出的話語會是對母親對我最惡毒的詛咒,他擔心事態會因此比上次更嚴重,他擔心到那時一切真的就無法挽回。于是他活在家里,像耗子怕人一樣怕我和母親,居室轉角處有人影閃現,警報拉響,他倉皇逃竄如躲避瘟疫。
我不知道父親在心底會不會感動于自己的忍氣吞聲委曲求全,但事實是,他的退讓使情況更加惡化,耐心被消磨殆盡以至于連他吃飯的動靜我都厭惡至極。他年輕時不這樣,到老了怎么愈演愈烈,好像自降生以來從未吃過一頓飽飯,米飯通常要來三碗,泡在湯里,呼嚕嚕全吸下去,食物直接經由喉管流入胃中整個過程無需咀嚼,更不用說起身盛飯時總要把筷子碰掉地上。他油光滿面肥頭大耳,額上汗珠冒出他吃得十分盡興,此情此景讓人想起老家從前養的年豬。只有一點區別,年豬是不上桌吃飯的。還有一個,年豬是有用的,而我們家里只有一只日漸發胖的寄生蟲,它以我們的焦慮為食,日日夜夜,滋生壯大。我很擔心再這樣發展下去,我真的會殺掉他。
所以父親,你是在感受到了這股殺意,才決心出逃的嗎?
他時日無多的知覺神經在這里終于發揮作用,他終于看出來在我這里,他說話也是錯的,不說話也是錯的,無論他怎么做,我心中積蓄的那種憤怒總能被他喚醒,這情緒顯然不是俄狄浦斯情結那一套能夠覆蓋的,理論失色,我試圖反思自己
父親走后,我會問自己:如果他不是我父親,而是一只寵物狗或是寵物貓,我對他會不會好一些。
答案是肯定的,我想都不用想??上皇菍櫸?。我也無法拿對待寵物的標準對待我的父親。他一點兒都不可愛,而且不能給我提供任何情緒上的價值一一就是簡單的愉悅感一—你看我甚至不要求他給我提供物質上的東西。
雖然后來他變得很愛吐口水。
某日他突然給我看他的舌頭,他說你看,我照鏡子的時候突然發現舌頭中間長了一道溝溝。我完全知覺,這句話其實他憋在肚子里想跟我說很久了,身體的不適他早有覺察,我毫不懷疑現在我把他的手機拿過來,打開瀏覽器,搜索欄里一定有百十條“舌頭上長溝預示著什么”相關的瀏覽記錄,瀏覽記錄一定滿坑滿谷,從醫學到玄學,但我沒有戳穿他。戳穿這件事就意味著我在試圖理解他,我拒絕試圖理解他。這不公平,他試圖理解過我嗎?他把他的舌頭伸給我看。舌頭伸出太多,表情掙獰如吊死鬼。確實如他所言,白色的舌苔全部消失,一道裂紋從舌根延伸到舌尖??雌饋泶_實不正常,雖然他一貫喜歡把身體的小毛小病放到無限大,這經驗是我母親傳授給我的,她說你父親發燒感冒都要在家躺三天一副茶飯不思的嬌小姐樣子,如果他因此哼哼唧唧你不用放在心上,隨他去吧,兩三天就好了。鑒于有母親的經驗在前,面對父親的愁眉苦臉我得以瀟灑地轉過頭去,我說,不舒服就去醫院,我又不是醫生。我知道他害怕去醫院,他擔心那些項目繁多的檢查會花去很多錢,畢竟他現在是無業游民,同時他又總擔心這些身體的小征兆預示著大問題再這樣拖下去自己會死去。小病拖大病,倔強似頭驢,他擔心我如此數落他。他那小耗子一般的心臟里盛滿對我的恐懼,我完全知道,我身上完全沒有他的影子,似乎把我生出來是他妻子一個人的事,我是他妻子一等一的復制品,或許個性還要更強些,因此他害怕。但他沒有別的辦法,除了對我說,此事他沒有別的人可說,活到這個歲數,還有誰愿意去關心他的身體?在這方面我父親并沒有喪失理智。
是的,我知道的事情有許多,但直到父親走后很久,我好像才突然發現其實我什么都知道。
總之那天他鼓起勇氣將他的舌頭遞到我面前,我拒絕查看。我拒絕和他共享焦慮,不舒服就去醫院,我的判決并沒有什么問題。如果你知道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你一定會認同我的選擇,而且你未必做得比我更好。我無法忘記病床上祖父對我說,你要照顧好你爸爸,你爸爸的性格我了解,他心善,性子又軟。你奶奶已經不在,如果有一天我也走了,你再對他不好,他肯定不能活
那年我祖父七十五歲,我父親四十三歲,我二十歲。
所以我心里想的是,憑什么?
憑什么是我?咱倆到底誰是誰的孩子,誰是誰的父親?
但我必須老實承認,我的系列反問脫胎于一種心虛情緒。我和他的不合現在有第三人知曉,即我的祖父,他的父親。一切都在祖父的眼里,他用一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修辭威脅我,暗示我的不孝會使我的父親淪落到自戕的地步,他要我提前接受審判。而這些反問就是我正當的辯詞,我要問,憑什么?
祖父說這話的時候我腦袋里涌現出一個膨大如棉花糖的白色嬰兒形象,四肢肥碩,腦袋巨大,亂踢亂蹦。不,我父親不是亂踢亂蹦的性格,他會安靜待著,沉沉睡著如同死去,但與此同時他需要人的照顧,這就是為什么他找了個性格剛硬的女孩兒做他的妻子,盡管這婚事他并不滿意。據我母親說,他當時認識了一個廣西姑娘,許多年后,我母親對此事仍然心存芥蒂。那天我問母親去不去看海,母親說,她哪里看過海,然后說,你父親在南方時想必同那廣西姑娘看過許多次。但天道自有安排,或者說,我父親的父母對他自有安排,廣西陜西兩地相隔太遠言語不通風俗殊異,南邊是蠻子北邊是挎子總而言之父親必須在本鄉本土最好本街道找一個合適姑娘,最佳人選的箭頭指向我母親。我年輕的父親,彼時一米九二,二十一歲,身高還沒大幅縮水也沒養成走路時探頭彎腰的毛病,他站在椰子樹下的那張照片我見過,意氣風發,留著九十年代時興的中分發型,襯衫夾克雙手插兜做派瀟灑,從香港電影里學來的穿搭意外地和他很合,老照片里他沉默地微笑著,照片之外的他在東莞某電子廠做技術主管。一個年輕男人,看起來脾氣不錯,確實有點兒魅力。看過這張照片我才毫不懷疑廣西姑娘的存在,此前我一直覺得我母親堅稱她為“你在廣西的媽媽”這點實在夸張,現在我想那女人可能真的距離成為我真的母親只有一步之遙,距離近到我母親至今不能咽下這口氣,更不要說,這些姑娘或許在南方還不止一個。這個當年對女人多少還有點兒吸引力的男人,最后順從地走進他自己的婚姻,完全接受,沒有多一句的辯解或是抗爭,就這樣連帶我的命運也被決定了。后面他或許還會以孝道的名義逃脫罪責,一切都是他父母的安排,他會聲稱自己別無選擇,再后面他會沉默,因為孩子已經都這樣大了,一切說無可說。當他閉口不言時,他的妻子開始說,角色調轉,一次次,女人抱怨,當初不應該結這個婚,她一生的失敗,一切的不幸,全都始于這場婚姻。她完全是被我年輕父親的外表給蒙騙了。
這是我母親的供詞。
父親的失蹤將我們送上審判席,我們對他的一切不滿都成了不利證據,
而作為這樁失蹤案唯一的目擊證人,這里我還剩一點兒有關父親的最后記憶,
某個冬天的早上,天氣晴朗,那天應該是周末,因為我還在床上,而他掀開門簾企圖進入室內時,外面的光線亮得刺眼。白色的,有點兒熱氣但又不很多,混在冷空氣里干燥的天光,獨屬于北方冬季的特產。我拒絕領受。我不記得那天他究竟有沒有把腳踏進來了,我只記得,當時被中斷睡眠的我情緒很差,我應該是吼了他,或者沒有,我盡力在回憶了,這不能怪我,調檔回憶很像是在重溫彩色默片,沒有聲音,只有畫面。當時的畫面是這樣的,過度的曝光讓一切失真,我目擊我的父親在后退的過程中身體突然縮得小小的,變成一只四足動物,大小如同剛出生的羊羔,但如果一定要說個確切物種,我會說是一只黃色土狗。是的,瘦的體格,棕黃的毛發,回身將屁股對準我,尾巴上的毛往四面八方炸像老家河岸邊的蒲葦,幾乎遮蓋住他的短手短腳,土狗越出門簾,消失不見。
我后來再也沒有見過他。后來誰也沒有再見過他。
這件事我跟誰都沒說,除了母親。這太荒謬,別人會說我精神失常。我也懷疑那是半夢半醒之際的幻覺。
可那幻覺實在是太真了,我沒辦法否認,
我每次在街道上看見流浪狗,都會想,這里面有一只是我的父親嗎?
王狗對我搖首擺尾,這是他在向我示好嗎?他明知道我不喜歡狗,不喜歡一切的狗。小時候和他去村里吃席,路上的土狗狠狠瞪我,我毫不懷疑一旦離開他的視線,那群狗就會撲上來把我分食掉血糊刺啦腸子會在塵土地上被拖出很遠。過分聯想使我將他的手擦得很緊,我還能記起那種手心發潮的感覺,他的手包住我的手,包得太緊以至于我感覺血在我掌中猛跳,像小鴨子緊張的心臟,每次我把祖母剛買的小鴨子從籃子里抓出來,絨毛之下它們的心就是這樣跳的。是的,是有這樣一段時光,我依賴他,他會將我架在他的肩上,看世界,我想做大人的渴望就是這樣被召喚出來的,太高了,眩暈襲來好像在船上身下是唯一的岸,遠方的平原當此際朝我涌來,在他的肩上。他說,如果有狗跟著你,你就朝他丟東西。哪怕你手里沒東西,你也可以做出丟的動作,嚇住它們。
這法子現在對你也有效嗎?父親。
就像我不能確認父親的失蹤,我也不能確認祖父是否知曉自己唯一的兒子的結局,那時他快要死了。我母親覺得,應該告訴這個可憐老頭兒真相,雖然她和老頭兒暗暗較勁了一輩子,互相不對付。
父親失蹤以后,母親說,你祖父年紀太大,知道了恐怕承受不住打擊。后來我回憶此事,覺得自己好像和母親簽訂了什么協議,心照不宣,以此脫罪。畢竟叫父親去北京就是母親的主意。那一年我過年回家,母親說,你把你爸帶走吧,跟他待一天我少活十年。我當然是不愿意的,但母親說,這只是權宜之計,她希望我督促父親在北京找到一份工作,哪怕是看大門燒熱水撿垃圾掃大街,母親的原話是這樣的,只要別讓他一天天在這里閑待著,我看他已經閑慣了,再這樣下去人都蹲廢了。動搖我的當然不是她自掏腰包幫我找了一個更大更好的住處,而是我作為一個孝順孩子,不忍心看到母親因為此事如此憔悴。所以父親變作黃狗一事我最先通知她,起初我的說法是,父親不見了。她當然不能接受,質問我事情經過,于是我全說了。她當然還是不能接受,這其實也很可以理解。警用監控沒有捕捉到父親的身影,除了日常他蹲在房東屋后蹭網刷抖音視頻的片段,偷偷摸摸實在很不雅觀,紀錄片里穿山甲就是這樣吃螞蟻的,我真的很想拒絕承認畫面里的是我父親,更讓人難以相信的是刷視頻的時候他還會哼哼笑兩聲,那模糊的笑臉對我來說很是不真。但我還是指認了他。登記做完,回家,事情了結了,我所擔心的那些訊問并沒有發生:你父親為啥突然從屋里退出去你當時真的沒有說一些過分的話刺激你父親嗎據鄰居反映你好像跟你父親關系不好或者你父親怎么變作一只黃狗了你不會也是妖怪吧外面的黃狗滿地長得都大差不差我從哪里給你找你父親你自己去找吧。因此,可以說,父親的失蹤從此與我們毫不相干,我們已經盡力了,我們已經做了我們能做的所有,現在我們只有相信警察。父親壓根兒就沒有失蹤,他去了廣東或是非洲東南亞的某處,那里工程項目多,錢好掙,唯一的缺點就是地方太遠,機票太貴,沒有假期,所以要很長時間不能回來,對祖父他們,我們是這樣交代的。
祖父臨終前沒有提起父親一次,因為這個,許多次我和母親想告訴祖父事實又欲言又止。明知自己大限將至,但祖父繼續保持著可疑的沉默,對自己唯一的兒子閉口不談。面對這樣的對象,開口是一件很難的事。說什么呢?直截了當,你兒子五年前就變作黃狗失蹤了,是死是活,不知道。來探望的親戚有時會提起父親,問起他何時歸來,祖父說,快了。病床前我心知肚明,祖父知道事情真相。或許很久之前就知道,一直以來,他在配合我們,做最純潔的白紙將火牢牢包住。
快了,我一直在想這兩個字。
母親也說,快了。她說的是老頭兒快要死了。她總是念叨這兩個字,不知道是詛咒、預言還是自我安慰。等老頭兒咽氣這事把她累得夠嗆,現在家里的大事小事都由她做主,她終于得到了老頭兒的全部信任,一直以來的夢想可以說是完全實現。但我看向她因睡眠不足而發黃發青的面孔時總覺得,再這樣熬下去,說不定她會走在老頭兒前頭。
老頭兒真的很硬,無論是個性還是命運,光是醫院就進了不下十次,次次有驚無險平安回來。根據他在病床上口述的家族史可知,他家里許多人沒有熬過饑荒年代,其中包括他最愛的小弟,但他熬過來了,唯一的后遺癥是絕不吃紅薯。這是我第一次聽他講以前的事,也是最后一次。以祖父的視角來看,那場景應該不算愉快,我其實很多時候都沒興趣聽他在講什么,只能嗯嗯哦哦應付過去,太遙遠了那些事,遙遠到近似不經之談,對我們的現實生活也沒有一點兒指導意義,聽它干什么呢?那時祖父已經被老病磨得沒了脾氣,談話始終沒有進行下去。現在回想起來我其實是有些后悔的,當時我至少應該演得用心一點兒,畢竟他都快死了,對死人我們應該多點兒耐心,但那時我其實沒想過他會匆匆死掉,我想,還會有下一次,只是日常的一天,我和平時一樣,坐在床前無所事事熬日子,這情形我很熟悉,沉默的兩顆石頭彼此對坐,我在內心祈禱老頭兒快快睡著,分分秒秒,時間的流速慢得讓人絕望,我擔心躺在床上的那個黃土已經埋到他喉嚨的人會突然開口,問起他兒子的下落:你爸呢?打個視頻電話我看看。信號不能老是不好吧,兩年來一個電話都不往家打,不會出什么事了吧?而我,有繼承自父親的老實性格,一旦撒謊必被識破,說不定我還會提醒老頭兒不是兩年,是有人已經五年沒有露面,捉襟見時無處可逃我恨這種來自父親的遺傳,現在祖父的病重他的失蹤又重新縈繞我心頭,焦慮如影隨形,我因此患上失眠癥。
但幸好我們一直沒說到父親,所以祖父到死都沒能聽到有關自己兒子真正的結局。
我記得祖父死前叫了父親的小名,小胡子小胡子,我記得母親哭著說他在路上了在路上了,快了快到了,我記得祖父匆忙地看了我一眼,眼角有很亮的一點光,亮得刺眼,令我想起我和父親的最后一面那天天光很好,我從里面讀出了不原諒的意思,然后祖父流淚了,淚還沒落到嘴角位置就咽氣了。然后我也流淚,我想死,我想如果最先死掉的是我,你們現在也該哭得傷心逢年過節按時去上我的墳,因為死者無罪,死者無辜,可我偏偏活著,皮膚尚且溫熱,體內那顆該死的良心還在日夜不息地跳,于是過錯都要由我一人承擔,這太不公平。我很想把床上那老頭兒扯起來,問他你為什么不肯明白我的痛苦,我明明和你一樣別無選擇。我愛祖父。他死后我再次確認這事實,無法割舍的血緣就像我不能選擇別的人做父親,他施與我的肉身重到難以再承載,在今夜。后來有親朋問起祖父臨終的情形,母親說,人走在半夜,走得很平靜,我倆看著他走的,是喜喪。好吧,大概是我們兩個人中確實有一人受了刺激,以至于記憶發生了某種變形。母親對我說她不應該讓老頭兒糊涂地死去,老頭兒清明了一輩子臨了不該將他蒙在鼓里。葬禮上她哭得很傷心,母親的眼淚是真心誠意的,雖然在場的很多人覺得她舉止夸張,畢竟她和死者不合一直以來都是公開的秘密,看著她伏在地上小小的一團,我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一直以來,她視我們為累贅,順序依次為父親、我、祖父、家里其他的一切人以及那些時不時會面一次的親戚,一切活的累贅里現在只剩下我,已經成人,勉強自立,所以也不再算作包袱一個,可以說,祖父的葬禮像個儀式,儀式結束,我母親即將在五十歲這年重獲自由之身,從此再沒有別的什么人要她來操心了。
祖父的葬禮結束在晚上。人已經被提前埋到土里,賓客們全部散去。我和母親坐在院中,燒火做飯的廚子,吹吹打打的戲班子也都走掉,花圈已經被送到墳頭,院子里擺滿桌椅,桌上擺滿殘羹冷炙,我和母親都沒有多余的力氣去收拾,鄰居家的貓貓狗狗在桌椅之間竄來竄去找骨頭吃,時不時停住扭頭查看我倆的臉色,像人像得可疑。鄰居的狗是只黑狗,這點讓人放心。風起的時候黑色的遮陽布在我們頭頂蕩來蕩去,像祖父還魂,我和她坐在燈下,誰都沒說話。像這樣一直坐著,直到地老天荒,可行嗎?
在這樣的時刻里,我很想問母親,她是否真的得償所愿了。
但我擔心,答案不是我想要的,或者說,我所能承受的。寂靜在我倆之間被無限押長,給人安穩的感覺,這感覺很陌生,我好像從未體會過類似感覺,二十多年來,在家庭內部小時候我在她肚子里,我倆是不是也這樣交流,一根臍帶連接我倆,我在她腹中踢踢打打,并不像此時安分。
在這個場景里我其實并沒有想到父親,如果不是母親提起。母親說,要是你爸在就好了。
為什么?
我覺得應該把這件事告訴他。
你覺得他還活著嗎?你覺得他還會回來嗎?你覺得他能承受祖父的死嗎?太多的問題,我想問。我其實覺得父親在五年前的那個上午,在我們見過最后一面之后就死掉了。父親走后,我確實覺得什么位置空了出來,但講老實話,也不是特別難以接受。童年結束,青春期降臨,父親的形象快速坍塌,許多次我回憶起父親,畫面都定格在童年時分或成人之后的某個瞬間,那時我剛大學畢業,距離他真正失蹤還有兩三年。關于他我只剩下這些東西。中間的一切記憶,和他一起度過的整整十二年的家庭生活,全部空白,他在場的痕跡分毫不剩,當時他在干嗎?我不知道。當時我在干嗎?我不知道。這種空白讓我很能接受他的消失,我理解母親那種想擺脫累贅的想法,父親走后我確實也感到輕松,因為我同母親一樣,不能接受他的無能,而他的存在是對我們處境的不斷提示。因此,關于父親變作黃狗一事,我想其實很好總結,他在的時候是空白,他走了以后那空白看著甚至還更順眼些。如果他肯放棄進入我的夢就更好了。許多次,夢里我在教訓他,畫面生動,有聲有色,好像在演戲,演員只有我們兩個,一個雙臂收縮夾在腿間姿態如受驚的鶉仔,一個雙手掐腰立在原地氣勢如虹,大段臺詞我一人在說,上嘴皮碰下嘴皮嘴唇嚅動如兩條迅疾的長蟲。好累。吐沫橫飛但我的父親始終不發一言。我一個人說這許多話,好累。這場景真得比庭審現場的錄像回放還真,直到大腿抽筋的痛苦將我逼醒。我很難承認說,諸如此類的斗爭,是我取得了勝利。我其實不是要斗他的,不想要逼他就范或者怎樣,只是想讓他改變一點點兒,和我說說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只要這一些就足夠。而我的父親又一次,以沉默駁回我的請求。談判無效,戰況升級,我從此恨定了他。
我一直以為母親也是這樣想的。她在他活著的時候就叫他,死鬼。必要聲明:依照當時二人關系來看,這稱呼完全沒有調情的成分。
但是母親說,前些日子我夢見你爸回來看我。我留他吃飯但飯還沒有做熟就有一群人闖進來抓他。他不愿意走但那群人拖啊拽啊硬要拉他走。我就哭啊,我后悔不應該燉紅燒肉這東西做起來很麻煩可我又想你爸就愛吃這個。夢里我知道他們是鬼。我就想著以前聽老人們說的,鬼怕人的血,人的血可以驅邪。我就把手指頭都咬破十指連心那個痛啊我想著就算是夢這下也可以醒了吧,沒用。你爸就跟我說,他就是回來看看現在必須走了,走了就不回來了。你爸一說這話我就知道,他知道老頭兒沒了,我說你別怪我,你爸說,我不怪你,這么多年你也不容易。哎呀,你不知道我當時那個哭啊,我想我活一輩子不就活你這一句話,現在你才肯對我說早干嗎去了。到最后,我想著好吧,那就讓他們把我一起帶走吧,我倆一塊兒上路吧。我也累得沒力氣跟他們爭了。
然后我就醒了。母親這樣講完她的夢。
我在揣測她的用意,母親說,你爸其實人不壞,心很好。
我不確定母親此時的懷舊情緒是否誕生于無事一身輕的茫然。這情形也不難理解,就像莊稼漢種了一輩子莊稼哪怕七老八十也仍然舍不得自己的那塊地,一方面可能是出于生計但更多的據我觀察是習慣使然。母親在孝子賢媳的軌道上一路奔馳多年,現在突然抵達終點確實是會很不適應,習慣畢竟已經養成,所以我是這樣勸她的,我說,前五十年你為這個家付出太多,后面的日子你就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母親聽了當然很是感動,她說,一輩子活得窩窩囊囊,轉眼間人生已過五十,人生最好的日子已經全部過去,還能有什么別的盼頭。除了看你結婚生子,最大的價值就是幫你帶帶孩子。
人是一種喜歡受虐的動物這傾向實在太過明顯。速速轉移話題,不如我們還是來聊聊父親:他在你夢里長啥樣子,是變老頭兒還是變年輕?
母親說,夢里人臉咋能看得清楚,我只知道那是你爸。母親想了想,又說,應該跟他走的年紀差不多,只是個子又變高了一點兒,有點兒像他年輕的時候。
然后母親說,如果當時和你爸結婚的不是我,你爸或許會幸福許多,我也不會是今天這樣。我父親從未言及的南方故事再次被召喚,那個面目模糊的廣西女人。母親反復舊事重提只給我一個感覺,就是當年他們的婚事鬧得估計很不愉快,我父親并不如我想象中那般完全順從,以至于這成了我母親難以釋懷的創傷。諸多的競爭者令我母親深感不安,雖然男方的父母對她再三保證:都是鄉人亂嚼舌根,他在外面并沒有什么人。這實在很小看我母親在當地的人脈,她很快查證了我父親在千里之外的不軌行為,更令人難以接受的是我母親的姊妹聽聞流言,我父親曾經來信要求父母替他退婚,或許同一時間我母親已經私下里收到了父親的道歉信。于是未婚妻登上男方的家門討要說法,弄得男方父母親戚很下不來臺,男方的父親因此對女方深惡痛絕:一家女人都這樣厲害,張牙舞爪娶進家里那還了得,退婚退婚。但他們小看了我的母親,一個意志堅定的女人,她如傳說中尋找圣劍的騎士一般克服艱難險阻最終抱得父親歸來,愛情神話的翻版,故事終結但我母親大概并不為此感到幸福。苦澀的味道自喉頭冒出又被她反復咽下,經年累月的忍辱負重終于勉強結出一個果,我。結出我來后,我母親終于把心安到肚子里,寡不敵眾的局面大為改善,我必須得成為她的盟軍。這些事我母親都沒跟我說。但想起這些可能的往事總讓我感到不安,真相怎么能有許多種,我怎么會不了解我的父親,我怎么能不了解我的父親?
不,活著的人里只有我最了解他,我確信。
我知道他的手很巧,家里家外一切電器,他都可以修理。他在四鄰里口碑很好,但我和母親恨他是個不懂拒絕的好人??淙苏l都會,只需要碰碰嘴皮子,父親實際上是做了社區的公共水電工兼修各種家電器物,出錢出力,并沒有得到任何實質性的好處。沒有表彰,只有窩囊,我們是這樣看父親的。祖父原本想讓他當個教師或是公務員,子承父業,從此吃穩了公家飯。但我十七歲的父親拒絕聽從,縱身一躍,去到遙遠的南方,那地方早先可是不曾開化的法外之地。這件事我第一次聽說是從祖父嘴里,祖父在數落父親現在東奔西走吃許多苦都是自找,當時如若聽他安排現在日子絕不會如此辛苦,孩子都難養活。祖父的數落如小孩背誦《靜夜思》之類的五言古詩,只要第一個字說出口其余的一切話都輕車熟路?,F在回想起來,你不能說祖父沒有先見之明,似乎他早有預料自己的兒子會在四十多歲這樣一個尷尬的年紀失去工作。我可憐的父親,拒絕當老師或是公務員或許是他整個人生唯一一次叛逆,但自十七歲以后,這個舉動被證明一錯再錯。直到父親真正失業,祖父再不說他什么,甚至有時為他開脫,不求你們大富大貴只求你們平平安安諸如此類?;蛟S同樣的話說了這么多年,祖父終于累了。
是的,如果我愿意去念父親的好,我還是能夠想起許多東西,說出許多東西。
可如果父親不變作黃狗,一去不復返,我們會懷念他嗎?我會保留比現在更多的,有關他的記憶嗎?
不,我不會,我會恨他一直到他死,我會和所有人一樣,把他從前做的一切壞事都記住,再把他全部的好都忘掉。
我還記得我將福建對象帶回家的情形,那是五一假期。我父親短暫地召喚出他當爹的派頭,總結起來就是將祖父當年對他講的話全部照搬,在我身上重演一遍,情景再現,最后一句語氣放軟:別的不說,誰不想孩子留在自己身邊?狐假虎威,我想一定是母親也不滿意我的選擇,只是派他先來。殺一百很有必要,所以我對他毫不客氣,我說,你找了個本鄉本土的姑娘,真是好福氣想必很幸福,恭喜恭喜。
我不知道父親是怎么看我對他的種種頂撞。應該是習以為常。
他會想些什么?
生孽子的氣,還是生自己的氣?當年我為什么就如此聽話以至于現在打碎牙往里吞,如果當時我沒聽父親的話沒從東莞回來沒和她結婚沒生這么一個不聽話的孩子沒早早把家里后來拆遷了的那套房子賣掉沒給朋友做擔保沒跳槽沒和領導發生矛盾沒失業沒做老好人…父親會有這樣的念頭嗎?關于他的人生他有別的幻想嗎?許多的選擇,如果當時怎樣怎樣,那么現在如何如何,諸如此類。
我覺得他是想過的,不然他不會如此熱衷于看修仙小說。故事的主人公總是無父無母的少年,任務總是迎接挑戰,一個又一個,沒有盡頭,幾千章的小說,他看完一部又一部。我們看他就好像在看墓中出土的烏龜,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他還縮在他古老的殼里,做白日夢。我母親對他沉迷網絡小說這件事很不滿,她說,你看瞎了才好。
母親那種恨鐵不成鋼的心情我很能理 解。
父親在醫學角度上來看,百分百的健全人,但同時是瞎子聾子和啞巴。我的父親,你永遠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永遠沉默。我想,他上輩子可能真是石頭之類的無機物,這輩子略有進步但比起人來,他更像是類似綠蘿之類的室內植物,有不起眼的丑陋,被擺放在家里,以小心翼翼的姿態,呼吸。
是什么讓他封閉自己?祖父?母親?我?還是他自己本性如此?是什么讓他決心變成黃狗,從此不知所終?是對自己生而為人但既無朋友也無親人的處境不滿,還是出于對我們的報復或是恨意?父親對我們的不滿和我們對他的怨恨相當嗎?圍繞父親有太多的未解之謎,我了解他并不比一個陌生人了解他更多。所以每次諸如此類的問題冒出來,我都會因為找不到一個確切的答案感到痛苦。所以有一陣子我很慶幸父親的失蹤,不是死掉,是失蹤。所以如果你想的話,你還是可以騙自己,他在另一個我們鞭長莫及的世界過得很幸福。他消失以后生活照舊,我們歡天喜地如幸存者:
雖然他沒留下什么遺產,但幸好也沒再給我們增加負擔。
但祖父的死將父親的失蹤案重新出土,盡管祖父本人沒有提到此事。只是作為知情者,祖父死后的很長時間,在被失眠癥折磨的夜晚,我都會同時想起二人,父親和兒子,祖父和父親。
我會想,如果不是父親在家做了很久的無業游民,我們對他的厭煩會不會少一些。
我對他的厭惡,有多少是因為他失去工作。我年輕氣盛,無法忍受自己無用,當然也無法忍受父親無用。他不能白白呼吸空氣而無所作為。這是在浪費資源我不允許,我的家人同樣不允許,于是我們聯起手來驅逐了我們的父親。盡管我們愛他。
無數次,我想起父親,想起我們愛他,我們在乎他,所以我們才會對他有所要求,不是嗎?可是,父親愛我們嗎?我不確定,愛對于父親來說是不是一種太高級的情感。談論父親對我的愛總讓我感到無力,他怕我甚于愛我,而且我很懷疑,隨著時間推移,他越來越退化了他愛的能力。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我因此怨恨他。從沒有一次,他對我表現出親近的動作。我就是在這種情形下,徹底投向母親的陣營,做這種選擇當然不是因為我十分明白母親會是笑到最后的那個,萬事俱備,只等祖父一死,而是母親的憤怒與淚水,她大開大合的情緒,讓我覺得自己生活在活人世界。有一年夏天,我躺在院子里曬太陽,他捉住我的大腳趾說,好長的趾甲來我給你剪剪,又說,二腳趾比大腳趾長,你以后恐怕會不孝順。當時我瞪開他的手,說,別動我!我是事后才想到,這其實是父親在向我示好,以一種我相當不樂意接受的方式。我的粗暴使他在陽光之下動彈不得,失望溢于言表,我看他和他看我是一樣的。
畫面總于虛空中出現,祖父最后給我的一眼,將死之人的怨恨,刺向我,沒有別的言語,憑什么?母親撒起謊來面不改色,我分不清楚這里面有沒有她的真心或期待,我只知道在這一點上我確實不孝:父親失蹤在北京,離他的家鄉一千多公里,如果他想回家,我不清楚以一只狗的智力和體力,能不能找到渭河南岸的那個小小的點。我希望是可以的,知道父親回到家鄉會讓我感覺輕松些,他一直是個戀家的人。即便是變作黃狗,我想這個性也不會改變。又或者,他真的從網絡小說里修得了什么奇門遁甲之類的學問,變成黃狗說不定只是他階段性的障眼法術,我疑心他本體仍是家近旁的一塊石頭,安心于了無生氣地待在我們身邊,只要在我們身邊,他便滿足。
祖父臨終前其實我很想問他,你也是黃狗嗎?還是我們家有妖怪的血統?
祖父的死亡是自然死亡,生老病死是人的宿命,我目擊他以人的形狀進了火葬場,確鑿無疑。但這沒有打消我的疑慮,因為祖父和我到底還是不一樣:他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退休后每月有筆相當豐厚的退休金入賬。如果沒有這些,先變成黃狗的是不是他?既然如此,我豈不是還有變黃狗的風險?或許我老后在處境上會更像父親,或許好逸惡勞才是我的本性,我甚至沒有父親的勤勞本領,不想做工的念頭一冒出來,我都會想起他,像一記警鐘敲響,不,不能。
父親走后,我找了很多資料,關于人是如何變成動物的記載,變成動物后它們又都去了哪里。許多的傳奇,自小說誕生以來,所以發生在我父親身上的事其實很平常,千年之前就有了,經久不衰。變老虎變蟲子,每種變形的記載背后似乎都有什么暗示或者意義,那么,父親,你為什么要變作黃狗呢?有什么話你為什么不肯和我直說?你在暗示什么?父親,父親,你害苦了我。你叫我都沒辦法跟人說實話,說你變成黃狗誰相信呢?人家會把我抓進瘋人院。你連對我都不說實話,說說你是丟了還是死了,我是找你還是不找,父親,我顯然也已到了做父母的年紀,你要我怎么去跟你孩子的孩子交代?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可你偏偏既要死又要活,弄得大家都不明不白。那天在永定河邊,在一個老頭子身上我聞到膏藥味兒,你以前常拿來治皮屑脫落,洗完澡后厚厚敷上一層,作用不大,我見那老頭兒,體體面面,就想要是你在就好,你做的飯是什么味道我咂咂嘴巴一點兒都記不起。
父親,父親,你害苦了我。
變作黃狗,我溫順的父親,一個百分百的好人,這個變形很符合他的個性,我們誰都沒辦法想象他變作獅子老虎老鷹,這些東西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并不常見,而且對他人而言太過危險。
所以你是別無選擇嗎?父親。
就像我一樣,就像母親一樣。
待業的幾年來什么雜活兒都干,維修、水電、開鎖、運貨,具體干什么取決于親戚朋友鄰居或者母親給他安排了什么,絕大多數情況下都還不好意思收錢。母親說,你爸我看是沒救了。無數次,她說,你有沒有想過我們老了以后怎么辦,咱倆到底誰是家里頂梁柱?應付紛繁的人情往來對我父親來說實在勉強,結婚證書就是他的委托書,他將一切授權給妻子處理,他得以封閉自己如同子宮里的胎兒,似乎結婚對他來說就是這樣一件事。這不公平,母親說。無數次她說,女怕嫁錯郎。她會說,唉,我啊,我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這句話其實很恰當。許多次,我惡毒地想,如果她一開始就認命,從此不再提其他要求,我們家的日子或許會好過很多,我們本來可以維持住三好家庭的假象,父親的出走讓這一切破產,在這件事上她不能說是無罪,說不定父親就是無法擺脫有關她發病的恐怖記憶或者是她無正無休的焦慮才會變作黃狗。許多個夜晚她大口吞食安眠藥片,一顆兩顆三顆不斷累加,焦慮使人輾轉反側,她說,跟著你父親,這輩子都在過一種失敗的生活,他怎么就不著急呢?他怎么就這么滿足現狀呢?他有沒有想過老了怎么辦,沒有工作沒有錢,吃什么喝什么,一顆老鼠藥把我倆送走嗎?你知道,我實在不愿意成為你的負擔。心中紅燈亮起,糟糕,我遲早得給這兩個將來的無產者養老,父親拖累了我,我必須有所行動,當然,我不會也不能給他喂老鼠藥。
但事情的解決方式永遠不止一種,你看,我父親一聲不吭地變作黃狗,怎么不算是一勞永逸,大家都輕松,只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做些無關緊要的夢,夢里在前面埋頭趕路的那個人突然回身向你伸出他的舌頭,你這才覺得這舌頭好像和狗的舌頭有些類似,夢里那人苦著一張臉嘟嘟嘯囉好像無常索命,但夢醒了也就醒了。千斤的擔子卸下,我們的家庭得以保全。為此我們愿意給他提供不在場證明。
或許也正因此,在今夜,我們懷念父親。
責任編輯 劉鈺嫻